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畔荷花高出頭,
西家荷葉比輕舟。
張大千 荷花圖
在中國傳統美學中,荷,是表義最為豐富的一個意象。盡管中國人也愛梅蘭竹菊,但卻不像池中的芰荷,被愛得廣泛、愛得徹底。
在《爾雅》中,是這樣描述荷的:
“荷,芙蕖,其莖茄,其葉蕸,其本密,其華菡,其實蓮,其根藕,其中菂,菂中薏。”
還有哪種植物,像荷這樣,幾乎每個部份都有命名的?沒有。荷的花,又依開放的程度,細分為“芙蕖”(花已開)、“菡萏”(花未開),所謂的“四君子”,有沒有這種待遇呢?也沒有。
吳昌碩 荷花圖
詩人寫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如此高潔;“浦上生綠煙,波底蕩紅云”,如此嫵媚;“風來香氣遠,日落蓋陰移”,又是如此清逸。甚至,連鴛鴦相與、蝴蝶翩躚、魚戲蓮葉,都給詩人帶來無限的情趣。
壹丨
歷代名家畫荷的,也不勝其數。
徐渭的荷,簡潔洗練,周之冕的荷,清秀俊朗,苦瓜和尚石濤的荷,有自然野趣……
齊白石 荷花圖
張大千畫荷無數,被人稱為“中國畫荷第一人”。他的寫意紅荷與白荷,一朵或幾朵舒展的花瓣,露出一點蓮蓬或者花蕊,只在勾線處用些淡墨,清新淡雅,百看不厭。
尤其是大千晚年畫荷,擅用沒骨、寫意或潑墨潑彩。荷花純以水墨寫就,筆墨恣肆張揚,尤其勾連左右整幅的一支荷柄,飛揚跋扈,極具視覺震撼力。
張大千 紅荷
中國畫壇給予“大千荷”公認的評價是:
“所畫荷花不但超越了花卉的屬性,更將文人花卉的筆墨范圍拓展至另一境地。”
這樣的評價,也是無出其右了。
張大千 墨荷
此外,吳昌碩畫荷,色酣墨飽,齊白石畫荷花,淋漓痛快。劉海粟的荷,潑彩濃艷,石魯的荷花夸張簡練……荷在他們的筆下,千姿百態,無不蔚然生香。
貳丨
我喜歡八大山人的荷。喜歡他極簡、孤傲的味道。
八大山人朱耷,與弘仁、髡殘、石濤,合稱清初“四畫僧”。
朱耷 荷花翠鳥圖
四畫僧皆明末遺民,朱耷,還是朱元璋的后裔。因不甘臣服于新朝,志不可遂,便循人空門,借助詩文書畫, 抒寫身世之感。
他們的作品,均帶有強烈的個性化特征,以及復雜的精神內涵。這與當時占據主流地位的正統派畫風,大異其趣。
八大筆下的荷花,潔身自處,傲然獨立,風骨錚錚,有著濃郁的人格化的寓意。其詩文多為幽澀古雅,書法善用淡墨禿筆,猶盡流暢,含蓄內斂。
朱耷 荷鳧圖
在中國畫中,有個說法,叫“怒畫竹,喜畫蘭“。這句話的是說,通過對不同線條的運用,可以表現不同的情感。線條在國畫中不僅是造型的需要,也是畫家心聲的表達。水墨寫意畫中所謂的“逸氣”,就是靠線條來表現的。
八大的荷塘里,就有這種”逸氣“。
荷花小鳥,是八大最擅長也最喜愛的題材了。他筆下的荷塘,多是淺水露泥,荷柄修長,扶搖直上,亭亭玉立,有君子之風。他的荷花,最能讓人感受到的“逸氣”的,就是荷柄修長的線條。
叁丨
朱耷19歲那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城,崇禎皇帝上吊而死。
朱耷 荷花水鳥圖
緊接著,清兵入關,20歲時,南昌陷落,朱耷家中90余口全部被殺,只有他一人遁隱于山中。23歲時,剃發為僧。
這樣的經歷和身世,讓他內心積蓄著對家國興亡的悲憤與無奈,而在異族統治下為了生存,又充滿著苦楚與艱辛。
研究美學的朱良志教授,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
“八大其實是一個生活在污泥中,做著清潔的夢,在污泥濁水中詠嘆人世中的清影。”
朱耷 荷石水鳥圖
在他一幅《荷石水鳥圖》中,三支荷、一塊孤石、一只水鳥、幾點水紋,再加四方印章、一個落款,便是畫面的全部,構圖十分簡潔。
一支荷葉彎而垂于水鳥上方,似遮陰之華蓋,又似壓抑之外物。水鳥棲于孤石上,成為全圖的焦點。在這簡潔構圖的背后,每一個意象,似乎都是八大山人心境的體現。
畫面中表現了三支荷,分別由三條富有彈性的線條引出。線條的表現,是八大山人凝練的畫面語言特征之一。
肆丨
八大長于水墨寫意,這是宋元以來興起的一種畫法。這種無法而法的境界,是情感與技巧的高度結合,使藝術創作進入到一個自由王國。
朱耷 荷鳧圖
八大筆下的荷花,筆簡意賅,形神兼備,體現出其孤傲落寞、清空出世的思想情感。永遠是那么空靈剔透。
似乎,那里的荷柄,比其他畫家筆下的荷柄要高大的多,疏朗的多。仿佛,那就是一棵樹,樹下嶙峋的山石是他的家,而他,就是石上孤傲的小鳥。
八大畫荷,純以筆墨取勝,濕墨出筆,干筆涂抹,墨色的濃淡干濕變化十分豐富。
朱耷 墨荷圖
荷葉,山石,水鳥,看似漫不經心,隨手拾掇,而干濕濃淡、疏密虛實、遠近高低,筆筆無出法度之外,意境全在法度之中。
八大山人的荷花不是春色嬌艷、欣欣向榮的鮮花,而是“濺淚”之墨花,是殘葉敗荷,一如他一向的畫風,凄涼寂寞,冷意逼人,似乎,畫出的一枝一葉,都是自己生命的骨血。
或大筆重捺,或潑墨大寫,荷莖圓轉蒼勁,曲折舒張,在干濕濃淡、變幻莫測的水墨里,煥發著明凈清雅的墨彩。
朱耷 荷石水鳥圖
他畫出的丑石怪禽,都是自己生命的倔強與傲岸的寫真。
伍丨
陳鼎祚在《八大山人傳》里,對朱耷的荷畫有句生動的評語,“嘗寫一枝,敗葉離披,橫斜水面,生意勃然。”
四大畫僧之一的石濤也有詩曰:“西江山人稱八大,往往游戲筆墨外,心奇跡奇放浪觀,筆歌墨舞真三味”,他們可謂是八大的知音。
石濤 荷花
三百年來,八大飲譽畫壇,清代“揚州八怪”,吳昌碩,近代的齊白石、張大千、潘天壽、李苦禪等畫家,都不同程度受其影響。
張大千在《四十年回顧展自序》中說道:“予乃效八大為墨荷”。他畫荷,最初學八大山人。他說,他主要是取八大山人之“韻”。
“畫荷,最易也最難,易者是容易入手,難者是難得神韻。”
齊白石 荷花
白石老人也曾有詩曰:
“青藤(徐渭)雪個(八大山人)遠凡胎,缶老(吳昌碩)當年別有才。我原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
在這些名家的筆墨里,都或濃或淡,隱隱約約可以聞到,那種洗練、清逸,凝重、雄渾,含蓄、朗潤的八大山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