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D第一年,感覺自己一直在奔跑。回頭眺望,深感這一年的經歷如刑法老師最后一節課所說,是改造性的(transformative)。改造性體現在對法理和法治的理解上,體現在立論破論的思維能力的提高上,還體現在我越來越視“質疑一切”為好的個人生活和公共生活的基礎的人生觀世界觀上。應自己之邀作年終小結一篇,給過去的日子作個標記,以免將來跑得太遠忘了來路。
法學院基本教學情況
我所在的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法學院,全美排名二十左右,JD每屆招約240人,分6個小班(section),每個40人小班第一年堂堂課坐在一起,有些老師甚至會固定課堂座位。這種老師同學互相叫得出名字的親密感,讓我仿佛回到了高中。同樣和高中類似的是,老師們每節課后會布置下堂課前需閱讀的案例。這些案例是必須在課前讀過并理解的,原因是上課時老師只會用20%的時間回顧案情和法官的推理,而80%的時間或會用來討論法官的推理正確、合理與否,或會用來改變案情條件,以暴露法官推理的局限。為了理解案例,做案例簡要(case brief)是大家最常采用的方式:從一份七八頁的法律意見中提煉出案件要點(issue),相關案情,法官的判決與推理過程,并記錄下你的疑問,最后凝縮成一張紙幾行字,這樣一個案例就基本讀懂了。如果老師一連布置得幾個案例間有無法自圓其說處,那就很可能是第二天上課的重點。
美國法學院以蘇格拉底式教育法(Socratic method)著稱:老師上課時常盯著一個學生問問題,持續個十五二十分鐘是常事,常問到學生手忙腳亂為止。我個人感受是,只要認真做案例簡要,老師的前幾個問題不難回答;但問到類似“你是否喜歡法官這個決定”、“如果是你會怎么判決”等問題時,學生的思辨能力就體現出來了。隨便舉一個例子。在美國絕大多數州的侵權法(Torts)中,運動場上的常見傷害是無法取得司法救濟的。有一次課上老師問我們常年比賽腦部受損的橄欖球運動員是否應該在告美國職業橄欖球聯盟(NFL)知而不為的侵權官司中勝訴,在大家一籌莫展時,一位美國同學舉手說,如果我們摒棄對橄欖球運動員的偶像崇拜(idolization)而將他們視為普通工人,那么雇主明知工人可能在工作時受到頭部傷害而沒有警告,這是很明顯的忽視罪(negligence)。法學院的課堂討論,多數時候就是老師啟發大家運用“橫向比較”等手段,剖析一個法律問題的多個維度的過程。法學院里藏龍臥虎,課上稍微溜個號,課堂討論可能就被某個提問帶著向前走了,因此課上一刻不能停止思考,每堂課上完都有在一場頭腦風暴中劫后余生的疲勞感。
美國法學院的另一大特色是案例教學,體現就是沒有教科書(textbook),只有案例書(casebook)。我想案例教學的傳統多少是受了普通法的影響:“法官造法”使讀案例成為必要,反過來高質量的法官書寫的優秀的法律意見使通過案例學習法律成為可能。對于學生,案例教學的優點是使抽象的法條變得具體而鮮活,缺點是學生容易迷失在龐雜的、時清晰時模糊的、有時甚至內部不協調的法律系統里。在案例教學體制下,法學院學生要從一學期上百個案例中提煉出一個法科的主要內容,因此學會做課程綱要(course outline),是項必須的備考技能。我的outline一般都在40頁以上,做完常有把一個學期的課在腦海里重上了一遍的感覺 。克服最初的茫然期后,我開始體會案例教學的益處。其一,做綱要的過程即自己構建知識結構的過程,相比接受一個現成的知識結構,法理會更深得烙在學生腦海里;其二,既然執業律師只能倚靠法條和案例去理解法律,法學生也不該例外。一本結構清晰的教科書固然方便,卻可能導致求知欲的懶惰和想象力的束縛,而這兩者是一名好律師不可或缺的。
