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收記憶
文/樸白
周末回家,看到田地里金黃的麥茬間冒出星星點點的綠色 ,是剛出苗的玉米。村里的老人們坐在門前樹蔭下乘涼,聊天。上個周末回家時,夏收才剛拉開序幕,一星期后卻已忙畢。關于三夏的繁忙景象到底出現過沒有,我竟有些恍惚。這尚未開始就已經結束的麥收季節勾起我太多太多的追憶和感慨。
記憶中的農歷五月,驕陽似火、風如熱浪,家鄉關中平原西部拉開夏收的戰場。每當麥子染上黃色,“算黃算割”便在村莊上空叫個不停,一遍遍提醒、催促農人們準備收割麥子了。夏收前的周日,人們要到鄉鎮的集市上置辦夏收工具,鐮刀、杈把、掃帚、木锨、簸箕等等。
麥子收割前,先要“光場”,場”是存放麥垛,碾麥、曬麥的場所,麥子收割以后的所有程序都將在這里進行。村子里劃分田地的時候會將每戶的“場”單獨劃分出來,村子里的場集中在村南、村北和村東,分別稱作南場、北場和東場。人們在場上種疏菜、栽蒜,基本不種莊稼,最多種的是油菜,因為油菜是在麥子之前收割的。割了油菜,緊接著要光場,最好是雨后初晴的早晨,土地松軟潮濕,如果沒有雨水,人們便有用架子車拉水,把那一方土地澆濕。光場的早晨,媽媽在灶膛里掏一籠灰,爸爸準備好碌碡和駁架,用駁架套著碌碡,爸爸在前面拉,媽媽在后面邊推邊撒灰,我在場邊玩耍,聽著碌碡滾動時駁架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以前覺得那是最難聽的聲音,如今回想起來竟認為那也是美妙的音符。等碾轉上百上千次以后,一塊圓形場地呈現在眼前,就像媽媽搟出的面,平整光滑,綢緞一般鋪展開來。
麥子成熟跟前,父親取出鐮刀,磨得明亮鋒利,他天天要到地頭,掐幾個麥粒在手里捻捻,看麥子成熟程度,隨時準備著搭鐮收割。割麥子要選個好天氣,烈日下的麥子割起來干、脆。烈日下,麥田里,全是頭戴草帽,肩搭毛巾的農人,他們揮舞著鐮刀,汗水像大雨一遍遍漫過臉龐,酷熱和疲勞使他們沒有力氣張口,只聽見鐮刀隔斷麥子時的唰唰聲。我曾經被父母帶到麥田,卻始終沒有學會用鐮刀。媽媽是個潑辣的農婦,干起活來不管不顧,從不吝嗇自己的力氣,她割起麥子的速度不比男人慢,腰彎的久了,累了,她便跪在地里邊割邊前移,我笨拙地拿著鐮刀吃力地割了一小簇麥子的時候,媽媽已經割了一捆,她從成堆的麥子下面抽出一把偏長的麥子,平均地分成兩組,熟練地擰在一起,稱為“打腰(yào)”,將打好的腰擱在麥堆底下,然后將麥子攔腰捆起來。
一晌時間,一家人齊頭并進會割完一片地里的麥子,如果家中勞力少,地面積又大,往往需要一兩天時間。麥子割完后,麥捆橫七豎八躺在麥地里,爸爸用架子車一車車將它們拉回場上,壘成麥垛。壘麥垛是有講究的,先把麥捆的穗兒朝上、根兒往下斜立十多排,以防潮避雨。這是打底子,視麥垛的大小高矮與形狀而定,一般碼成長方形或圓形。圓形技術要求高,不好碼,故麥場上碼得最多的是方方正正的大麥垛。麥垛底子要打得大一些,寬一些,然后一層層逐漸按比例縮小往上碼。碼麥垛和裝車一樣,關鍵是要把四個角和邊碼好。麥捆兒交叉著壓實。要是碰上連陰雨,找塊塑料布遮蓋起來。此時堆放麥垛的場也成為了孩子們的游樂場所,大家在這里捉迷藏最好不過了。我們甚至脫掉鞋子,光腳在場上跳舞、奔跑,捉蝴蝶,追小鳥。東場旁邊有一片低洼地,是村子里的“老堡子”,那里長滿了柿子樹,夏收時節的柿子還是青澀的果子,我和伙伴們拾撿落地的柿子,藏進麥垛里“暖柿子”,并記住各自存放的位置,兩三天后將手伸進麥垛中摸出變軟了的柿子,吃到嘴里甜甜的。
