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心理學家似乎是走得太遠了。像“愛”這類問題怎么可 能用科學的方法進行研究呢?但無論你怎樣界定“愛”的含義,你不 得不承認它對我們的行為有著巨大的影響。如果我們做出一個假設,那 么接下來心理學家就會提出一系列他們感興趣的東西,比如什么是愛, 從哪里會得到愛,愛是如何起作用的。
發展心理學家亨利·哈洛被公認為自弗洛伊德之后在研究早期經驗 對成年的影響方面做出巨大貢獻的心理學家。絕大多數心理學家認為, 嬰兒與母親(或者早期看護者)之間的親密接觸和依戀經歷,對其在 今后生活中愛的能力及與他人親近的能力有著重要的影響。仔細想想, 在你生命中,最早的有關愛的經歷是什么?那就是自你出生伊始便存在 的與母親之間的聯系。那么,這種接觸確實非常重要嗎?弗洛伊德主義 者相信,在生命開始的第一年里,親密接觸主要集中在乳房和本能的口 唇需要(著名的口唇期)。后來,行為主義者反對這種觀點,并認為人 的所有行為都與基本需要(如饑餓、干渴和回避痛苦等)有關。由于 母親可以滿足這種需要,所以嬰兒與母親之間的親密關系常在母親喂養 嬰兒的過程中不斷得到強化。因而,母親就與愉快的事件聯系在一起, 于是愛就產生了。在這兩種觀點中,愛都是其他本能或生存需要的附屬 品。然而,亨利·哈洛卻發現,愛和情感可能是與饑餓和干渴一樣強烈 的基本需要,抑或比它們更強烈。
用以揭示嬰兒與母親之間愛的成分的方法之一就是把嬰兒放在一種 特殊環境里,在這種環境中母親滿足嬰兒的任何需要,同時研究者可對 這種環境中的多種成分進行科學的操縱。按照上述理論,我們通過改變 母親滿足嬰兒基本需要的能力,便能阻止或改變嬰兒與母親之間的依戀 的性質和強度。然而,由于道德的原因,這種實驗很顯然是不能在人類 身上實施的。因哈洛用恒河猴進行學習課題的研究已有好幾年了,所以
他便用猴子作被試進行他的愛與依戀的實驗研究。從生理學角度看,恒 河猴與人類非常接近。哈洛也相信,恒河猴在嬰兒期對情感和接觸(如 喂養、觸摸、依附等)的基本反應與人類相同。那么,用動物作被試進 行這種研究是否存在倫理問題呢?我們將稍后對此進行討論。
理論假設
在哈洛的早期研究中,幼猴在實驗室接受精心的人工撫養,研究者 用奶瓶悉心地喂養它們,挑選食物使它們吸收均衡的營養,并使其免受 疾病威脅。在這種情況下成長的幼猴比由母猴照顧的幼猴更健康。哈洛 注意到這些幼猴非常依戀鋪在籠子底部的布墊子(棉花墊子)。當研究 '者把這些墊子拿去清洗時,它們變得非常生氣和煩躁。他還發現一天大 的幼猴便能表現出這種依戀,其程度在出生后的最初幾個月中會變得越 發強烈。很明顯,正像哈洛所說的那樣:“無論是嬰兒還是幼猴,為了 生存,他們必須獲取更多一些的東西”(P. 675)。如果幼猴生活在一個 沒有軟墊覆蓋的籠子里,即使它擁有非常好的營養和醫療條件,它也無 法茁壯成長。把布墊放進去后,幼猴就變得更健康,看起來也更為滿足 和快活。所以,哈洛的理論認為,幼猴除了基本的饑餓、干渴等生理需 要外,它們一定還有一種要接觸柔軟物質的需要。為了驗證這個理論, 哈洛和他的合作者決定“制作”各種類型的實驗母猴。
方法
他們制作的第一只代理母猴是這樣的:用光滑的木頭做身子,用海 棉和毛織物把它裹起來;在胸前安裝了一個奶瓶,身體內還安裝了一個 提供熱量的燈泡。然后他們又組裝了另一只不能提供舒適感的代理母 猴。這只母猴是由鐵絲網制成,外形與絨布母猴基本相同,以便使幼猴 能用接近木猴的同樣方式接近它。這只鐵絲母猴也安裝了能喂奶的“乳 房”,且也能提供熱量。換言之,這只鐵絲母猴與絨布母猴相比,除了 在被哈洛稱為“接觸安慰,的能力方面有差異外,其他方面完全一樣。
