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編者按:“龍”、“鳳”圖案是中國人民從歷史上長期以來最熟悉的圖案;就是在現(xiàn)在生產的、或者民間日常使用的許多工藝品上,仍然是常見的。如何來看待這些生命力如此長久的圖案形象呢?這些圖案形象本身的歷史發(fā)展是怎樣的呢?這里,我們約請沈從文先生寫了這篇文章,供大家參考。
民族藝術圖案中,人民最熟悉的,無過于龍鳳圖案。但專家學人中說到它時,最難搞清楚的,也無過于龍鳳圖案。因為龍的形象既由傳說想象而成,反映到工藝美術造形設計中,又在不斷發(fā)展變化,如僅僅抄幾條孤立文獻來印證,是不能解決問題的。記得年前在報刊上曾看過一篇小文章,談起龍的形象,援引宋人羅愿《爾雅翼》關于龍的形容,以為怪誕不經(jīng),非生物所應有。其實這個材料的稱引,即用來解釋宋代人在繪畫、雕刻、陶瓷、彩繪裝飾、錦繡圖案中反映的龍形,也就不夠具體而全面。不僅無從給讀者一種明確印象,即文章作者本人,也不能得到一個比較符合當時人想象作成的各種不同龍的形象。原來龍雖然是種想象中的動物,但在歷史發(fā)展中,卻不斷為藝術家豐富以新的形象。即以爾雅翼作者時代而言,龍的樣子也就是多種多樣的。有傳世陳容的畫龍、多作風云變幻中騰攫而起的姿式。有磁州窯瓶子上墨繪和剔雕的龍,件頭雖不大,同樣作得還雄猛有力。但是它是宋式,和唐代明代風格都大不相同。最有代表性的,是山東曲阜孔子廟大成殿那幾支盤云龍石柱,現(xiàn)在天安門前石華表的云龍,即從它脫胎而出,神情可不一樣。至于敦煌宋代石窟洞頂藻井畫龍,也還有種種不同造形,卻比營造法式圖樣生動活潑。在錦繡藝術中最著名的,是宋徽宗趙佶所繪雪江歸棹圖前邊那片包首刻絲龍,配色鮮明,造形美麗,可說是宋代龍形中一件珍品。但是如不用它和明清龍蟒袍服比較,還是得不著它的藝術特征的。宋代龍形必然受唐代的影響,可是最顯著的卻只有定窯瓷盤上的龍形,還近于唐代鋼鏡上的反映,別的材料已各作不同發(fā)展。上面說的不過是隨手可舉的例子。如就這個時代龍的藝術作全面分析、那就自然更加“言之話長”了。
歷來龍鳳并題,其實鳳的問題也極復雜。由于數(shù)千年來用它作藝術裝飾主題更加廣泛而普遍,它的形象也在各個時代不同發(fā)展變化中。
鳳的形象如孤立的只從“師曠禽經(jīng)”一類漢人記載去求證,也難免以為怪誕虛無,顧此失彼。要明白它必需就歷史上遺留下各種活潑生動的形象材料、加以比較,才會知道鳳凰即或同樣是一種想象中的靈禽,在藝術創(chuàng)造中卻表現(xiàn)多方,有萬千種美麗活躍式樣,產生存在。如從聯(lián)系發(fā)展去注意,我們對于鳳的知識,就可更加豐富具體,不至于人云亦云了。
在人民印象中,歷來雖龍鳳并稱,從古以來,且和封建政治緊密結合,龍鳳形象成為封建裝飾藝術的主題,同時也近于封建權威象征。但事實上兩者卻在歷史發(fā)展中似同而實異,終于分道揚鑣,各有千秋。決定龍鳳的地位,并影響到后來的發(fā)展,主要是兩個故事:有關龍的是史記所記黃帝傳說,鼎湖丹成乘龍升天,群臣攀龍冉也有隨同升天的。關于鳳的是蕭史吹簫引鳳,和弄玉一同跨鳳上天的故事。同是升天神話傳說,前者和封建政治結合,后者卻是個動人愛情故事。后來六朝人把“攀龍附鳳”二詞連用,作為一種依附事件的形容,因此故事本來不同意義也失去了,不免近子數(shù)典忘祖,其實二事應當分開的。
