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實境”的訓詁
在《說文解字》中解釋為:“實,富也。”即富裕的意思。從宀貫。神志切。會意,貫為貨物,以貨物充于屋下是為實。金文實字從宀從田從貝,家中有田有貝,表示富有。小篆實字從宀從。,指錢幣。實的本義為富足、殷實;又指財富、財物;引申為指充滿,真實。疆也。從土竟聲。經典通用竟。居領切。境就是疆的意思。“實”與“境”在二十四詩品中分開訓詁容易割裂它的含義,因此在下文將“實境”作為一個整體進行解釋。
二、“實境”一詞的含義
司空圖所說的實境,“實境”的“實”含義比較豐富,一般來說指的是意蘊、景物以及詩歌語言這三方面的內容,所謂“實”要求詩歌內容需要來自真實所見,而且詩歌的語言需要自然樸素,平實質樸的語言能夠更深刻的反映出大道之心;而“境”這個字不能分割開來闡釋,因為它本身沒有特別的含義。楊廷芝《詩品淺解跋》云:實境不可分,「忽逢」四句先實后境,「一客」四句先境后實,亦不分而分。因此,“實境” 一詞的解釋主要以“實”為主,而“境”不能單獨釋意。“實境”從字面意思上可理解為真切實在的境界。直抒胸臆是實境,真情流露或者白描景物都可說是實境。它強調情真意切,無所雕琢。《皋蘭課業本原解》:文如做人,雖典雅風華而肝膽必須剖露。若但事浮偽,誰其親之。故此中真際,有不俟遠求,不煩致飾,而躍然在前者,蓋實理實心顯之為實境。《楊振剛詩品解》:反復馳騁,固是作家勝境,或者東涂西抹,刺刺不休,則滿紙浮言矣,故進之以實境。《楊廷芝詩品淺解》云:此以天機為實境也。
實境并不是與虛境相互對立的,二者可以相互轉化融合,虛實相生,詩人飽含真情實感,寫出來的才可能是引起讀者共鳴的好詩。司空圖在前代詩論家的基礎上,憑借自己的深刻領悟,把實境的含義提升為了一種評價詩歌意境風格的標準,這是非常有洞察力的。
三、“實境”品的內涵
取語甚直,計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見道心。清澗之曲,碧松之陰。一客荷樵,一客聽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尋。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一)“取語甚直,計思匪深”
“取語甚直”,就是說詩文所采取的語言直白真實,沒有紆曲,也沒有絮叨的話語。“計思匪深”,即指詩人運筆之思看起來并不深微,但是詩人能夠用淺顯平實的語言,自然的表達出“眼前所見的實境,因此詩歌顯得言淺意深,韻味悠長。
(二)“忽逢幽人,如見道心”
“忽逢幽人,如見道心”一句,幽人,指深山幽隱之人,比如隱士,本來是不易遇到的。文學論文發表而幽人形象表明這些人物都有著淡泊名利,不以物喜的隱士風范,這正是莊周筆下的有道之士的重現。道心,指的是大道之心,亦不易見。曰「逢」曰「見」,說得著實,又說得比較空靈,可見實境是從自然中得來的。《二十四詩品》接受的是老莊哲學中那種清靜無為,消極避世的思想。司空圖所塑造的幽人形象說明了他繼承了老子和莊子超然物外,遵循自然的理論。司空圖講的“道心”與“素”、“性”、“真”這些概念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素”是原始天然的,不重雕琢裝飾的。“性”是真情實感,是自然之性。追求樸素和追求“真”也是緊密聯系的,“道心”即表明了幽人的高尚心境。司空圖其詩中也頻繁的提到了“道心”這一概念,比如“茶爽添詩句,天清瑩道心”(《即事二首》之一);“黃昏寒立更披襟,露挹清香悅道心”(《白菊雜書》四首之一)。
(三)“清澗之曲,碧松之陰。一客荷樵,一客聽琴”
“清澗之曲,碧松之陰”指的是人物活動的環境,此句襯托出了幽人自得的心情;“荷樵”者與“聽琴”者相互間并沒有交流,但讀者仿佛能感受到兩人間幽深恬淡的氣氛。清澗二句就境寫境,言實有其事;一客二句,就人寫境,言實有其事,然均含有一片自然天機。
