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琵琶同行的白居易
(一）
唐憲宗元和九年的那個冬天顯得格外寒冷，漫天的飛雪飄飄灑灑，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雪海之中。白居易守母喪期滿，攜帶著簡單的行李神情沮喪地回到長安。沒有隆重的迎接禮遇，沒有好友溫暖的慰問，皇帝宣召后隨即就被任命為太子左善大夫。陪伴太子讀書，不能過問朝政，這個官做得讓“心系蒼生”的白居易真有點(diǎn)哭笑不得。這是一個只有飄雪的冬天，除了凄冷和悲哀，他沒有感到世間的任何溫情。面對著茫茫蒼蒼的飛雪，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可是，一個巨大的陰謀卻在白居易的一聲聲嘆息中悄然產(chǎn)生。元和十年六月初三，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像往常一樣，在隨從的護(hù)衛(wèi)下乘坐八抬大轎匆匆忙忙趕去上朝。突然一條黑影閃過，直撲武元衡的抬轎，隨從們目瞪口呆、毫無反應(yīng)之時，武元衡已經(jīng)遇刺身亡。緊接著，那條身法快捷的黑影撲向第二乘轎子，從噩夢中驚醒的隨從們一呼而上，然而為時已晚，裴度也已被刺中頭部。憤怒的隨從們高喊捉賊，拼死相搏。看到人多勢眾，那個黑影一個閃身翻越高墻，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看著血肉模糊的兩位大人，隨從們手忙腳亂，一邊組織搶救，一邊飛速上報(bào)。
當(dāng)時的宰相武元衡正在主持平定叛亂的藩鎮(zhèn)李元濟(jì)，這場刺殺陰謀很顯然是藩鎮(zhèn)向中央政府的公然挑戰(zhàn)！
一時間舉國震驚，朝野嘩然！唐憲宗接報(bào)后龍顏大怒，隨即下詔捕賊，并于刺殺案發(fā)三天后，任命尚在重傷之中的裴度接任宰相，以顯示平定藩鎮(zhèn)之叛和懲兇的決心。
追捕刺客的工作激烈緊張進(jìn)行，六月八日唐憲宗下詔全國大搜捕，明令誰敢窩藏刺客，誅其九族。六月十一日，張晏等八人被捕，對罪行供認(rèn)不諱。六月二十八日，張晏等五人伏誅，黨羽十四人被處決。然而元兇首惡淄青節(jié)度史李師道卻逍遙法外。
這場震驚天下的大案似乎與文弱的白居易扯不上任何關(guān)系，然而命運(yùn)卻在此時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當(dāng)白居易看到朝野上下噤若寒蟬，手足無措，文武群臣膽寒心驚之時，身為左善大夫的他竟沒有顧及到自己的身份，于出事當(dāng)天中午奮筆疾書，上書朝廷，聲言必須懲惡揚(yáng)善，還宰相一個公道，還國家一個清平！
白居易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次上書會給他帶來一場災(zāi)難！他本不該在諫官議政之前，搶先上疏，侵犯諫官職權(quán)，但激于義憤的白居易卻義無返顧地越級直諫。宰相張弘靖看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書生，憤慨已極，下快心要對其重加治罪。
中國官場向來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就是“墻倒眾人推”。那些個曾經(jīng)在白居易當(dāng)諫官時被指正過的人這時都從各個角落站出，紛紛指責(zé)他的惡行。有人說，白居易的母親看花墜井而死，而他卻居然還寫《賞花》《新井》這樣的詩，這種人不遵孝道，有違名教，與他同朝為官，簡直是天大的恥辱。此言一出，誹謗四起。可憐的白居易哪里還有招架之力，還手之功。朝廷開始考慮白居易的任免問題，一紙?jiān)t書將其貶為江表刺史。落難的白居易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又一個小人憤怒地站出來，他就是中書舍人王涯。據(jù)說，王涯行為邪僻，專以窺視別人隱私為業(yè)。就是這樣一個小人，看著滿臉沮喪的白居易還是不那么過癮，又在朝堂上重重地參了一本，趾高氣揚(yáng)地指責(zé)白居易罪過太大，必須重加責(zé)罰，否則難以服眾。可憐的白居易又由江表刺史變成了江州司馬。
