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為扃牖 八荒為庭衢——明張靈《竹林七賢圖》賞析
文/趙紹華
《世說新語·品藻》中有一則記載:謝遏諸人共道“竹林”優劣,謝公云:“先輩初不臧貶七賢。”謝安與“七賢”時代相接,又為當時名士,對于“竹林七賢”已是如此尊崇。后來之文人,提及“七賢 ”,更覺風規閑遠,有些高不可攀了。有學者稱魏晉為中國的“人的覺醒”的時期,一大批知識分子在強權的高壓下以身為殉,構建出了中國美學和哲學的最高典范。以阮籍、嵇康、劉伶、王戎諸人為代表的“竹林七賢”,漸成為一種公認的文化符號,代表了中國文人一種至為高貴的獨立品格。所以“竹林七賢”的題材,歷代畫家多有涉及,較早的顧愷之、陸探微便有相關畫作,可惜已然湮滅。迄今為止最早的七賢畫作為南京西善橋出土的畫像磚《竹林七賢與榮啟期》,之后有唐代孫位所作《竹林七賢圖》,皆高古不俗,氣韻生動。這次,我們又有幸在匡時秋拍上見到一件“七賢”題材的杰作,此即明人張靈之《竹林七賢圖》。
欲知此圖之重要價值,不得不對作者的平生作一了解。
張靈,字夢晉,這位生長吳越的才子與祝允明、唐寅、文徵明齊名,并稱“吳中四子”,可見其才學志趣之不凡。我們可以通過蔣一葵《堯山堂外紀》中的一則記載來見識一下這位風流才子的一個側面:“張靈本窶人子,力作自給,而靈生乃有爽氣,嗜酒醉則作狂曰:‘尚能稱醉士,我獨不能醉耶!’游者,吳趨唐寅最善,寅嘗擬游武丘,召靈與俱往,促之,尚臥,寅抵寢所呼曰:‘日高舂矣,睡何為?’靈覺,怒曰:‘今者無酒,雅懷殊不啟。方入醉鄉,又為相攪。’寅曰:‘所以來,固欲邀子。’靈喜,加衣起,遂與寅上舟扣舷痛飲,作《野人歌》”。可見他又是脫略形骸,嗜酒如命的。
明 張靈 竹林七賢圖 手卷 局部
明人黃周星所作的《補張靈崔瑩合傳》中說這位“風流豪放,不可一世”的才子屢試不第,遂絕意功名,似乎也可以感受到他縱酒高吟背后的隱痛。一如唐伯虎的詩酒自放,其實內心總有一種排解不去的憂慮在。這種憂慮源于體制和人性之間的沖突,恰把明代士人推至一種和魏晉時期相似的境遇之中,而其中卓絕如張靈、唐寅者,便不難體會到與“竹林七賢”類似的心境了。唐寅《六如集》有云:“六如嘗與祝枝山、張夢晉,大雪中效乞兒唱《蓮花》,得錢沽酒,痛飲野寺中。曰:“此樂惜不令太白見之。”如此任性妄誕的行為尤與“竹林七賢”遺世獨立、憤世嫉俗之風相接續,正所謂千載同心也。那么張靈去畫“竹林七賢”的題材,可謂是正得其宜。
展開圖卷,先看到兩位童子似乎正在生火煮茶,桌上放了四個茶盞,一個香爐、一個插著茶具的長頸瓶和若干書籍,童子面帶微笑,這次雅集顯然令人感到愉快。煮茶解酒也寓示著宴會已經接近尾聲,畫面所描繪的正是酒后場景。卷中七人皆露醉態,四人席地而坐,或盤坐或躺臥,或舉目望天,或舉杯欲飲,神態各異。酒酣耳熱之際的脫略形骸,充分體現了魏晉時期文人高士放蕩不羈、玄虛恬靜的精神狀態和追求自由自在不受傳統束縛的集體意識。席邊放置著一架古琴,顯然已過了聚會的高潮部分,眾人皆已盡興,另三人東倒西歪、跌跌撞撞地被童子攙扶著,正向西走,畫面中間離古琴最近的那位或許就是嵇康,或許他剛剛撫完一曲,現在正微笑著回頭看那三人踉蹌的步態,正因為他的目光,將畫面左右兩邊很好地連接起來,而卷尾處扶持高士的童子回頭顧望,又把觀者的視線引回了畫里。這樣高妙的布局,使畫面顯得充實飽滿,有回環不盡之妙。
