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復雜的宗教、政治、民族、文化、經濟等等的原因,那種將猶太民族看做帶有集體犯罪特別是操控金融的原罪,以這個民族整體為目標的世界性的反猶主義,已有上千年的歷史。其持續時間之長、殘酷程度之烈、發生地域之廣、參與人數之多,不僅是人類本身的恥辱,實際上就是一種反人類的非理性的集體犯罪,也是人類大家庭應當吸取的深重教訓。
16世紀末,莎士比亞的喜劇名著《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描繪了一個名叫夏洛克(Shylock)的猶太高利貸放債人。夏洛克按合同要求有仇的欠債商人割下身上的一磅肉。被告的辯護人,裝扮成法學博士的聰明少女,在千均一發之際機智地指出,夏洛克所割的一磅肉必須正好,不能多也不能少,更不準流血,重要的是不能有“一滴基督徒的血”,否則將按法律以謀殺罪論處,財產全部充公。夏洛克因無法執行而敗訴,害人不成卻損失了財產。
夏洛克是個遭受諷刺和詛咒的刻毒、貪婪的吝嗇鬼,也是中世紀典型的早期銀行家形象。劇情包含了種族、宗教、法律、金融等內容,反映了一種具有廣泛社會基礎的歧視觀念。
猶太人擅長金融業。今天美國3億多人口中,猶太裔人只有600萬左右,僅占總人口的2%弱。但在金融界的影響力遠遠超過了人口比例。前總統羅斯福曾感嘆:“影響美國經濟的只有200多家企業,而操縱這些企業的只有六七個猶太人”。華爾街的金融精英中近半數是猶太裔人,“股神”巴菲特,投機大師索羅斯,Bloomberg創辦人彭博,美聯儲前后任主席格林斯潘、伯南克,前后任財長的薩默斯、魯賓、鮑爾森,還有高盛、雷曼兄弟、谷歌、英特爾等公司的創建人都是猶太裔人。
猶太人為什么如此善于經商,特別擅長金融業?這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天生智慧,而是特定歷史環境條件下的特殊性,有其深刻的社會、政治、歷史成因。
羅馬帝國對猶太人起義的鎮壓導致猶太人大規模地離開故土,開始了漫長而悲慘的流亡歷程。這個長期以來沒有土地、沒有國家,忐忑不安地穿行在驅逐令和火刑柱間的邊緣民族,盡管歷代統治者排斥它、剝奪它,但崛起成了世界民族之林最會經商的民族,一股不可忽視的巨大經濟力量。
歐洲中世紀的主要統治力量是基督教教會。天主教會和地方僧侶大肆宣揚猶太人殺害了耶穌,猶太人長期被宗教和法律定為罪人,是不可通婚的劣等民族,從而鼓動普通市民仇視或殺害猶太人。13世紀以來出現了對猶太人的大規模迫害和驅逐。當14世紀中葉黑死病奪走了當時歐洲一半以上人口后,不幸的猶太人又被當做了天譴或者陰謀兩種解釋的矛頭所指的替罪羊。
在基督教文化區,早期教會認為放款取息是犯罪,放高利貸該下地獄;但是,即使是教會統治下的世界,也離不開借貸這類金融活動,達官貴人以至國王也有亟需融資的時候。于是,教會就把這種“罪惡”的活動交給猶太人去做。因為,反正猶太人天生就是“有罪”的,讓他們從事這種罪惡的金融活動,教會可以保持自己的高尚,又滿足了社會的需要。而且,盡情嘲弄猶太人成為歐洲人最開心、解恨的事情。所以莎翁的《威尼斯商人》被定義為喜劇。
猶太人沒有政治地位,在飽受歧視的艱難環境里,不能買土地,決定了不能當地主;不容許耕種,所以也不能當農民。猶太人無緣參政或從事公務員、教師、公證人等“正當職業”,那么靠什么安身立命呢?既然歐洲人把猶太人發配搞金融,經商賺錢幾乎是猶太人唯一可做的職業,于是不得不付出于超乎常人的努力,能賺錢時拼命賺錢,致力于理財和積財,在掌握錢財中求得生存的安全感。
被允許從事金融罪惡活動的猶太人并無安全保障,錢財隨時都會被剝奪。比方說十字軍東征時,教會為招募更多的十字軍戰士,頒布了一條命令:參加十字軍的人,如果欠猶太人的錢,一律赦免,不用還了;猶太人白白遭受莫名的損失。歐洲很多君主也向猶太人借錢,但是,君主會隨時宣布債務無效,或者以其他方式掠奪猶太人。