白居易自帶著一點(diǎn)行李，告別有限的幾個朋友，攜妻帶子，恓恓惶惶地前去赴任。從此，江州成了白居易的江州，白居易也注定與江州生死相約。
(二）
白居易孤獨(dú)地行走在通往江州的路上，江山無限，秋風(fēng)蕭瑟，無心賞玩周遭的秋景，他默默地彳亍著，靜靜地守候著心中的那份悲涼。
就在這個中午，他到了蘭橋驛。當(dāng)時他并沒有在意，像走過所有的驛站那樣，只是想略作停留，稍事修整，翌日東曦既駕之時繼續(xù)前行。他抬起疲倦的雙眼，望望迷蒙的遠(yuǎn)方，突然他怔在那兒。擋住視線的驛亭壁上赫然是好友元稹的一首七律詩《留呈夢得、子厚、致用》，洋洋灑灑，筆致清雋。“泉溜才通疑夜磬，燒煙馀暖有春泥。千層玉帳鋪松蓋，五出銀區(qū)印虎蹄。暗落金烏山漸黑，深埋粉堠路渾迷。心知魏闕無多地，十二瓊樓百里西。”
看著這熟悉的筆跡，白居易萬千感慨涌上心頭，眼里噙滿淚花。好友元稹于元和五年自監(jiān)察御史貶為江陵士曹參軍，經(jīng)歷了五年屈辱生涯。元和十年春奉召還京，可就在八個月后，自己竟備受人間詬辱，灰灰如喪家之犬，帶著滿心傷痛被趕出京城。一股難言的酸痛襲上心頭，他拿起筆，輕醮硯墨，帶著對朋友的萬般情思，寫下了如許文字：“草草辭家憂后事，遲遲去國問前途。望秦嶺上回頭立，無限秋風(fēng)吹白須。藍(lán)橋春雪君歸日，秦嶺秋風(fēng)我去時。每到驛亭先下馬，循墻繞柱覓君詩。”
白居易乘舟晝夜兼程，江南秋雨如煙，秀麗的山川美景讓他心緒更加惆悵。長安漸行漸遠(yuǎn)，故園之思讓心底升起莫名的憂愁。船近江州郡治潯陽，他透過迷濛的雨霧，看到岸邊高高聳立著裝飾宏麗的華表和潯陽高大的西廊門，想到將在這個陌生的城鎮(zhèn)度過無望的歲月，不禁心潮澎湃，即興賦詩《望江州》：“江回望見雙華表，知是潯陽西郭門。猶去孤舟三四里，水煙沙雨欲黃昏。”
白居易終于到了偏遠(yuǎn)的江南小城江州，做夢也沒想到的是竟受到了江州太守的熱情禮遇。個中原因，說來讓我們心生驚喜。那時的樂天已是一個名滿中原的大詩人，他的詩歌通俗易懂，童叟皆宜，無論是朝廷廟堂，還是市井僻巷，爭相傳唱。這個江州太守，仰慕白居易的詩文，敬重他的人格，他要給這個風(fēng)塵仆仆而來的遠(yuǎn)方詩人以最優(yōu)厚的待遇。感謝這位我沒來得及查閱其名的江州太守，他是一個懂得文化的中國官員，他知道，萬物生生不息，此時的白居易安頓下來，生活雖清貧尚可滿足，但精神的痛苦卻像大毒蛇在夜深人靜之時把他纏繞得動彈不得。在萬般痛苦之下，他忽然有了一種解脫，要重新規(guī)劃人生，這是在他腦海里閃爍著最亮的光點(diǎn)。他把自己完全封閉，除了飲食，就靜靜地坐著。沒有塵世的喧囂，沒有世人的攪擾，他苦苦思索四十年來自己走過的每一步路，重新審視官場給自己帶來的是是非非。一周過去了，他打開了屋門，屋外陽光燦爛，小鳥啁啾，滿眼風(fēng)光，溪水淙淙。白居易完成了生命的突圍！
(三）
元和十年的一個傍晚，秋風(fēng)蕭瑟，皎潔的月色灑滿江郊，楓葉、蘆花隨風(fēng)拂揚(yáng)，白居易與朋友乘馬來到江畔。摯友遠(yuǎn)來相探，情也深深，意也眷眷，相處十余日，飲酒賦詩，日夜相伴，訴別離之情，傾相知之意。而今，詩友又要遠(yuǎn)行，著實(shí)令人感懷。舉杯邀月，聊作餞別，兩人執(zhí)手相望，共話別后情深。茫茫江面，月色朗朗，水清氣浮，一片凄清。
遠(yuǎn)處迷蒙的江面忽而傳出琵琶聲語，哀婉低沉，如泣如訴，如傾如慕。白居易側(cè)耳凝聽，詩友擎首眺望。這真是一個富有詩意的夜晚，接下來的事應(yīng)是順理成章。誠摯相邀開宴，半遮琵琶相見。琵琶一曲，說盡無限苦悲；曲調(diào)優(yōu)雅，唯見江心秋月。感懷傷時，觸發(fā)遷謫之意；情真意切，濕透司馬青衫。
