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清
風景從車窗掠過,大雨剛過,黏著雨露的樹葉青翠欲滴。天空的陰霾逐漸散去,天那邊有朵朵白云重新浮在藍天上。
又遇歸期。外面太陽正曜。她坐在車窗邊,半個身子映進陽光里,一腳踏出去,仿若淌進舊時光長河,回憶的大門啊,一旦打開便再合不上。
八畝田邊的校園,也下過很多場這樣的大雨,仿佛世間所有的情話,都要從雨里落下。隔著車窗遙望,她看見一位面若皎月的女子,執傘而來,帶著疏雨浣花的清香,去赴那林蔭道上的約會。
大雨癡纏朦朧,落在小傘上,滴滴答答。
雨漸漸小了些,突然一陣風吹來,搖落樹梢上的水珠,一滴雨珠重重地打在小傘上,仿佛一顆石子直接掉落進池塘,她整顆心都被波紋般的漣漪泛得潮濕。
她生性貪玩,曾幾何時,周圍的同學們都被她發展成為兄弟,她和他們一起進行體育訓練、學音樂、畫畫、爬山,甚至釣魚摸蝦,在她眼里,從來沒有性別之分。
來到八畝田邊這所學校,同學們都在中原逐鹿,題海奮戰,拼命擠向那條獨木橋。
唯獨她無視這些,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天天看著教室窗外的歪脖子綠樹發呆,直到有一天。
黃昏,斜陽透過樹梢,懶懶地灑落地上,遍地黃金閃爍。坐在前排的他突然回過頭來,輪廓分明的臉上帶著青澀稚氣,那雙眸里的光澤,像是盛著星辰大海。原來遠在天邊的東西,一下子從心底呼之欲出,又似乎剎那間淪陷,甘愿溺斃其中。
“嗨!你作業做完了嗎?這道題你會做嗎?”她被問得不知所措,心虛地用余光瞟了一下窗外。天邊一大片火燒云,搖搖欲墜,霞光萬丈。
連日來,走在路上,坐在課堂,躺在床上,她腦海中反復回蕩著他的聲音,經常輾轉到天將明,窗外晨暉藹藹才沉沉睡去。睡夢里,夜雨霖鈴的促膝長談,他的聲音很輕,風一吹,支離破碎,讓人摸不到來時的方向,仿若孩童,患得患失。
樹上的葉子由綠變黃,秋天沒有任何跡象就姍姍而來。
周末的下午,她竟一覺睡到了黃昏。同樣是遍地黃金的夕陽,讓人有一瞬間恍惚。一個聲音鉆進她的腦海:“去,牽他的手!”克服恐懼與無措,克服封閉和秘密,直到有一天,你的笑容如同繁花,永遠點亮我初心。
操場上,雨漸漸的停了,路燈暖光鋪一地,樹影婆娑,隨風搖晃,慌亂無措。
他來了,眼底的笑容多得快藏不下,她內心不由自主地顫抖,再次溺斃于那一片大海星辰。
他說:山里的孩子,最向往大海,沒有傘的孩子,要不停地往前奔。
她冷不防一驚,差點被嗆住,連連咳嗽了幾聲,咳得肝腸寸斷。
曾幾何時,她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每一個神經里都是他的身影。每一句醞釀好的臺詞里,都藏有一個躊躇許久,忐忑不安的秘密。然而,這晚,她一句都說不出來。
地上的雨已經停了,天上的烏云依舊綿延,纖毫一般將整個天空織得密不透風,壓得人喘不過氣。隔著擁擠的小傘,偶爾有細密的涼風吹過來,兩人遙遙對望,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定格,變成一幀永恒的夜色。
空氣黏膩潮濕,他看了她好久,久到有汗濡濕她的背心。在他面前,她內心的秘密,像秋雨,流淌了一地,悄悄滲入了這片土地。
“秋風吹雨過南樓,一夜新涼是立秋。”從她在教室里第一次見他的那個回頭開始,她的心就一直都是柔軟的,從此再未被戳中過。
似乎有一滴叫淚的東西滴在了手上,才發現,時過經年,她還是想著他的微笑,想著他的聲音,想著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他回過頭來的瞬間。
車嘎吱一聲。她頓了一下,從歲月長河另一端的舊日時光折回來,甩甩頭,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今晚還有同學會呢!
從業多年,她身上最初的鋒芒已經收斂不少,顯得愈發張弛有度,甚至深不可測。她早已想明白,誰不是“赤手空拳來到人世間,為了那片海不顧一切?”
不知不覺中時光流逝,她學會了靜靜地等,等涼風至,等白露生,等寒蟬鳴,等秋色宜人入眸中。
往事像無形的影子,若隱若現,一會兒淡淡蒸發,一會兒又如影相隨。
二十年了,他現在是什么樣子?還會見到他嗎?回憶在眼前,總是縹緲不定、難以觸及。
車窗外,拂過發梢的風已經涼了下來。太陽已經出來了,雨后放晴,白色的陽光仍舊燒灼著這片山巒和田野。
小城中,到處都是熟悉的風景,里面存儲著他們小時候的身影。
驟然風起的林蔭道,偶爾有一片片樹葉掉落,在空中輾轉翻騰,掉落一年又一年循環往復的芬芳。
餐桌上,久別重逢,觥籌交錯,風起云涌。
“嗨!你好嗎?”突然,一個聲音從身邊傳來,多年后依舊瞬間分辨出來,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跟著顫抖了一下。
轉過頭來,曾經溺斃她的兩汪大星辰依舊栩栩如生,鏡片后星光閃爍,笑意叢生。
空氣在剎那間遲滯,凝結成珠。
“嗯。”她算是回復了。
“頭發長長了呢!”
“嗯。”
“可會照顧自己?”
“嗯。”
并肩走在那熟悉的林蔭道上,長長的頭發隨風飛舞。
他在風中,輕輕訴說。
原來,她的眼睛,也像閃爍的繁星,她潔白的愿望,也像月亮的清輝,一起灑落在異國他鄉久久凝望的天空上。
樹上的知了已經睡了,風吹過,偶爾雨點落下“滴答滴答”,聲聲動聽。
一轉身,遠處小城的歌廳里傳來那首熟悉的曲子:“你我在重逢的那一霎,頃刻各在一方……”
(作者系雙牌人,現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