牛克誠的工筆重彩山水具有一種強烈的視覺誘惑力,讓人讀過欣喜而陶醉。我以為,好的作品的藝術性一定首先來自這種視覺的誘惑力。
直接的視覺美感,是牛克誠工筆重彩山水畫的一個至為重要的創作訴求。牛克誠在創作中十分注重把握色、線、形、質等繪畫元素之間的關系,并以敏銳細膩的感覺,把它們調配到一種最具視覺合理性的結構秩序之中。特別是對于色彩,他更是予以深入的探究與細致的表現。牛克誠是一位對中國傳統色彩表現進行了系統研究,并將古代色彩美學應用在繪畫實踐的具有嚴肅學術品格的山水畫家。他力行七年之久完成的《色彩的中國繪畫-中國繪畫樣式與風格歷史的展開》,在美術史學界獲得極高贊譽,認為它對于中國古代繪畫史研究具有“創造的意義”,并為此榮獲“國家圖書獎”。但,他本人卻把這一部著作,當作是自己學習古代繪畫色彩語言的一部讀書筆記。他諳熟于中國古代色彩繪畫,可以如數家珍地點評古代畫家的青綠山水作品。重要的是,他能夠把古代畫家的色彩經驗應用到自己的工筆重彩山水創作之中。在當代中國畫壇,以色彩為專攻,在研究與創作兩方面充分而深刻地詮釋了中國傳統色彩美學內涵的畫家,恐怕還只有牛克誠一人而已。
牛克誠全情投入于繪畫的色彩性表現,他甚至認為,按照某種特定秩序組合在一起的色彩結構,在繪畫作品中所呈現的視覺價值,往往是超越于具體客觀形象之上的。他癡迷于這種色彩秩序,并著力發現與表現這一秩序。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牛克誠曾做為日本國文部省特聘海外藝術家,在日本研習日本畫。在那一段時間,他徜徉于東京都美術館及日本國立近代美術館等,認真觀摩近代以來的日本畫名家作品。這些作品的強烈色彩效果帶給他巨大的震撼與啟發,讓他站在中國畫發展的立場上,思考中國畫色彩表現的未來。在日本學習的經歷,不僅促成他把中國古代色彩繪畫做為自己歸國后的研究方向,而且,他也將創作的興趣轉移到山水畫的色彩表現上。他通過對古代服飾、建筑彩畫及卷軸畫上色彩的細致分析,歸納出中國古代色彩的配色方案,又像科學家搞實驗一樣,把這些配色經驗,一組一組地轉用在傳統山水畫山石、樹木的表現上。同時,他又對這些表現為山石、樹木的色彩進行局部取樣,并利用Photoshop色彩攝取器來取值,再把這些值域與西方色彩學的色譜比較,這樣來探尋每一組色彩組合背后的理性規律。人們讀過牛克誠的工筆重彩山水畫,都不免要贊嘆他高超的色彩駕馭能力,而他們也許并不知道,他為此在背后進行了多少繁雜細致的色彩學實驗。
但是,這并不是說,牛克誠山水畫的色彩表現,都是按照色彩實驗結果來按斤計兩分配的純理性安排。實際上,精妙的色彩表現最后總是要接受細膩的色彩感覺調控的。牛克誠說:我對色彩很敏感,我的所有回憶都伴隨著那個事物或場景的色調;色彩是有情感的,色彩佳構就是詩的佳構。牛克誠從古代色彩經驗中總結出的配色方案,確定了他每一幅作品的色彩基調,而對于色彩間的各種微妙關系的細致把握,其實是通過他精微的色彩感覺來調整的。在這一方面,他的色彩表現突破了對于物理光學色彩的依賴,而進入了一個更為詩性的色彩表現空間,他把這稱作“心象之色”。心象之色使牛克誠的重彩山水表達了一種與西方色彩學不同的具有東方哲學特征的色彩結構與秩序。