眾所周知,美國法學院的考試是一錘子買賣,一張試卷決定一學期的成績。不同老師的出卷風格差異很大,但所有的老師都喜歡能如老頑童周伯通般,“分心二用,雙手互搏”的學生,也就是能同時看到問題的正反性的學生。如果試卷上有一個繁復的案情(fact pattern)需要分析,我可以確定,案情絕不會完全偏袒一方。如果老師要求解讀一個法條(statute interpretation),那這個法條多半有多種解讀方式,且每種解讀都可以在課程范圍里找到法理支持(policy arguments)。法學院的考試與法學院的課堂其實傳遞了同樣的理想,就是希望學生學會看到一個問題的不同側面,能站在不同立場上做深度的分析。批評者說這樣的法學教育培養出了立場隨金錢轉移的職業律師,我覺得律師對抗制的優劣撇開不談,美國的法學教育至少對培養一個人的理性健全大有裨益,而理性的精神在我們中國其實還很匱乏。
法學院隨想
所有美國的法學院招生時似乎都會宣傳自己學生的多樣性(diversity):不同族裔,年齡,地域,專業,經歷的學生會其樂融融得出現在招生手冊的封面上。在美國這樣一個多元(polychotomous)民主社會,來自不同背景、持有不同價值觀的人必須學會在公開場合辯論,而法學院就是未來的社會精英們練習唇槍舌劍的地方。過去我在美國大學里的朋友,絕大多數都以自由派(liberal)自居,而我在法學院里的朋友Giles卻是政治觀點偏右,重視州權和個人權利的聯邦黨人社團(federalist society)的成員。有一節憲法課討論奧巴馬的醫療改革方案是否合憲,下課前十分鐘Giles與老師爭執了起來,原因是老師認為醫改方案合憲,即便醫改方案是個壞政策,也應該通過民主政治而不是司法干預來解決;而Giles認為醫改方案侵犯了每個美國公民受憲法保護的個人權利,因此違憲。當老師追問醫改侵犯了哪項個人權利時,Giles毫不示弱,回擊道醫改雖然沒有侵犯人身權利(personal rights),但醫改侵犯了個人的經濟權利(economic rights),而經濟權利本就不該和人身權利區別對待。在我以往的想象里,美國的右派(conservative)要么是抵制政府干預經濟的華爾街權貴,要么是在文化、宗教方面態度保守的南部農民。Giles是個極聰明極和藹的人,成長于老工業城市匹茲堡的一個破敗的街區。認識他大大改變了我對保守派的陳見,讓我意識到美國重地方自治、重個人權利、重經濟自由的政治傳統,在當代依舊有強大的生命力。我想,與陌生的價值觀碰撞所引發的我的這些思考,大概符合“多樣性”最早的倡導者們的初衷吧!
其實,法學院的風氣倡導多元、崇尚思辨,美國的法院又何嘗不是如此?讀美國最高法院案例時我有過無數次這樣的經歷:一份冗長的多數(majority)大法官簽署的法律意見好不容易讀到了頭,翻過一頁卻是同樣冗長的一位或者多位同意(concur)或異議(dissent)大法官的法律意見。你剛被一位大法官的邏輯嚴密、語勢莊嚴征服,下一位大法官就毫不留情地指出前者的命門所在,讓你看武林高手拆招般目不暇接。比如事關美國聯邦制度下一個州何時對州外公司有民事案件司法權的Asahi一案,四位大法官認為被告公司必須故意將產品投放到涉案州,三位大法官認為被告公司僅僅需要將產品投入市場,兩位大法官認為“故意”與否取決于被告公司產品的數量、價值等。從一方面來說,大法官們似乎認為,保持智力的誠實,展現一個問題的復雜性,比掩蓋復雜性、取得表面的一致要重要得多。從另一方面來說,大法官們原本就各有各的政治觀點或宗教信仰,紙面上的對峙至少會迫使每個大法官闡明其法理,而非完全被意識形態左右。無論從正反哪個方面出發,大法官間的辯論傳統都是對美國最高法院不可或缺的,而這種訓練恰恰是法學院最看重的。