“一客荷樵,一客聽琴”的語言風格非常發人深省。《二十四詩品》常常每句只有四字,但都能描述得生動形象,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這兩句也只是粗略勾勒出兩者的行為,對二人的外貌并不提及,與“落落欲往,矯矯不群”(《飄逸》)和“幽人空山,過雨采O”(《自然》)相比,顯得非常樸實恬淡,讀來仿佛是有意為之。羅仲鼎《詩品〈今析〉》認為這兩句“全用白描”,詩句本身就是“實境詩風的典型代表”。
(四)“情性所至,妙不自尋”
“情性所至,妙不自尋”,言「情性所至」,此句顯得真實;言「妙不自尋」,可以看出詩境得出自然,并非有意尋之:這就是「遇之自天」也。正因為遇之自天,偶然所得,所以成為了「泠然希音」。老子云:“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老子將音樂分為兩種,一種是無為自然的音樂,另一種是世俗的非自然的音樂,可看出老子推崇的是無為自然的音樂,而非人為的美。這與前一句情性所至,妙不自尋相互呼應。重情性即強調言之有物,因為“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情感滿溢而不得不吐之為快。“情性所至”指的就是言之有物,有感而發。
“實境”一品主要指好的詩境粗看寫實,細讀卻是“應目會心”的,這些詩歌并不是有意為之的。“取語甚直,計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見道心。”這四句是對“實境”的生動刻畫,清澈的溪水蜿蜒無盡,幽靜的松林在山間小道上灑下一片綠蔭,樵夫與聽琴之士都自如灑脫,無所拘束。因此后四句說想要獲得“實境”,不應生造,而要“遇之自天”,此種機會難尋,飄渺如同“泠然希音”。可以看出,“實境”的關鍵在于自然天成,要想獲得此境界,要求詩人創作上要善于抓住乍現的靈感,對心中和眼中涌現的境界,詩人要很真實地記錄下來,因此實境這一境界受到環境的影響比較明顯。
四、“實境”在作品中的體現
實境并非直白書寫所見,而應該注重情性,如陳亮的《水調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云:“不見南師久,漫說北群空。當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且復穹廬拜,會向藁街逢。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此詞讀來蕩氣回腸,詞人直抒胸臆,發自情性,實乃實境品的鮮明例證之一。
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見宿》:“靜夜四無鄰,荒居舊業貧。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以我獨沉久,愧君相見頻。平生自有分,況是蔡家親。”此詩描寫的生活境況窘迫的畫面充滿著令人心酸和同情的感覺。后幾句寫盧綸來訪,詩人在悲涼之中見到知心親友,因而喜不自勝。俞陛云《詩境淺說》:“前半首寫獨處之悲,后言相逢之喜,反正相生,為律詩一格。”悲喜交融,卻是實在的境界,讓讀者身臨其境,感同身受,詩人的情緒似乎也能感染讀者,因而讀來別有一番滋味。
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是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一部流傳甚廣的佳作,而“實境”作為二十四品中的的重要一品,不僅包含著深邃的哲學思想,還擁有著豐富的審美意蘊。此品上承“委曲”,下啟“悲慨”,描述的“清澗之曲,碧松之蔭。一客荷樵,一客聽琴”的意境,以詩寫詩,使人如置身畫中,讓讀者仿佛能夠感受到詩人真情實感。明代都穆在他的《南濠詩話》中云:“學詩渾似學參禪,語要驚人不在聯。但寫真情并實境,任他埋沒與流傳。”明代王世貞所著《藝苑卮言》卷一:“寧近無遠,寧樸無虛,有分格,有來委,有實境,一涉議論,便是鬼道。”可以看出,實境一品對后世的詩學評論及創作都產生了比較深遠的影響。
作者: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