張靈在刻畫人物面貌上或高古、或清奇、或端雅、或穎秀,一望便知非尋常酒徒之可比。在衣帶的處理上,顯得十分隨性,中側并用的筆法、揮灑自如的筆觸,給人“吳帶當風”的感覺。陸時化的《吳越所見書畫錄》中說他的畫勝過唐伯虎,并非全無依據。此卷純用墨色寫就,和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張靈作品《招仙圖卷》屬于同一種畫法,兩圖之用筆亦一致,皆駿快輕靈,體現出畫家極強的造型能力和書法功底。正如王穉登《丹青志》中所言:“夢晉畫人物,冠服玄古,形色清真,筆生墨蒼勁,斬然絕塵”。唯此圖不具款識,卷末楊仁凱先生的題跋中說是“酒酣之際,已不及書款鈐印耳者”,這是有道理的。以張靈為人之高才放曠,埋名酒國,自得天真,即使不是酒后作畫,圖卷之是否題款在他看來也當是無足輕重的。這也無怪乎卷后兩位距張靈時代不遠的題跋者——朱日藩和文震孟對此事不置一詞了。
明 張靈 竹林七賢圖 手卷 局部
朱日藩為嘉靖二十三年(1544)進士,王寵弟子(王寵與唐寅為親家,故當深知張靈),曾任九江知府,為一時名士,此段題跋寫于丙辰年,應是1556年。張靈卒年不可考,其逝世后好友徐禎卿曾作詩挽之,而徐卒于1511年,則張之卒年當在此前不久,距朱日藩題跋時不過五十年,而朱日藩已經感嘆“夢晉白描世所罕見”了!可見張靈傳世畫作之稀少。正如朱日藩跋中所言,張靈最類似于七賢中的劉伶,“天生劉伶,以酒為名”,這位七賢之中極具特色的高士,除了一篇《酒德頌》外,也沒有留下更多的作品,但其不慕榮利、心游物外的精神卻足以不朽。朱在此跋中還提到,一生謹嚴的文徵明對于放蕩不羈的張靈 “愛念之不置”,為我們的對于了解吳門畫家的交往、心態提供了新的史料。
文徵明的曾孫文震孟在卷后洋洋灑灑的幾大段文字成了此圖又一亮點。文震孟名士之后,家學淵源。天啟二年中狀元,后以正直忤權奸魏忠賢,聲聞天下。曾充任日講官,剛直清正,連崇禎皇帝都敬其端肅。其書人爭寶之,與乃祖文徵明相垺。像這樣一位方正博雅的君子,對于放蕩不羈的七賢以及張靈又是如何看法呢?通過讀其題跋,我們也會有一些頗有意味的發現。
文震孟在題跋開始并未發表個人看法,而是洋洋灑灑的摘錄了數段關于七賢的史料,然后在才講到其用心:“世謂竹林諸賢僅能作達耳,不知其大節之謹嚴也。故余各疏一事于左,不取其風流嘯詠,而錄其準繩模楷,覽者當識此意,勿以為腐也”。諄諄而言,苦心救世,仍是端人君子本色。
文震孟的另一段題跋又講到“晉世不綱”,所以士人多托于酒藥,寄托懷抱,而“吾輩生當清世,嘯歌巖谷,眠食自如,繒繳不加,窮辱罔聞……”,其實何嘗如此!文震孟所生活的晚明時代,恰是中國歷史上的又一個“魏晉”,充滿著一種末世味道。所不同者,魏晉人多選擇形而上的哲學和美學去消解苦悶,而晚明士人則大多沉溺于感官的精致享受之中,感覺不到“大廈將傾”的危險氣氛。這段文字成了我們體會晚明人精神狀態的一個通道。文氏的書法明顯取法于蘇軾,點畫精致,骨肉均停,同樣有一股郁郁勃勃的書卷之氣,可見其學養之高。
此卷后歸晚清的過云樓主人顧麟士所有,并著錄于其《過云樓書畫記》一書中。顧氏在卷末題跋集辛棄疾句所作的《相思引》數首,饒有趣味。另楊仁凱、饒宗頤先生亦有精彩題跋,可謂千載相續,雅意不絕。