然后,研究者把這些人造母猴分別放在單獨的房間里,這些房間與 幼猴的籠子相通。八只幼猴被隨機分成兩組,一組由絨布母猴喂養(用 奶瓶),另外一組由鐵絲母猴供奶喂養。我相信,你已經很清楚哈洛為 什么要做這個實驗。他企圖將喂養的作用與接觸安慰的作用分離開來。 哈洛把猴子放在籠子里,并記下在出生后的頭五個月中,幼猴與兩位 “母親”直接接觸的時間總董。結果是令人驚訝的,我們將稍后對此進討論。
在完成了這些最初的研究后,哈洛想進一步詳細探索“依戀”及 接觸安慰的作用。一般的常識告訴我們,當孩子們感到害怕時,他們總 會到母親(或者其他早期看護者)那里尋找庇護。為了探尋在這種情 境下,與鐵絲母猴在一起的幼猴和與絨布母猴在一起的幼猴將分別做出 何種反應,哈洛在它們的籠子里放入各種各樣能引發恐懼的物品,如上 緊發條的玩具打鼓熊(這種玩具熊與幼猴一樣大,對幼猴而言是很可怕 的)。研究者對這些情況下幼猴的反應進行觀察,并作了詳細記錄。
哈洛的另一項研究被稱為“曠場試驗”,他把幼猴放進一個不熟悉 的小房間里,里邊放著各種各樣的物品(如積木、毯子、帶蓋的容器、 折紙等)。在一般情況下,猴子喜歡玩這些玩具或擺弄它們。把兩組幼 猴放進同一個房間,并設置三種情況:僅出現絨布母猴,僅出現鐵絲母 猴,兩者都不出現。哈洛是要考査母猴在場或不在場的情況下,這些幼 猴適應和探索這種陌生環境的傾向性。
最后,哈洛想探索幼猴與代理母猴之間形成的依戀關系是否在它們 分開一段時間后還能保持。當幼猴長到六個月能夠吃固體食物時,讓它 們與“母親”分開一段時間,然后再在曠場環境中團聚。
結果
你可能還記得,在最初的實驗中,所有的幼猴與兩只代理母猴都接 觸。其中一半幼猴由絨布母猴啦奶,另一半則由鐵絲母猴喂奶。現在, 你可能已猜到幼猴偏愛的是由絨布包裹的木制母猴(不是嗎?),但是 令人驚奇的是,這種偏愛程度趨向于極端,甚額那些由鐵絲母猴喂養 的幼猴而言也是如此。母猴是否滿足幼猴的饑餓、干渴等生理需要并不是幼猴依戀母猴的主要因素,這與當時流行的觀點恰恰相反。接觸安慰 在幼猴對母猴產生依戀的過程中有重要影響,這一點在實驗中得到了清 楚的證明。圖1說明了這一結果。經過最初幾天的調適后,無論哪只母 猴提供奶,所有的幼猴幾乎整天與絨布母猴呆在一起。甚至是那些由鐵 絲母猴喂養的幼猴,它們為了吃奶才迫不得已離開絨布母猴,吃完后便 迅速地返回到絨布母猴這里。
分別由絨布母猴和鐵絲母猴喂養的兩組猴子的行為特征進一步證明 了接觸安慰的重要性。雖然兩組猴子食量同樣大,體重增長的速度也基 本相同,但由鐵絲母猴喂養的幼猴對牛奶消化不良,且經常腹瀉。這就 說明,缺少母親的接觸安慰使幼猴產生了心理上的緊張。
恐懼物體的實驗結果進一步證明了幼猴對絨布母猴的依戀。每當幼 猴發現自己正面對一些害怕的事物時,它們便很快跑向絨布母猴,并抱 住它以獲得安慰和保護。隨著幼猴年齡的增長,這種反應變得愈發強烈。另外,無論是鐵絲母猴喂養的幼猴,還是線布母猴喂養的幼猴,其 反應沒有差異:當它們害怕時,都會到絨布包裹的代理母猴那里尋求安 全感。
你也許曾注意到,當父親或母親在場時,孩子們會感到安全與放 心,他們在這種場合下更充滿好奇心,更樂意去探索他們周圍的環境。 通常,他們會探究周圍環境中的一切,但其前提是他們必須看到父母親 在場。哈洛的陌生環境或曠場試驗就是這樣設計的,他要在猴子身上看 到類似的行為反應。研究者把幼猴放人陌生的環境后,所有幼猴立即沖向 絨布母猴,抓住它,用身體蹭它,并擺弄它的臉和身體。一會兒以后,這 些幼猴“開始把線布母猴看作安全之源……它們在這個陌生的新環境里 探索和擺弄各種物品,然后返回到母親懷里,循環往復”(P.679)。
然而,如果我們把這些幼猴放在同一間房間里,但絨布母猴不出現 時,它們的反應就完全不同了。它們充滿了恐懼,出現情緒化的行為, 如撕叫、縮成一團、吸吮手指。有時候,它們會跑向房間里母猴曾出現 過的那個地方,然后從一個物體跑向另一個物體,尖聲嘶叫著。在鐵絲 母猴出現的情況下,幼猴的行為表現與它們在兩種母猴都不出現的情況 下的表現是完全一樣的。所有幼猴都是這樣,無論它們是由誰(絨布母 猴或鐵絲母猴)喂養的。