金錢是猶太人唯一能夠擁有的財富。為了防止被無端掠奪,有一點錢就要想方設法地藏起來。有了錢的猶太人,除了吃穿之類的日常用品,有錢也沒有多少地方花。也不敢大手大腳地花。在那些社會地位比他們高的基督徒看來,猶太人不是吝嗇鬼是什么?因此,猶太人的金融傳統及其特點,并非天生的必然,其實肇因于歐洲宗教和世俗政權對于猶太人的深度歧視。
與當時大多數沒有文化的基督徒不同,絕大多數猶太人都能寫能讀,具有較高的教育水平,加上一個無國籍流浪民族特有的國際視野和聯系優勢,猶太人在銀行等金融業建立了牢固的傳統和很深的根基;與此同時,在這樣的背景條件下,猶太人在人文和自然科學方面也有了卓越的建樹。
猶太銀行家常常被責備只對金錢的增長感興趣,不擇手段,沒有道德顧忌。對人對事冷漠無情,沒有溫情和關愛,除非小圈子里的自己人。但是,這個表象并不能只怪猶太人,真正的禍根在于歐洲人的千年壞傳統。
事實上,猶太人要在所在國家立足,不可能真正不擇手段和沒有道德顧忌。有人為猶太人商業成功總結了5條準則,這些都是猶太人經商成功的重要秘密:1.認真對待合同,記得有比賺錢更重要的東西;2.進行正確的情報收集工作;3.努力發現顧客需要什么、不斷向顧客學習;4.遇到問題另辟蹊徑、不到最后不要絕望;5.不賣假貨、追求商業品質和公平原則。
如果說羅馬帝國的金融業,一開始就處于帝國政治寡頭壟斷狀態,阻礙了市場經濟發展進步,國勢終由繁榮轉入衰落;那么中世紀半地下的猶太人為主的歐洲金融,則令極度落后的歐洲蠻族經濟出現市場經濟萌芽,對于現代資本主義的形成功不可沒。
19世紀八九十年代,在俄國、法國、德國出現反猶太主義浪潮后,作為猶太人自古以來對回歸以色列地的向往,以及對于歐洲反猶主義的一種反彈,猶太人發起了一場國際性的政治運動——“猶太復國主義”,又稱“錫安主義”(錫安是圣經中所提到耶路撒冷的別名),是為支持猶太人在古以色列地域重建家園的政治主張。1882年俄國敖德薩猶太人醫生平斯克爾對此簡明詮釋道:“人們歧視猶太人,是因為我們不是一個國家,這個問題的唯一解決方法就是建立猶太國。”
“錫安主義”立即成為全球反猶主義的攻擊目標。沙俄尼古拉二世的秘密警察炮制了《錫安長老會議紀要》(Protocols of the Elders of Zion,又稱《猶太賢士議定書》),它在1922年再版的時候被改名為《由世界政府來征服世界》(World Conquest through WorldGovernment)。這個偽造文件提供了猶太人陰謀接管世界的“證據”,其中描述了這樣一幅情景:全球猶太領導人集會,組成了秘密組織和機構,制定了一項計劃,意圖控制和操縱政黨、經濟、新聞界和公眾輿論,實現統治世界的目的。該“議定書”曾在包括美國在內的世界各國出版,反猶主義者用它來支持所謂的猶太人陰謀論。
20世紀二三十年代,德國納粹政黨利用該“紀要”為其反猶意識形態和政策贏得了支持。希特勒和戈培爾以此作為猶太陰謀的最大證據,確定他們有著一個嚴密的組織,在陰謀策劃反對第三帝國,以及最終圖謀掌控世界,聲稱德意志民族面臨著“猶太人的威脅”。希特勒等納粹黨人炮制了最終解決方案,即慘絕人寰的滅絕猶太人的大屠殺政策。在1939年至1945年期間,約600萬猶太人慘遭殺害。
在美國波士頓猶太人屠殺紀念碑上銘刻著一段銘文,作者是一位的德國的新教神學家,曾經支持過希特勒的馬丁·尼莫拉(Martin Niemoller,1892-1984)。上面寫道:
“最初納粹追殺共產主義者,我保持沉默,因為我不是共產主義者;當他們追殺社會民主主義者,我保持沉默,因為我不是社會民主主義者;后來他們追殺工會成員,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工會成員;此后,他們追殺天主教徒,我沒有說話,因為我是新教教徒;接著他們追殺猶太人,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猶太人;最后,他們奔我而來,這時再也沒有人留下來為我說話了。”
