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中國社科院研究員、中國權威古音大家鄭張尚芳表示,漢語起源于中原,以“洛陽讀書音”為標準音;中華5000年文明史,4000多年里中國人都說“洛陽普通話”,當年孔子“傳道授業”時,用的就是“洛陽普通話”。
洛陽新聞網5月6日報道 近段時間,在國內某知名網站和我市一些網站上,一個名為“中國古代的普通話,就是‘洛陽音’”的帖子引起了網民的熱議,河南網民對此反響尤其強烈。
這個帖子最初來源于《光明日報》一篇《中國古代的“普通話”》的報道。本報記者經多方努力,赴北京采訪了提出這一權威學術觀點的中國社科院研究員、中國權威古音大家鄭張尚芳。
鄭張尚芳認為:漢語起源于中原,以“洛陽讀書音”為標準音;中華5000年文明史,4000多年里中國人都說“洛陽普通話”;“洛陽普通話”至今仍保留在京劇“韻白”中……
作為古代的“標準普通話”,皇帝、官員、知識分子等上層社會人士均以會說“洛陽話”為榮,認為這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目前,世界上1/3的人使用的全球最大語種——漢語,最初就是起源于以“洛陽讀書音”為標準的中原口音……
鄭張先生新書“一石激起千層浪”
鄭張尚芳先生今年75歲,浙江溫州人,中國社科院資深研究員,50多年來一直致力于方言和音韻學研究。
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教授、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丁邦新曾列出上世紀50年代以后海內外“中國古音八大家”,大陸學者只占兩位,一位是《漢語史稿》作者、漢語界“泰斗”王力先生,另一位就是鄭張尚芳先生。上世紀60年代,鄭張先生曾撰《〈漢語史稿>語音部分商榷書》,對王力的上古語音系統提出諸多修改建議,受到王力先生的賞識與鼓勵,王力先生曾許諾:“如果你出書,我一定給你寫序言。”
王力先生在《漢語史稿》中,列出“上古音的52項不規則變化”,這成為中國古音研究的重大學術命題。這52個“謎團”,鄭張先生就破解了2/3,都寫入他2003年出版的力作《上古音系》中。該書附有古音字表,對18000個字的諧聲系統和上古音韻作了匯編。
在《上古音系》一書中,鄭張先生明確提出,從夏代開始,中國古代就有“普通話”,就是以“洛陽讀書音”為標準音。此前只有已故語言學家、中山大學教授李新魁先生提出過相似看法,但他的研究只到商代。
近段時間,《光明日報》、《北京科技報》等報紙相繼以大篇幅報道了這一學術觀點,在國內外學術界和社會上,尤其是網絡上引起了很大反響。
經多方努力,本報記者終于和鄭張先生取得了聯系,4月23日,鄭張先生在北京的家里接受了記者的專訪。鄭張先生不愧是“古音大家”,這個晦澀難懂的古音研究學術成果,經他深入淺出地講述,變得活靈活現、妙趣橫生。
孔子“傳道授業”時,用的就是“洛陽普通話”
眾所周知,目前被廣泛使用的普通話,是以北方語言為基礎,以北京話為標準音,以普通的現代白話文為語法典范的漢民族共同語。
鄭張先生說,其實,自古以來中國就面對地域方言多、溝通困難的問題。但漢語也有“統一”的一面:從黑龍江到云南,早就能實現“無障礙溝通”,這是近世官話方言擴展的結果。你如果研究過歷史就會發現,在古代中國,官方辦公、朝廷奏對、會議會盟、讀書教學等都暢通無阻,這充分說明,中國早就有了民族通用的共同語言,也就是古代的“普通話”。
春秋時期,孔子興辦私學,門下有弟子三千。人們不禁要問:孔子究竟怎樣授課,才能讓來自全國各地的3000名弟子都能聽得懂呢?