備注:
1.吳云、劉恕遞藏。
2.朱日藩、文震孟、顧文彬、楊仁愷、饒宗頤題跋。
朱日藩(明),字子價,號射陂,寶應人。登嘉靖二十三年進士,曾官九江府知府。雋才博學,以文章名家。有《山帶閣集》三十三卷。
題跋:
1.夢晉白描世所罕見,此圖林中諸賢尤覺得其酒中真趣。語不云乎:惟其有之,是以似之。夢晉他日當大醉,以粉墨涂面,插野花,唱吳歌,肩輿上武丘山,為時人所嫉,此何減劉伯倫。衡山先生游方之內,老不踰矩,而獨于斯人愛念之不置,大似伯樂相馬,仿佛于雌黃之外,嗚呼,觀斯圖者,請具斯眼可也。丙辰小至,射陂朱日藩書安福邸舍。鈐印:子價、水樂宜山
2.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沛國劉伶、籍兄子咸、濤同郡向秀、瑯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曰:仲容巳預之,卿不得復爾。司馬昭權勢盛大,高自嚴峻,坐席肅然。唯阮嗣宗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鐘士季雅有才理,先不識叔夜,鐘要于時賢儁之士共往尋之,嵇方大樹下鍛,揚槌不輟,旁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漢侍中習郁于峴山南鑿池,高堤種竹,芙容覆水,山季倫每游此池,未當不大醉。(此條贅)叔夜坐事誅,謂子紹曰:巨源在,汝不孤矣。及羊祜執政時,人欲危裴秀,濤正色保持之,由是失權臣意。后以母喪歸鄉里,年踰耳順,居喪過禮,負土成墳,手種松柏。伯倫耳長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以細宇宙、齊萬物為心,澹默少言,不妄交游,惟與嵇阮忻然神解,攜手入林,初不以家產有無介意。仲容妙解音律,善談琵琶,雖處世不交人事,惟共親知弦歌酣宴而巳。與從子修特相善,每以得意為歡。山濤薦其貞素寡欲,深識清濁,若在典選,必絕于時,時不能用。向子期清悟,有遠識,叔夜善鍛,秀為之佐,相對欣然,始欲注《莊子》,康曰:此書詎復須注,正是妨人作樂耳。及成,示康曰:還復勝不。王浚沖幼而穎悟,神彩秀徹,視日不眩。裴楷稱其眼爛爛如巖下電。每與嗣宗等為竹林游,戎常后至,籍曰:俗物已復來敗人意,戎笑曰:卿輩意亦復易敗耳。有人倫鑒評賞不爽,鐘會伐蜀過,與戎別問,計將安出。戎曰:道家有言,為而不恃,非成功難,保之難也。及會敗,議者以為知言。甲寅六月念有二日,灼艾頗痛,無以自聊,展閱《竹林七賢圖》,漫憶數條疏之于左。此圖出先達張靈夢晉手,極為名筆,朱子價太守為雅宜先生弟子,寶應至今推為名士,更數十年后不知余此跋能為此卷增重乎,抑將割去以全此圖也。擲筆不覺一笑。竺塢退士文震孟。鈐印:文起氏、文震孟印、竺塢
3.晉室不綱,士生其時,無聊侘傺,爭托于酒,以自送日。七君子蓋皆能不醉而能醉者也,生不得意,有目不可見,有耳不可聽,有足不可容,若謂欲哭不敢無泣,近于婦人,日飲狂藥以庶幾于被發漆身。千世之下,同心者憫其遇。其飲酒不巳又多服寒食散,以促進其天年,嗟夫,吾輩生當清世,嘯歌巖谷,眠食自如,繒繳不加,窮辱罔聞,雖布衣藿食,頂戴造物故自難消。巳未五月既望,痛中坐雨漫筆書。鈐印:文震孟印、文起氏