龍歷來即代表一種權威或勢力,中古以來的傳說附會,更加強了它這一點,漢唐以來,由于方士和尚附會造作,龍的原始神性雖日減、新加的神性卻日增。封王封侯,割據(jù)水府,稱孤道寡,龍在封建社會制度上,因之占有一個特別地位、鳳到這時卻越來越少神性,可是另一面和詩文愛情形容相聯(lián)系。因之在多數(shù)人民情感中,反而日益親切。前者隨時勢推遷,封建結束,龍在歷史上的尊嚴地位,也一下喪失無余、雖然在裝飾藝術史中,龍還有個位置。現(xiàn)代造形藝術中、龍的圖案也還在廣泛使用。戲文中角色有身份的必穿龍袍,皇帝必坐龍床,國內外到北京參觀,對建筑雕刻引起最大興趣的,必然是明代遺留下來那座五彩琉璃作的九龍壁。木雕刻易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故宮各殿中許多木刻云龍藻井。石刻中則殿前浮雕云龍升降的大陛階,特別引人注目。即在新社會里,春節(jié)中舞龍燈,也還是一個普遍流行熱鬧有趣節(jié)目。不過對于龍的迷信所形成的抽象尊嚴,早已經(jīng)失去意義了。至于鳳呢,卻在人民情感中還是十分深厚而普通,新的時代將依然在許多方面成為裝飾藝術的主題,作各種不同反映。人民已不怕龍,卻依舊歡喜鳳。
龍鳳在古代藝術上的形象,和文字中的形容,相互結合來注意,比單純稱引文獻來分析有無,還可明白更早一些時候古人對于二物想象的情成基礎。甲骨文字上的龍鳳、還無固定形式,但是基本上卻已經(jīng)可以看出龍是個因時屈伸的靈蟲,鳳是個華美長尾的靈禽,雙龍起拱即成天上雨后出現(xiàn)的虹,可知龍在三千年前即有能致雨的傳說或假想、并象征神秘。但龍又像是可以征服豢養(yǎng)的,所以古有“豢龍氏”,黃帝到時還騎龍上天。在銅玉骨石古器物上圖案反映作各種不同形象發(fā)展,過去統(tǒng)以為屬于龍鳳的,近來已有人懷疑。但龍鳳裝飾圖案,在古器物中占主要地位,則事無可疑。關于龍的問題擬另文章探討?,F(xiàn)在且看看鳳凰這種想象靈禽的身世和發(fā)展。
一片商代透雕白玉做成如一靈鷲大鵬的樣子,爪下還攫住一個人頭,這是鳳,且不是偶然的創(chuàng)作,因為相同式樣的雕刻還不少。氣魄雄健,似和文字本來還相合,卻缺少戰(zhàn)國以來對于鳳凰的秀美觀念。但在同時一件青銅器花紋上的典型反映,卻是頂有高冠、曳著長尾、尾上還有眼形花紋,樣子已和后來孔雀相差不多。因此得知后來傳說中的鳳凰和平柔美形象,在此也有了一點基礎。
古記稱:“有鳳來儀”,“鳳凰于飛”,讓我們知道,這種理想的靈禽,被人民和當時貴族統(tǒng)治者當成吉祥幸福的象征和愛情的比喻,也是來源已久,早可到三千年前,至遲也有二千七八百年。它的本來似屬于鷲鷹和孔雀的混成物,但早在三千年前即被人加以理想化,附以種種神秘性。西周是個比較務實的時代,鳳的性質因之不如龍怪誕。稍后一點的孔手,有“鳳凰不至河下出圖”之欺,可見有關鳳凰神奇?zhèn)髡f,還是早已存在的。鳳是一種不世出的大鳥,一身包含了種種德性,一出現(xiàn)和天命時代都關系密切。鳳凰既然那么稀有少見,后來人民卻又如何在藝術上加以種種表現(xiàn),越到后來越作得生動逼真,而且成為愛情的象征,是有個歷史發(fā)展過程,并非憑空而來的。我們值得把它分成幾個不同階段(或類型)來分析一下。