然而這個詩意的夜晚其實(shí)并不存在。那時的長安人煙阜盛，商賈云集，游人如織，士女如云,繁華勝地，青樓歌女，紈褲子弟，如煙似霧。然而白居易身為太子左贊大夫，曾身居密宮，他的人格修為必非同一般；謫居未久，雖與詩友送別，亦必不肯夜入婦人舟中，飲酒聽琵琶，夜闌方去，貽人口實(shí)。其實(shí)，此時的白居易還沒有完全從被貶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心中的苦悲無法排遣，以琶琶女起興，聊以吐納天涯淪落之憾罷了。然而，“琵琶女”與“司馬青衫”卻已成了命運(yùn)相聯(lián)的兩種意象，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閃著耀眼的光輝。虛構(gòu)的“琶琶女”讓無數(shù)中國文人遙想，那清幽、美妙的琵琶曲時時也響在每個失落的文人的腦際。
“江州司馬”是個閑散官職，“言無責(zé)，事無懷”，白居易也樂得個逍遙自在。既然不能“兼濟(jì)天下”，那就“獨(dú)善其身”。從此，江州的山山水水到處開始布滿白樂天的足跡，他春游慧遠(yuǎn)寺，與寺僧談天說地；秋登庾亮樓，與江州名士相娛相樂，或吟詩，或飲茶，身心無一系，浩浩如虛舟。在這里他結(jié)識許多詩友，時常相攜登廬山，入?yún)擦郑綔厝瑢す哦础Ｐ沱惖慕蒿L(fēng)景使他暫時忘記了政治上的失意和苦悶，他的目光開始轉(zhuǎn)向奇幻無窮的大自然。
白居易的住宅就在潯陽西門外，這里離湓浦口很近，北臨大江，背靠湓水。在庭院北邊，是一座長滿翠竹的土岡，宅后枝柯參天、綠樹成蔭。雖然生活條件極為艱苦，但白居易甘苦自知，耐心勸慰妻兒，闔家倒也和睦美滿。他忽然想起那個縱情山水的謝靈運(yùn)，廬山和九江也是他多次遭貶的駐留地；那個棄官彭澤，歸隱廬山的陶淵明呢？那個晚年“折節(jié)”讀書，仕途坎坷的江州刺史韋應(yīng)物呢？白居易面對著青竹數(shù)竿，又開始了對命途的思索。
元和十一年的秋天，白居易第一次登上了離潯陽四十余里的廬山，巍峨挺拔的青峰秀巒、噴雪鳴雷的銀泉飛瀑、瞬息萬變的云海奇觀讓他留戀忘返。他沉浸觀覽的喜悅之中，就在東林寺小住了幾日。連續(xù)幾天，在東林寺寺僧的陪同下，他登山聽泉，飲酒賦詩，當(dāng)看到香爐峰北、遺愛寺南的一片山林之時，真有點(diǎn)寵辱諧忘、把酒臨風(fēng)的感覺。他決心在此建造草堂，以娛己情。翌年，草堂如期建成，江州名士、東林寺和西林寺寺僧紛紛前來相賀，白居易與他們縱情歡舞，帶著醉意，賦詩一首：“五架三間新草堂，石階桂柱竹編墻。南檐納日冬天暖，北戶迎風(fēng)夏月涼。灑砌飛泉才有點(diǎn)，指窗斜竹不成行。來春更葺東廂屋，紙閣蘆簾著孟光。”草堂四周古木參天，百花盛開，白居易仰觀天，俯聽泉，“杖藤而行，隱幾而坐，掩屏而臥”，自得其樂。人生如斯，生亦如何？死有何妨？
時光易逝，歲月如歌。元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一紙?jiān)t書，白居易升為忠州刺史。悲感交集的他終夜未眠，報(bào)國有門卻又心系江州的山山水水，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將希望、絕望、喜悅、憂慮全都化為一杯素酒，趁著夜深人靜，盡情吞咽。窗外，晨光曦微，迷蒙的夜色中仿佛透著些許微光和希望。
他開始打點(diǎn)行裝，準(zhǔn)備起程。四面八方的朋友聽說這位大詩人將要離開江州，帶著萬分復(fù)雜的心情前來問侯，祝福與眷戀同在，喜悅與痛苦并存，杯杯水酒化為情深意切，灑淚相勸，殷殷相囑。在那個草堂內(nèi)，白居易迎來送往，日日與朋友賦詩相和。江州太守來了，名士俊杰來了，東林寺、西林寺的寺僧來了，松林青竹來了，閑云野鶴來了……
元和十四年二月初，白居易舉家啟程，乘舟離開江州，站在船板，舉目望著送行的友人，一行熱淚順著臉頰流下。他又想起了那個清風(fēng)明月下的“精神草堂”，久久縈懷的詩句脫口而出：“三間茅屋向山開，一帶山泉繞舍迴。山色泉聲莫惆悵，三年官滿卻歸來。”
江州啊，三年歲月，多少甘苦！回望，群峰聳峙，漫山青翠，蒙蒙細(xì)雨飄飄灑灑，江面茫茫蒼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