《論語·述而》記載,孔子“詩、書、執禮,皆雅言也”。也就是說,孔子在講課時,使用的都是“雅言”。
鄭張先生說,在古代沒有“普通話”這個詞,但早就有類似的共同語言,只是各個朝代的叫法各不相同:夏、商時期叫“夏言”;西周、東周、秦、漢時期叫“雅言”(“雅”通“夏”);南北朝以后叫“正音”;明清才叫“官話”。
從學術上講,這4種古代“普通話”雖然叫法不同、相互并不完全一致,但有著明顯的繼承關系,即“雅言”來源于“夏言”,“正音”脫胎于“雅言”,“官話”則是“正音”的延續。
鄭張先生進一步解釋說,在中國古代,我們的語言系統有兩套:一套是官方的,古代的皇帝、大臣及上層知識分子,在辦公、外交、教書和交流時都使用古代“普通話”;在民間,不識字或識字不多的平民百姓則使用各地的方言、土話進行交流。
那么,在古代這種“普通話”是怎么形成的呢?
鄭張先生笑著說,“夏言”、“雅言”、“正音”、“官話”,其實指的都是“讀書音”。
所謂“讀書音”,就是學生跟老師學習漢字時使用的標準語音。學生從認字時起,老師教的都是這種讀音。為何“讀書音”能夠通行全國?這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中國古代的私塾、太學制度非常嚴格,學生必須一板一眼地學,一旦念書不“地道”,輕則被罰跪,重則挨板子,這使得各地“讀書音”雖稍有差別,相互通話卻沒有問題;二是“讀書音”是所有讀過書的人,也就是上層社會的通行語言,用“讀書音”說話,標志著一個人的身份和地位,不會“讀書音”就意味著你“不夠檔次”。
當然,中國這么大,即使老師的板子打得再勤,時間長了,“讀書音”也可能受方言影響而出現偏差。
各地的“讀書音”出現不一致時,以哪里的“讀書音”為準呢?
鄭張先生認為,判斷各地“讀書音”對錯的標準,就是“洛陽讀書音”。
套用一下現在的說法,中國古代的“普通話”,是以中原語言為基礎,以“洛陽讀書音”為標準音,利用所有讀過書的知識分子和上層人士,向全國乃至日本、韓國、越南等“漢語文化圈”傳播。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所謂“洛陽讀書音”,并非古代的洛陽口語,也不同于今天的洛陽方言,而是洛陽太學里老師教學生時使用的“標準讀書音”。
通過上古音研究,雅言的音我們已經重新構擬出來了,現在已經能夠把《詩經》、《論語》用孔子時代的上古音來讀。
官話以中州音為準,指的是以歷史上洛陽讀書音為辦公用語,并非洛陽口語,更非現在的洛陽口音。
今天北京話是東北旗人話和北京老話合起來的,東北味很重,聽東北話聲調就比天津話還更近北京些。
古代的雅言就是夏言,中國古代的普通話是以河南話為標準音的,而今天的北京話其實是四百年前的東北話……這些說法你相信嗎?中國社科院語言所研究員鄭張尚芳(以下簡稱鄭張)先生從事語言研究已經有五十來年,尤其在上古音和方言領域成就斐然。近日記者就普通話的源流問題對鄭張先生進行了專訪。
記者:我國最古的詞書叫《爾雅》,意思是解釋雅言以逼近正音。《現代漢語詞典》上說,“雅,合乎規范的。”“雅言,古代指通行的標準語。”所以“雅言”就是合乎規范的古代標準語。我們知道,在孔子時代雅言就是共同語,我想知道,雅言有沒有更古老的來源呢?
鄭張:雅言來自夏言。“雅”、“夏”古代互通的例證很多:《左傳》“公子雅”,《韓非子》作“公子夏”;近年出土的郭店楚簡《孔子詩論》“大雅”、“小雅”作“大夏”、“小夏”;《墨子》引“大雅”也作“大夏”。尤其《荀子·榮辱篇》“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儒效篇》作“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這個與楚越相對的“雅”或“夏”明顯指中原。
先秦古籍中所記夏代歌謠可能是口頭相傳的記錄:《尚書·湯誓》記夏民罵夏桀“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孟子》所記《夏諺》、《逸周書》所記《夏箴》,這些謠諺都押韻,押韻系統也類似周代古音。所以我們可推斷夏商周的語言差不多。
記者:如果夏商周三代的雅言真的一脈相承,我國古代的“普通話”就有四千來年悠久歷史了。
鄭張:是啊。古華夏人是漢族的核心,說的夏言有巨大凝聚力,眾多古代歷史民族后來不再出現,實際都通過使用漢字改說漢語融入漢族大家庭,北魏鮮卑拓跋王朝改元氏就是史證。
記者:那么雅言或者說夏言,是以什么地方為標準音點呢?