一、是從甲骨文上刻有各種鳳字,到易經(jīng)上“有鳳來儀”時代,也即是在文字上還無定形,而在佩玉上如大鷲,在銅器花紋上如孔雀時代。值得注意是這時婦人發(fā)簪上、也已經(jīng)使用了鳳凰??芍幻媸堑澫?、一面又起始和男女愛情有了一定聯(lián)系。
二、是詩經(jīng)上有“鳳凰于飛”,孔子有“鳳鳥下至”,楚辭有“鸞鳥鳳凰,日已遠兮”,故事中有“吹簫引鳳”傳說的成熟時期。也即真鳳凰證明已少有人見到,而在造型藝術中卻產生了金村式秀美無匹的雕玉佩飾和長沙漆器鳳紋圖案,以及金銀錯器、青銅鏡子上各種秀美活潑云鳳圖案的時期。
三、由傳世偽托師曠《禽經(jīng)》對于鳳凰的描寫,重新把鳳凰當成國家祥瑞之一來看待,附會政治、并影響到宮廷藝術,見于帝王年代則有“天鳳”“五鳳”“鳳凰”,見于造形藝術,先成為五瑞之一,又轉化為朱雀,代表了南方,和青龍、白虎、玄武象征四方四神。在建筑上則有朱雀闕,瓦當上出現(xiàn)朱雀瓦。即一般大型建筑也都高據(jù)屋頂,作展翅欲飛的金雀姿式(后來的銅雀臺也是由此而成),而在藝術各部門中,又都有一定地位的時期。
四、在人民詩歌中,已經(jīng)和鴛鴦、鸂鶒、練雀等地位相似,同為愛情象征。反映到青銅鏡子藝術上更十分具體。但在封建宮廷藝術中,另一面又和龍重新結合,成為上層統(tǒng)治權威象征,特別是女性后妃象征。此外在博具中的雙陸、樗蒲,都得到充分使用。因之“龍鳳呈祥”主題圖案也成熟于這個時期。然而在一般藝術圖案中,它卻并不比鴛鴦、鸂鶒等水鳥更接近人民,討人歡喜。
五、因牡丹成為花中之王,在藝術上和牡丹作新的結合,由唐代的云鳳轉戰(zhàn)“鳳穿牡丹”“丹鳳朝陽”,反映到工藝圖案各部門,因此逐漸獨占春風,象征光明、幸福、愛情和好等等,形象上也越來越作得格外秀美華麗、同時又成為人民吉祥圖案中主題畫時期。
我們說一切事物都在發(fā)展中不斷變化,鳳凰圖案其實也并不例外。多數(shù)人民所熟習的鳳凰,圖案的形象,和它應用的范圍,以至于給人情感上的影響及概念,原來也這么在不斷發(fā)展變化中。
例如鳳為鳥中之王說法雖古到二千年前,牡丹為花中之王的提法,卻起于唐宋之際,只是千多年前事情。至于把兩者結合起來,成為“鳳穿牡丹”的主題畫,反映到工藝美術各部門,成為人民所熟習的事情,照目下材枓分析,實成熟于千年間的宋代。雖然“龍鳳呈祥”的圖案,也大約是從這時期起始在宮廷藝術中大大流行,還繼續(xù)發(fā)展。鳳穿牡丹圖案,卻逐漸成為人民十分親切喜愛的畫面。這也還有另外一個現(xiàn)實原因,即《牡丹譜》、《洛陽牡丹記》等著述的流行和實物栽培的普遍,增加了人民對于牡丹名色的知識。想象中的鳳凰,因之在人民藝術家手中,作成種種美麗動人姿式,共同反映于藝術創(chuàng)造中。