近年來一種陰謀論在中國流行了起來,依據的是一些西方過時的陰謀稗史,糅雜了一些不明來歷的故事情節。猶太人被描繪為通過控制國際金融系統,來達到其陰謀統領世界的目的。世界史中跨越兩個世紀,互不關聯的重大事件背后,都說成有一個根本原因:猶太人羅斯柴爾德銀行業家族王朝對貨幣發行的持久控制;告誡人們警惕潛在的金融打擊,為迎接一場“不流血”的戰爭做好準備。似乎整個世界都在羅斯柴爾德家族(Rothschild Family)所領導的國際銀行家,即一小撮“黑暗金融勢力”的肆意擺布之下。他們透過策劃和資助暗殺、戰爭、經濟蕭條而獲得巨大利潤,通過廢除金本位、債務擠壓、操控石油供給和大量金融衍生產品,進一步掌握貨幣發行權,控制世界的經濟和政治命脈。他們在密室里做了某些秘密籌劃,美國總統就會被刺殺,戰爭就會被發動,各種工商農牧業就會遭到“定向爆破”,美國和世界就會陷入大蕭條;英法戰爭、美國獨立戰爭、南北戰爭、甚至兩次世界大戰都是這幫家伙幕后操縱的。
顯然這是歷史虛無主義的無稽之談。
以羅斯柴爾德為代表的國際銀行家擁有神秘的超級權力,可隨心所欲地玩弄王權與政府于股掌之上,肆意操縱世界的戰爭與和平、繁榮與蕭條嗎?事實是,羅斯柴爾德家族的確曾經風光一時,至少在19世紀曾被稱為“19世紀歐洲最強大的猶太金融家族”,在今天的國際金融體系中也尚有一席之地;但是,其市場地位與影響力早已微不足道。無論是按股票與債券承銷、交易及企業并購業務的市場份額,還是按旗下所管理金融資產的規模,該銀行都往往排不上國際前十名,更談不上呼風喚雨、主宰全球金融市場了。
即便在19世紀,處于全盛時期的羅斯柴爾德家族,也只能在歐洲君權淫威下卑躬屈膝。當年這個家族銀行的總部在維也納,負責人是所羅門·羅斯柴爾德,他有財有勢,但只能常住在賓館里。
歐洲歷史上絕大多數時間里,猶太人不允許擁有不動產和其他實質財產,也就是說,法律規定猶太人不可以買房子,不得擁有土地;致使猶太人只能在政府指定的區域集中居住,造成了歐洲各地的猶太人聚居區,后來發展成為集中營。
文藝復興運動后,教會控制力下降,歐洲各國對于“其他實質財產”的規定也開始有所變化,但仍不容許猶太人擁有房產。富有的猶太銀行家所羅門·羅斯柴爾德不愿住在簡陋的猶太人聚居區,因此不得不常年住宿賓館。
1831年,奧地利政府因財務困難,有求于羅斯柴爾德家族。所羅門·羅斯柴爾德借機給首相梅特涅寫信,提出了一個要求。他寫道:“現在我代表我和我的兄弟們冒昧提出的請求是,在奧地利帝國境內我們應該享有購買不動產和其他實質財產的權利。我很清楚這個要求和法律規定相悖。然而,希望仁慈明智的殿下能夠法外開恩。而且我預感到,如果殿下有一絲樂意,您的努力斡旋一定就能成功說服這位最仁慈開明的君主(指奧地利國王)。”
這位猶太銀行家雖然財大,但氣不粗,這一請求還是被奧地利當局否決了,依然不得擁有不動產。羅斯柴爾德銀行業家族由于堅持只在家族內部人員中傳承,未能很好融入現代金融業。1865年就退出了美國市場。兩次世界大戰中又受重創,大量家族成員被殺害,資產被侵吞,在歐洲大陸和北美澳洲的金融機構和資產幾乎全軍覆沒,戰后羅斯柴爾德家族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冷戰期間,羅斯柴爾德家族在東歐的許多資產又被蘇聯接管。這家銀行靠了在英國和瑞士幸存的部分金融機構艱難圖存,主要做并購重組業務,目前在歐洲金融界尚占一席之地,一年的營業額不到100億美元,估計資本總額不超過300億美元,不及歐美大銀行的一個零頭。
尤其離奇的是,中國式猶太陰謀論以為,即便在今天,美聯儲還只是私人銀行的一個傀儡,而這些私人銀行最終效忠于無所不在的“羅斯柴爾德家族”,這就是起碼的常識性錯誤了。美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過國立的中央銀行,只有過公私合營或私人銀行承擔中央銀行的職能。美聯儲是私有的中央銀行,或者說是整個私人銀行集體利益的代表,目前所有的決策也都是透明的,不可能受到哪家銀行的操縱。美聯儲的最高決策機構是由管理委員會七人(包括主席、副主席在內)組成的理事會,成員悉由總統提名,需經參議院同意,被任命者不能與任何私人銀行存在利益沖突。美國政府的經濟政策系由美聯儲主席與財政部、預算局以及經濟顧問委員會的負責人組成“四人委員會”共同制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