4.世謂竹林諸賢僅能作達耳,不知其大節之謹嚴也,故余各疏一事于左,不取其風流嘯詠,而錄其準繩模楷,覽者當識此意,勿以為腐也。鈐印:文起之印、文震孟、竺塢山堂
5.不向長安路上行,強扶殘醉過云屏,一杯深勸,酒滿玉壺冰。試與扶頭渾未醒,怕君不飲太憨生。尊前休說,塊磊未全平。卻自移家向酒泉,主人席次兩眉軒。為誰醉倒,相扶入東園。我輩從來文字飲,人間路窄酒杯寬。一觴一詠,容我老其間。昨夜山翁倒載歸,兒童應笑醉如泥。一瓢自樂,此意有誰知。何物能令公怒喜,怕愁剛把酒禁持。巢由同調,千載一東籬。總把平生入醉鄉,大都三萬六千場。合尊促坐,急羽且飛觴。卻道達人須飲滿,可看醉墨幾淋浪。吾生堪笑,似竹林狂。調寄琴調《相思引》,集稼軒句題張夢晉《竹林七賢圖》夢晉讀書任俠使酒作狂,茲圖酒人情態摹寫入神所謂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磊者耶,夢晉與唐六如最善畫亦相似,而所作尤罕,故子價文起兩公已視同星鳳云。同治七年仲冬艮庵居士識于過云樓。鈐印:顧文彬印
6.明張靈夢晉遺作傳世稀少,朱子價于跋中已有所提及,今日于北京故宮以及上海博物館庋藏竟鳳毛麟角也 。此卷白描竹林七賢,醉態可掬,人物形象生動,賴人尋味。圖上無款印,對作者而生猜疑,實則此類情況出現于夢晉之作固不為奇,是乃酒酣之際,已不及書款鈐印耳者。朱氏與文震孟去張氏未遠,題中對之竟無一字涉及,清人顧文彬在過云樓中著錄此卷,蓋引用張氏先后同時之王百谷《丹青志》評價殊有“筆生墨勁,斬然絕塵。”之語。正與此圖吻合無間,觀者不宜以通常眼光視之可乎。頃蒞香江,于友人處獲睹此卷,耳目為之一聰,爰綴數語以志眼福,幸甚幸甚。歲次庚辰初夏,八十六叟龢溪流仁愷題于香江客次。
7.真是幕天席地,且看滄海橫流,陸沈百世有千憂,堪讬浮生惟酒。聊之藉糟枕曲,莫論華屋山丘。何如畫筆擅風流,一卷未甘釋手。
調寄《西江月》為仲方題《竹林七賢圖》,選堂寫畢始知重用“流”字,第二句擬改為“二家侍側綢繆”,張氏此為雖貌七賢,以酒為主題,不啻為劉伶酒德頌作圖解也。選堂又記。鈐印:宗頤之印、選堂
作者 張靈
尺寸 本幅26×118.5cm;題跋26×378.5cm
估價 RMB 4,000,000-5,000,000
成交價 RMB 8,280,000
專場 古代繪畫專場
拍賣時間 2013-12-03
拍賣公司 北京匡時國際拍賣有限公司
拍賣會 2013年秋季藝術品拍賣會
出版:《好古敏求——敏求精舍四十周年紀念展》,圖版32,香港藝術館,2001年。
著錄:《過云樓書畫記》卷四(《過云樓書畫記·岳雪樓書畫錄》P141,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展覽:“好古敏求: 敏求精舍四十周年紀念展”,香港藝術館,2001年7月5日-2001年8月26日。
鑒藏印:吳平齋審定真跡、問月樓藏、南翊(3次)、問月樓主人、劉氏韓碧莊印、花步劉氏家藏、蓉峰秘玩、劉恕審□、蓉峰、吳郡劉恕所藏、南翼賞玩、寒碧主人鑒賞、竹漘審定(2次)、寶晉閣(2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