在該研究的最后一部分中,研究者讓已過哺乳期、可食用固體食物 的幼猴(大概5~6個月大)與母猴分離(最長時間約30天)。當幼猴 們在相同的曠場環境中再一次與絨布母猴重逢時,它們沖向母猴,爬在 它身上,緊緊抓住它,用自己的頭和臉在它身上磨擦,然后撕咬包裹在 母猴身上的絨布與母猴玩耍。最明顯的變化是幼猴不再像以前那樣,離 開母猴去探索和玩弄房間里的其他物品。按照哈洛的觀點,這很顯然地 說明尋找安全感的需要比探索周圍物體的天性更為強烈。然而,需要指 出的是,重聚的時間僅僅持續了大約3分鐘,假如我們把這段時間再延 長一些,這種探索行為也許還會發生。
討論
哈洛指出,他的研究證明,接觸安慰對幼猴與母猴間依戀關系的發 展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事實上,對于幼猴而言,接觸安慰在依戀關系 的形成中比母猴提供乳汁的能力更重要。
這項研究改變了心理學的原因之一在于,該研究的所得結論與當時 所流行的行為主義觀點背道而馳。行為主義的觀點認為,推動母嬰關系 發展的動力是喂養行為所導致的強化。然而,正如哈洛所說:“作為一 個感情變量,早期哺乳行為使嬰兒與母親之間經常發生親密的身體接 觸。當然,人是不能僅僅依靠乳汁來生活的”(P.677)。
毫無疑問,哈洛認為他的研究結果應可推廣到人類,我們稍后將很 快會談到這個問題。實際上,他已為研究成果應用于人類提供了可能 性。哈洛認為,隨著家庭對社會經濟的需求增加,會有越來越多的婦女 進人社會,參加工作。這也是那個年代許多人對哈洛的研究給予關注的 原因之一。因為,那時人們仍普遍認為,母親親自喂養孩子對孩子的健 康成長和情感發展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他說,成功養育的關鍵是接觸安 慰,而不僅僅是婦女的哺乳能力,美國男性也能在養育嬰兒方面起到相 同的作用。今天,這種觀點廣為接受,但是,哈洛在1958年寫這篇報 告時,簡直如同一場革命。
批評與研究發現的意義
盡管哈洛堅持這個主張,但是你是否也認為人類與猴子的依戀或愛 的過程是相同的?有一些研究支持這個觀點,即嬰兒對其看護者的依戀 確實超越了生理需要的滿足。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母親與她的孩子 之間的肌膚接觸增進了依戀關系(Klaus &Kennell,1976)。但是,對 于人類而言,這種依戀的發展過程要緩慢得多.·六個月大的嬰兒的依戀 水平大約只相當于剛出生幾天的幼猴。另外,大約僅僅有70%的孩子 在一歲的時候才顯現出與成人之間的安全依戀關系(Sroufe, 1985)。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有許多人基于倫理原則批評哈洛用幼猴做實 驗。他們提出了這樣的問題.·作為人類,我們有權在有潛在危害的情境 中用猴子或其他動物做實驗嗎?就哈洛的研究而言,在這個問題上爭論 雙方都有合情合理的解釋。科學界判斷此項研究是否符合倫理原則的途 徑之一是看其是否對人類和社會有潛在的益處。無論你認為這項研究是 否符合道德標準,它已經對人類社會的許多方面產生了積極的影響,有 些還涉及收養兒童或虐待兒童等問題。
不幸的是,在我們的文化背景下,有許多孩子被迫長時間地生活在 福利院等機構中,有些是丙為他們的父母不能夠照顧他們(如孤兒), 有些是因為他們自身有疾病或是殘疾。哈洛的研究已經影響了我們對這 些孩子的照顧方式。現在人們普遍認為,僅滿足這些孩子的生理需要是 遠遠不夠的,我們應使孩子有更多機會與他人身體接觸。所以,工作人 員、護士、志愿者等應盡可能多地撫摸、擁抱這些孩子。而在醫療條件 有限的情況下,通常我們把這些孩子放在他們彼此能夠看見、相互能觸 摸的環境中,以使他們獲得更多一些的接觸安慰。雖然在滿足依戀需要 方面,這種努力也許永遠不能替代真正來自父母的關懷,但這與傳統的 看護方式相比,著實前進了一大步。