牛克誠的工筆重彩山水在當代山水畫壇獨領一種濃麗精細畫風,這一畫風的特征極為鮮明,甚至,我們只要看到他的作品的一個局部,就能夠將它辨認出來。這一山水畫風的歷史淵源可以上溯到久遠的晉唐時期。這一時期的重要畫家,如顧愷之、展子虔,及李思訓、李昭道父子等,他們所畫的山水,如《洛神賦》、《游春圖》、《江帆樓閣圖》、《明皇幸蜀圖》等,就是這樣色彩濃麗的。而這種富麗的色彩,也是那一時期經濟富庶、文化昌盛的一種美學體現。宋元以后,隨著封建文化的漸趨衰微,中國畫的色彩表現也日益走向虛淡,“墨分五色”的美學與技法原則,代替了從前的隨類賦彩原則,所謂的“中國畫”的主體形象也就差不多都是水墨的了。牛克誠的工筆重彩山水,跨越宋元水墨而與晉唐文明相接,它將晉唐青綠山水做為圖式原點與精神原點,用對于古代文化謙卑而尊敬的態度,重新整理發現那被我們久久淡忘的山水樣式。他讓“墨分五色”還原到“以色代墨”,用中國傳統的色彩經驗與技巧,表達現代人的山水想象。因此,如果沿著中國山水畫如此這般的發展軌跡,來看牛克誠的工筆重彩山水,就可以清晰地找到它的歷史位置。
牛克誠也擅長書法創作,在留學日本之前,他主要以隸書和篆刻而被書法界所知曉。嫻熟的書法技藝訓練,使他可以自由地駕馭線條,因此,當他將工筆重彩山水回溯到晉唐時期的樣式表達后,其勾勒的技法程序,正可以使他很好地施展對于線條的表現能力。特別是他對水紋的刻畫,線條精細而流暢,體現出精湛的用筆功力。他的工筆重彩山水中的線條是用帶有書法意趣的筆法“寫”出來的,而不是“描”出來的。這樣的線條貫穿著作者創作時的情緒節奏,就如美妙的音符飄蕩于畫面。
在色彩表現上,牛克誠經過多年的藝術實踐,探索出一種以色代墨的技法,這一技法又讓我們聯想到歐洲早期油畫的透明畫法。在牛克誠的工筆重彩山水作品中,所有色彩關系中的黑色,都不是像通常的工筆畫那樣用墨色暈染出來的,而是通過各種顏色一遍又一遍的套染,憑借不同色層間的色彩壓合、襯托,而呈現一種視覺上的黑色效果。歐洲十五世紀至十九世紀前期油畫中的黑色基本上也是這么畫的。而中國畫在黑色的處理上一般就主要以墨色來分染,這樣形成的黑色就不免因缺少色相對比而顯得單調。牛克誠通過套染而形成的黑色效果,與墨色直接呈現的黑色之間一個最大的視覺差異是,前者更具有深邃的透明感。同時,它將黑色還原到色彩關系中的黑與其他色彩之間的關系上,從而超越了中國畫色彩表現中的“以墨為主,以色為輔”的習慣性表述方式。不只是黑色,牛克誠工筆重彩山水中的所有色彩表現,都是通過層層遍遍的色彩映襯而實現。在這一過程中,他還將傳統繪畫中的“染高”與“染低”的手法結合在一起,在畫出底色后,他一般是先從暗部畫起,通過一遍遍的套染,塑造出山石、樹木的體量、凹凸等,這一過程即是“染低”;然后,再依據畫面的布局而對某些需要突出的地方進行提染,這即是“染高”。染高與染低并用,使色彩的層階關系更為豐富。牛克誠的重彩山水從不單獨直接涂繪某一種顏色,而一定是在多層次間的不同色彩呈現。他不僅著意于色彩間的橫向分布關系,而且,也同樣格外注重色彩的“層間”關系,這樣,他的作品就可以引領人們向它的色彩縱深方向看去,去體會不同層次間的色彩通過映襯、復蓋、隱顯等形成的多重“色味”。
牛克誠工筆重彩山水所應用的色彩組合及透明畫法,創造性地將古典的色彩經驗與現代人的色彩感受融合起來,用古典的色彩配色方案表現當下的視覺感知,通過色彩的理性結構與感性體驗的水乳交融,精妙地闡釋了中國畫色彩美學的寫意性與音樂性。這一切,都使他的山水作品具有一種鮮明的“繪畫性”,工細的線條、精微的色彩,以及透明畫法的套染操作等,形成一整套具有原創性的技法體系,這也讓他的工筆重彩山水作品成為一種難以復制的獨特存在。