鄭張:是洛陽。東周“雅言”應以王都洛邑語音為準,往上承自周人學習殷商文字,商則繼承夏文化。夏起于晉南,但后來長期建都于伊洛地區,洛陽邊上的偃師二里頭古都遺址,考古界認為屬夏文化。甲骨文雖發現于安陽,但周滅商后即于洛陽建造成周來集中殷商貴族,并在那里向他們學漢字。學漢字必須出于師授,字得一個一個學,在士族中有極其古老的代代相傳的傳習傳統。故歷代都以洛陽太學教書音為標準音,作為讀書音相傳授。
通過上古音研究,雅言的音我們已經重新構擬出來了,現在已經能夠把《詩經》、《論語》用孔子時代的上古音來讀。
記者:我想很多人一定會有疑問,古代沒有錄音機,怎能知道古人是這么念的呢?
鄭張:語言是有規則的發展,可以用一些材料,根據音韻學規律來復原古音系統,把古代音重建出來。
周邊語言在長期交流中也保留了很多漢語古代音,有的還有拼音文字記錄,比如佛經用“南無”來譯梵文namas,“浮屠”來譯buddha,這就記下這些字的古音,現在和尚念“南無”的音還近于古印度原話,他們怕佛聽不懂就世代傳下來了。佛經東漢開始翻譯,所以至少可知道東漢讀音,孔夫子比東漢早五百年,但上古音變化慢,音韻體系相差還不太大。
記者:古音在變化中是否也會有所保留呢?
鄭張:語言總包括變與不變兩部分,像現今普通話也含有古音。它有兩點是南方話比不了的,一是鼻尾韻前的元音多念古音,如“干康工根恩因溫”等基本未變。因為元音后面帶尾受阻就變得慢,不受阻的自由元音才變得快。二是“假甲交江監”、“夏瞎孝巷咸”這類音韻上稱“牙音二等”的字讀j、x,是聲母后帶i介音造成的,由古代帶r音的復聲母變來,南方話則不帶i跟g、h沒有區別。這兩點都比南方方言老,所以普通話也有一半的上古音遺留。
記者:周代以后的標準音有沒有什么變化,各代是不是一樣?
鄭張:周以后歷代也都以中原為標準,教育與辦公都要求學標準音。首先是師教,漢代王充是會稽郡上虞人,他在《論衡》中自記八歲上學館,學童有百余人,許多人字寫不好被老師打手板。那么偏遠的縣都如此重視從小教育。中國從古實行由小學開蒙學至太學的制度。上學第一步就是認字,不能教土話,要教標準音,標準音就一代代傳下來了。
有人說楊雄的《方言》表明漢代以秦晉話為通語,實際全書看來秦晉是當時一支最大方言而非通語。中古著名的《切韻》則代表南北朝至隋這一段的標準音,當時顏之推等人長安論韻,就是審定洛下和金陵所傳讀書音的音韻綱領,并不用都城長安音。唐后期李涪曾根據已變化的唐音,批評《切韻》是“吳音”,但他說“中華音切,莫過東都”,說洛陽“居天地之中,稟氣特正”,仍推崇洛陽為正音。
宋代建都汴梁,朝官寇準和丁謂也曾討論標準音問題。《談選》記他們論及天下語音何處為正,寇說“惟西洛人得天下之中”,丁說“不然,四遠各有方言,唯讀書人然后為正”。洛陽在開封西,故叫西洛,說明當時的正音既非都城開封音,也不是洛陽口語音,而是其讀書音。南宋陸游《老學庵筆記》也強調“中原惟洛陽得天地之中。語音最正”。
元代進北京前,就請國師西藏喇嘛八思巴創造新字拼漢語和蒙古語,所編我國第一本拼音韻書《蒙古韻略》,就是照著《平水新刊韻略》編的,這原是宋《禮部韻略》并韻改編本,所以同樣以宋、金的洛陽讀書音為標準。
元周德清《中原音韻》自序:“欲正語言,必宗中原之音。”在起例說:“上自縉紳講論治道,及國語翻譯、國學教授言語,下至訟庭理民,莫非中原之音。”但《中原音韻》實際收了更多元代口語音。明初編《洪武正韻》,同樣標榜“一以中原雅音為定”。
鄭張:自然會有變動,唐代也有人用長安音編韻書,但是不能流傳,因為它不標準。隋初制定切韻的八個學者都是從鄴下到長安作官的,但論韻時標準點只提洛下、金陵,因金陵書音本傳自洛下移民,他們不提長安,還批評關中音“去聲為入”,像“四”讀“悉”、“淚”讀“律”、“獪”讀“刮”等讀不標準。
某代的京都如非洛陽,如唐長安、宋汴梁、臨安、明南京,其語音對標準音會發生某些影響,但由于這些地方的讀書音也源于洛陽,最多只是出現某些官話支派,南方官話有的存古成分多些,包括南京官話、臨安官話,音系核心基礎卻原是一個。
記者:官話和口語是工作語和生活語的區別嗎?