等收割回的麥子全部在場上集合以后,就該碾麥子了,也叫碾場,這是麥收過程中的關鍵環節,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一般是每個家族的弟兄們聯合起來進行。選個好天氣,大清早,全家人一起出動,在場上集合。先把麥梱從麥垛上拉下來,解腰,一捆一捆,散開在場上,一圈一圈,攤成圓形。太陽升高時,溫度也高了,把攤開的麥子再充分晾曬一番。爸爸叫來碾場的人,開著帶有長碌碡的手扶車,那人用一只腳踩著油門,一只腳高高翹起踩在手把上,熟練操縱著手扶在場上歡快的奔跑,一圈又一圈碾軋著鋪開的麥子。碾場的間隙,全家人找個陰涼處坐下,喝水,聊天,歇息一會兒。而我喜歡坐在場邊的大桐樹下,尋一個麥稈,從節點處掐斷,插進從家里帶來的大鋁壺中,吸水喝,水是家中燒的白開水,抓一把花茶泡入,等我喝的時候已經成為涼茶了,在炎熱天氣里喝下的花茶,成為我喝過的最好喝的飲料,在記憶里飄著濃濃的香氣。大約半小時后,第一輪碾場結束了,碾場的人開著他的手扶又去別家的場上,家里人一起把場上的麥子按順序翻個個兒又攤開,碾過三遍以后,麥粒基本脫離麥穗掉落在了場上,麥稈也變成了麥草。起場一般都在午后了,大家用木杈挑起麥草反復抖動,確定麥粒全部脫落以后,把麥草壘成垛。場面上鋪著厚厚的麥粒,要用推耙一遍遍推成堆。如果遇到陣雨天氣,起場會格外緊張,場上人聲鼎沸,氣氛緊張,仿佛一場緊急的戰斗,光溜溜的麥子見不得一滴雨,人們拼出命來也要趕在白雨落下之前將麥子護好。
傍晚起風時才可以揚場,爸爸鏟一木锨麥子,高高揚起,試一下風向。風力恰好時,揚場比較容易,爸爸揚起的麥子在空中畫下優美的弧線,就像他在數學課上畫的拋物線。每一锨麥子落地時,媽媽用掃帚,輕輕掠走麥顆表層的麥衣子。這個環節考驗著夫妻二人的默契,好在年復一年的勞作中,他們早已具備了這種默契。爸爸迎風揚麥子的力度,媽媽掠麥衣子的輕度,都是在這一年又一年的勞作種歷練出來的。盛夏的傍晚,夕陽中父母揚場的畫面,深深鑲在我的腦海里,足夠溫暖。有時天氣太悶熱,傍晚無風,樹葉子紋絲不動,人們揚起的麥子,在頭頂沒有停頓便會直直地落下,麥衣子依然混在麥粒中,飄不走。無奈之下,人們會一直等到深夜甚至黎明,只要起風,便要在月光中或是打著燈籠揚場了。
揚過的麥子裝進袋子,還要繼續呆在場上,需要晾曬三兩天,使水分充分蒸發,麥子儲存起來不容易變質。晾曬麥子的幾天內,夜晚的場上都要留人照看,這個任務自然由家中的男主人完成。爸爸給架子車里鋪上麥草和袋子,睡在架子車里。我對能夠睡在場上而心生羨慕和向往,可是家鄉的風俗規定女孩子不能在露天睡覺,媽媽會帶著我去場上陪一會兒爸爸,夏夜的場上,涼風習習,雖然置身于黑暗中,也能感受到無限廣闊的空間帶來的爽快,因為每個場上都有看麥子的人,人的話語聲,鳥蟲的叫聲打破了夜的寂靜。躺在場上,靜靜凝望夜空,繁星閃爍,像點綴在黑布上的鉆石。望得時間久了,覺得星星離得很近,幾乎要撲面而來。有一次,我熟睡在了場上,父母不忍心叫醒我,早晨醒來,我身在一片明亮中,呼吸里全是麥子的香味,這種感覺非常美妙。
麥子晾曬干透后,便可以歸倉了。盡管還有一些瑣碎的活兒需要繼續打理,但農人們終究可以躺在自家炕上睡個安穩覺了。
曾經的夏收,前前后后少說也得半個月時間。期間的辛勞、疲憊與汗水,如今的年輕人已無法承受,但面對豐收的喜悅,還有勞動帶來的快樂,我們也無法體會。我作為目睹過父輩們熱火朝天搶夏收的一代人,無不感嘆時代前進的步伐邁的太快,繁重的體力勞作早已被先進的聯合收割機替代。可兒時麥收的記憶在我心底永遠也揮之不去,成了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