哈洛的工作還鼓舞了意欲成為好家長的男性看護者,使他們信心倍 增。在嬰兒的發展與適應過程中,接觸安慰與哺乳相比更為重要,因 此,孩子的生母不再被看做是照顧嬰兒的唯一合適人選。今天,父親完 全可以在這個過程中承擔起一個f要的角色。除此之外,在必要時,其 他除父母外的看護者如保姆或日托中心的工作人員,都可以成為嬰兒合 適的看護者。而且,這些發現大大擴展了子女收養的前景。因為人們已 認識到,養父母與親生父母一樣,可以給孩子提供同樣的接觸安慰。
哈洛的早期研究最后對虐待兒童問題進行了一些解釋。令人驚訝的 是,幾乎在所有案例中,那些被虐待的孩子似乎很愛甚至依戀那些施虐 的父母。對嚴格的行為主義者而言,這是難以理解的。哈洛解釋說,如 果依戀是最強烈的基本需要,那么它的作用將遠遠超出施虐行為。實際 上,哈洛在后來的實驗中檢驗過這一觀點。他設計了能夠拒絕幼猴的代 理母猴,即一些母猴能夠噴出強氣流,而其他母猴則能夠彈出鈍頭長 釘,來迫使幼猴離它們而去。幼猴對這種情形的反應是,與母猴保持一 小段距離,等這種驅逐行為一結束,它們便再返回來,與先前一樣緊緊 地抓住母猴(R〇senblum& Harlow, 1963)。
近期應用
哈洛的研究不斷被其他研究廣泛引用,這些研究包括探討接觸、親 密、依戀的影響,以及人與人之間的交際對情緒和生理健康的影響作 用。其中有一篇研究考察了那些處于孤獨生活情境下的成年人的社會隔 離(缺乏與他人建立親密的、有意義的社會聯系的機會)和生理健康 之間的關系(Cadoppo& Hawley,2003)。研究結果表明,與那些擁有 健康社會交際的人們對比,缺乏交際的人會覺得日常的生活事件壓力更 大,患上高血壓的風險更高,在受傷后治療恢復得更緩慢,睡眠也較為 不好。
另外一項引用哈洛的研究成果的研究已證明,母嬰之間的肌膚接觸 (有人將其形象地比喻為“袋鼠式的照顧”)對早產嬰兒的存活和成長 以及母嬰之間親密關系的建立是至關重要的(Fddman & Eidelman,
1.。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發現,在護理高危早產嬰兒的醫院里,醫 生、護士既要滿足嬰兒身體接觸的需要,又要避免那些潛在的、威脅嬰 兒生命的傳染病,因為嬰兒尚未發育完全的免疫系統不具有抵抗力。
哈洛的研究結果還適用于心理治療機構。在過去的40年中,人本 主義和整體療法已有了長足的進步,觸摸治療在這一領域扮演著越來越 重要的角色(參見LaTorre,2000)。就像一位心理治療師所述:
我已經發現,尤其是在穴位按摩和治療性接觸之類的接觸療法 中,專注及有意識的觸摸會成為治療互動的一個重要部分。它能深 化治療中的認識并可對治療效果提供幫助。觸摸療法若使用恰當, 可以增強而絕非削弱心理治療的互動。但要注意的是,這里的關鍵 詞正是''恰當”。接觸是強有效的工具,要多加利用(LaTorrc, 2000, p. 105)〇
結論
如果認為哈洛對愛的本質的定義有點武斷可能有些不對,正是他的這一發現改變了我們對于母嬰之間關系的看法,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如果這個研究已經滲入到我們的文化當中,哪怕只是一點點,我們也許就能宥到一些好的結果。例如,哈洛曾提到一名婦女,這名婦女聽完了他的研究報告后,來到他面前說:“現在我知道我的問題到底出在哪兒了,我就像是那只鐵絲母猴”(P. 6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