鄭張:“官話”就是官場的辦公用語,是教學讀書唱誦用語。先秦稱雅言,以后叫正音,到明代才叫官話,英語說Mandarin,有人誤以為來自“滿大人”,其實來自明代葡萄牙人所說指揮,那時還沒有滿大人呢。
官話以中州音為準,指的是以歷史上洛陽讀書音為辦公用語,并非洛陽口語,更非現在的洛陽口音。各代都有官方工作語言和生活語言的區別,各地也都有書面語和口語區別,標準點也一樣。書音和口語音同時存在,就如京劇舞臺上,上等角色說韻白,下等角色說京白。韻白里有不少“上口字”:分尖團,“日”讀i韻,“住、處、書、如”讀yu韻,“歌、各”讀o韻,“內、類”讀uei韻等,都是更早階段的舊音傳承。昆曲還要咬更老的收–m尾的“閉口韻”。北方藝人說十三轍,“豬”讀舌尖圓唇元音歸“衣齊(一七)”轍,同樣是傳統舊音。后代人看上口字,有點像人為的味道,但老輩人就是這么念說的,老師口里那是不能含糊的雅音正宗。所以明代時朝鮮的漢語教本《老乞大、樸通事諺解》都正俗音并列。同樣學官話,正音有入聲,俗音沒有。有人以為有入聲的可能依據南京音,其實洛陽幾十年前也還有入聲(見洛陽縣志)。南京因有秉承金陵舊音的傳統,其音常合于舊書音規范而已。像“餃子”實際是古代“角子”的口語音。朝鮮譯官崔世珍《翻譯老乞大樸通事凡例》說當時漢字“角”字有4個音:“gio、giao去、giao上、ge”,但正文《樸通事》和他的《四聲通解》并未記全4個音,俗音“giao上聲”倒是記了。口語力量大,往后常能吃掉讀書音,所以前代的俗音后一時代也可上升為正音。
記者:明代朱棣進了北京,那時北京大多說河南話嗎?
鄭張:朱元璋滅元把蒙古人趕回草原,其他居民全遣送開封,然后由山西、山東、河北、云南、江南大批移民到北京。四方移民雜處,北京話已不是元代大都話,應是帶河北味的中原官話。官場辦公的官話應是河南式的,但明代大官多來自江淮官話區,可能還有南京話的影響。朱棣移都北京也會提高北京官話的地位,但官話標準真向北京轉移,還是清代中期以后的事,當官的逐漸向清朝皇帝的話看齊了。
記者:今天北京話從哪來的,怎么形成的?是清朝皇帝說的官話先發生變化,跟北京當地話還有他的家鄉話,包括官話結合成一種北京話了。清中期以后全國才學北京話么?
鄭張:我說過北京話不是元大都話的后裔,底子應是中原和河北的官話。滿清進京又趕原住民于外城,旗人住內城,今天北京話是東北旗人話和北京老話合起來的,東北味很重,聽東北話聲調就比天津話還更近北京些。清夏仁虎《舊京瑣記》說京師“言龐語雜,然亦各有界限。旗下話、土話、官話,久習者一聞而辨之”。北京的這三種話本有區別,官話原不同于北京土話、旗人話,后來這三種話以官話為中心結合起來,成為普通話語音的基礎。北京話也有文讀白讀,文讀就來自舊標準音。清代初期讀書人還堅持讀書舊音,后來堅持不住,要學當朝皇帝的話了。
對全國官話標準來說,北京話的地位是到清中后期才這樣提高的。民國時教育界已提出以北京音為國語標準音,但當時的教育部未批準,到解放后1955年全國文字改革會議、現代漢語規范問題學術會議這才確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