此外,法學院的一些課程(如刑法),因為涉及到一些人類社會的根本問題,不免帶上了一絲哲思。比如,社會懲罰一部分成員的合法性在哪?是為了提高社會整體福利(Utilitarianism),還是報復行為失當的社會成員(Retributivism)?人在生命危急時能否犧牲他人挽救自己?公民在抵制政府行為時是否可以采取破壞政府財產的方式?正當防衛里的“正當”,應該取決于社會的客觀標準,還是取決于受害人的主觀感受?如果性別可以作為防衛正當與否的考慮依據,那種族和膚色呢?討論諸如此類問題時課堂往往陷于白熱化狀態,經常是全班四十個同學有三十個要求發言,而且觀點各異,煞是熱鬧。我在國內從小學上到大學,都沒經歷過這種“百花齊放”的場景。這樣的課堂討論往往沒有結果,但卻能幫助每個人看清法律的局限,不僅理解法律,而且能批判以致改善法律。法律是人類社會為了自身的發展創造出來管理自己的,它的不完美與它所包含的智慧一樣,是法學院學生必須去體會和思考的。
個人體悟
最后終于講到我自己了。從2009年夏天決心考法學院到2011年秋天入學,兩年的時間里我從來沒有停止過焦慮:學了美國法在中國有什么用處?在“大五”這年里,我有充裕的時間神游于中西方經典著作的書海中,新的焦慮隨之而來:成山的合同與案例,是否真是我心之所向?在申請前十四法學院未果后,我更加為一種屈才之感困擾。我想這一年最重要的收獲,就是烏云籠罩的心頭重見陽光。回中國當然要學中國法,但在美國法學院里培養的思維能力卻不會浪費,就好比三年成一劍,劍法不會因換了把劍而變得無用。合同與案例雖然繁瑣,但建設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不僅需要振臂高呼的勇氣,更要有水滴石穿的耐心。圣路易斯不算世界名城但陽光充沛,華大也許不是哈佛耶魯但養分充足,我自己那點光合作用還忙不過來,哪需為什么排名漲跌勞神?前路變幻莫測,學海浩瀚無邊,我能做的只是踏實腳下每一個腳印,并努力享受路邊的風景。
最后還有一句話不吐不快。從四年前初到美國的那一刻,我就開始了融入美國社會的努力。從如何打招呼聊天到哪些影星球星最熱門到美國的歷史名人政局時事都要重頭學起,我常覺得自己像一個十四五歲的外地轉學來的中學生,渴望著被班級里某個圈子認可和接納,而你的來歷與背景,別人既無從了解,也缺乏興趣。這種在異質文化中渴望被認同的滋味,相信許多留學生、農村出來的大學生、在內陸上學的少數民族學生都有體會。可問題是,渴望著被他人認同為他人中的一員,是否意味著喪失了自己認同自己的能力?當代中國對現代化、全球化的追逐,目標是變成“他人”眼中的“他人”,“自己”眼中的“他人”,還是“自己”和“他人”眼中跟“他人”一樣好的“自己”?我去好朋友Ted家做客時,Ted的母親為了調節氣氛問我,“中國的年輕人怎么過生日?”我楞了一會兒,回答到,“跟你們一樣,吃蛋糕,吹蠟燭。”講完我覺得很氣短,因為雖然我很欣賞美國政治體制的逐多長處,但學習美國不等于崇拜美國,我就不相信連過生日、辦婚禮、聽音樂這些事上都要“唯美獨尊”。更重要的是,典章樂禮根植在歷史、文化、宗教當中,模仿他人的禮節而不明其所以然,是和自己及他人歷史的雙重割裂。希望中國的學術,能不以爭創國際一流為目標,而是搞明白什么是好學問,然后全力以赴。希望中國的藝術家,少唱些別人的歌,多唱些中國人生活里的幸福悲傷。希望中國的年輕人,對國外的東西少一些拿來主義,多一些獨立判斷,去蕪存菁。希望我們下一代的留學生,能更氣定神閑地踏在美利堅的土地上,用別人聽得懂的語言自信地講述我們自己的典章樂禮。需知只有自己認同了自己,別人才能發自心底地認同你。
小林
2012年夏于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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