牛克誠的工筆重彩山水擅用對比色,用草綠與赭石、石青與橙、墨綠與白等,形成一種響亮的色彩質感、富麗堂皇的美學品格,以及一種正大崢嶸的精神氣象。這一精神氣象無疑是當今中華文化偉大復興所帶來的昂揚、向上的文化精神氣候的藝術表征。這一藝術表征也同樣呈現在他的山水景境之中。
一如他在色彩表現上將古典色彩經驗與現代視覺感受相結合,在山水景境營造上,他也同樣是將中國古代對于自然山川的觀照方式,應用于對現實景物的實地觀察與感悟。在他的山水畫中,可以明顯地看出古典山水的圖式特征,特別是在山石、樹木的形貌表現上,他采用古典山水畫家“度物象而取其真”的格物方式,將自然景物的瑣碎細節省去,而提純為具有裝飾意味的山石、溪流、樹木、建筑等形象。這一方面,多少間離了畫面形象與現實景物之間直接的、絲絲入扣的對應關系,從而,讓人們從對于景物的看圖識字的思維中抽離出來,轉而進入一個以觀者為主體的自由的山水想象空間;另一方面,又由于那些山石、樹木等都是對于自然景物的藝術再現,是被畫家賦予了主觀情感的形象再創造,因此,它們也同樣保持著自然物本身的天然生動性。比如,他的山水畫中的水紋的形象即是如此,水的流動性、水的柔和而晶瑩的質感、水的透視效果,以及水與山石坡腳的銜接關系等,都是來自現實觀察,而對這一切的表現又都是概括而裝飾的,就仿佛是古典山水圖式中的水紋一樣。如果說明代的董其昌有意減弱了山水空間的縱深感,而為山水畫提供了充分演繹平面性結構的可能;那么,牛克誠的工筆重彩山水則在沿襲著這一傳統的同時,又用生動的景物讓董其昌符號性的山石、樹木等變得充滿自然的鮮活性。牛克誠的工筆重彩山水一方面繼承了古代山水畫家的觀察之眼,另一方面,他又保持著做為一個現代人在山水面前的感動之心。他通過古典式的賦形來表達對于傳統的尊敬與對于悠久歷史的沉迷,另一方面,他又時刻不忘他是一位現代文化人,他要傳達出山水對于現代人的意義與價值。
牛克誠在其工筆重彩山水中,一直在試圖營造一種與時代精神相契合的山水意境。濃麗煥爛的色彩、明麗宜人的景境等,共同造就他工筆重彩山水的完整形象,那是洋溢著健康、向上基調的山水意境。他的山水中的一切,無論是形式元素,還是主題情境等,都無一例外地以正面的象征寓意以及某種超越性的觀念表達為特征,它是一個走在復興之路上的民族激昂精神的藝術表達。具有裝飾性的水紋,已成為牛克誠工筆重彩山水畫中的標志性符號。水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許多吉祥寓意,牛克誠在山水畫中有意分布各種情態的水流、溪澗等,在表現了水的自然性狀的同時也暗示著某種吉祥的隱喻。具有積極性質的文化寓意,使牛克誠的工筆重彩山水為人們帶來觀賞時的歡愉情緒與文化親切感。如果說,枯寂、荒寒等山水意境切合了中國古代文人的失意心態,那么,牛克誠富麗、崢嶸的山水意境則是一切積極進取人們的心理風景。這不僅是一種藝術表達,更是一種文化立場,他要用重彩山水的富麗色彩、崢嶸景色等,去表現一個陽光燦爛時代的人們對于山水的記憶、感受與想象。
讀牛克誠的工筆重彩山水,亦如讀他本人。畢業于北京大學歷史系的他自青年時期即接受了濃郁的古典文化熏陶,這在他的身上體現為強烈的古典文人情懷與志趣;另一方面,他又生活于改革開放以來日益富強、繁榮的當代中國,當下的現實生活也同樣塑造著他的價值取向與美學觀念。雙重的文化背景與精神經歷,塑造出牛克誠工筆重彩山水獨特的學術品質與藝術風貌:穿越古典與現代,讓山水演繹出歷史的厚重與當下的鮮活。
(載于《新華月報》2010年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