元明清三個朝代中,龍始終代表一種神性,又成為九五之尊的象征,因此不能隨便褻瀆。服裝藝術上隨便用龍是違法受禁止的。雖然“龍舟競渡”的風俗習慣在長江以南凡有河流處即通行,為廣大人民娛樂節(jié)目之一,而逢年過節(jié)舞龍燈的風俗且具有全國性,但是在另外一方面,即以晉六朝以來,佛教宣傳江湖河海各有龍神,天上還有天龍八部,凡是龍王均能行雨,因此到唐宋以來,特封江湖河海諾龍為王為侯,這種龍神名銜直到十九世紀還不斷加封。南方各地任何小小縣城,必有個龍王廟,每逢天旱,封建統(tǒng)治者無可奈何,就裝作虔敬,去廟中祈雨行香,把應負責任推到龍王頭上去,并增加人民對于龍的敬畏之忱、也即加強封建神權政治。因此龍不能隨便使用。直到五十年前,迷信還深入人心。至于鳳凰和牡丹結合后,卻和人民情感日加深厚。盡管在封建制度上,鳳凰還和王侯女性關系密切,皇后公主必戴鳳冠,用鳳數(shù)多少定品級等次,在宮廷藝術中,又還依舊是龍鳳并用。可是有一點大不相同處,亂用龍的圖案易犯罪、鄉(xiāng)村平民女子的鞋幫或圍裙上都可以憑你想象繡鳳雙飛或鳳穿牡丹,誰也不能管。至于贈給情人的手帕和抱兜,為表示愛情幸福,繡鳳穿花更加常見。至于民間俚曲唱本,并且開口離不了鳳凰。“魚水合諧”、“鴛鴦戲荷”,“彩鳳雙飛”同屬民間刺繡主題,深入人心到不易形容。鳳的圖案巳不是封建主所獨有,早成為人民共同藝術主題了。換句現(xiàn)代話說,即鳳接近人民,人民因之豐富了鳳的形象和內容。鳳給廣大人民以生活幸福的感興和希望。從表面看,因此一來,鳳的抽象地位,不免日益下降,再不能和龍并提。事實上鳳和人民感情上打成一片,特別是在民間婦女刺繡中簡直是賦以無限豐富的藝術生命,使之不朽,使之永生。

但是我們也得承認另外一種事實,即在近千百年來封建上層藝術成就中,絲綢錦繡袍服,瓷、漆和嵌鑲工藝,金銀加工,凡百諸精細造形藝術圖案,龍的圖案也有其一定成就,而且占有主要地位,鳳只是次要地位。不過從藝術形象言即或同用于百花穿插,龍穿花總近于勉強湊和,鳳穿花卻作得分外自然。論成就,還是鳳穿花值得學習,最有代表性的是明代宣德以來和清代初期,在五色箋紙上用泥金銀法精繪的云鳳或穿花鳳,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高度精美活潑的藝術品,給人以一種深刻難忘印象。和西南地區(qū)民間刺繡的萬千種鳳穿牡丹同放一灶,可用得上兩句話概括形容:“異曲同工,各有千秋”。
俗說鳳凰不死,死后又還會再生,這傳說極有意思。凡是深深活在人民情感中的東西,它的歷史雖久,當然還會從更新的時代,和千萬人民藝術創(chuàng)造熱情重新結合,得到不朽和永生。
(我這個簡短分析小文,有一個弱點,即稱道文獻不多,而援引實物作證又成圖片難得完備,說服力不強。只能說是一個概括說明。工藝圖案龍鳳問題多,值得專家分一點心,來注注意。我這里只近于拋磚引玉,如能從每一部門——建筑彩繪、石刻、陶瓷、絲繡,都有介紹這個裝飾圖案發(fā)展的專文寫出來,另一時,國際友人問到龍鳳問題時,我們的回答,也就可望肯定明確,不致于含糊籠統(tǒng)了。)
1958年6月八大處長安寺
沈從文(1902—1988),著名作家、文物學者。曾任中國歷史博物館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