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十年前,我在武漢一家新創報紙謀了個職,正式開始媒體生涯。一天,副刊部的姑娘們跑來找我,希望能為她們新出的一期關于白鱀豚的專刊寫段刊首語。她們知道我之前一直從事野生動物保護行當,大約覺得這件事由我來做再合適不過。
我還記得這篇文字的開頭:
白鱀,白暨,白鰭——白鱀豚如何寫,曾是一個問題。
鱀,可考。《爾雅》:“鱀,是鱁。”據白鱀豚研究權威周開亞的論述,白暨豚,白鰭豚,都屬白鱀豚為數眾多的別名。但在“2006長江淡水豚類考察”結束后,媒體上稱呼仍然各異。國人常用的智能ABC拼音輸入法中,只有相對不那么規范的別名“白鰭豚”,是成詞,所以最多,其次是“白暨豚”,“鱀”則根本打不出來,以“白鱀豚”命名的,寥若晨星。(剛發現這一段被很古怪地嵌入到好多關于白鱀豚的“百科”條目里。)
白鱀豚名稱之變中,少見爭議、探詢和說明。在中國一向重“正名”的傳統下,非比尋常。一個名字,大部分人幾乎在被動和沉默中接受了既成事實,其中折射的,僅僅是一個字的命運么?
也許,這美麗精靈的命運,我們真的給過濃厚的關切,但時代飛馳,大多數人自己都眩暈于時代漩流,何暇顧及其他?
不若相忘于江湖。
我也記得它的結尾:
沒有“不信東風喚不回”,沒有“苦心人,天不負”,至于基因、克隆,究屬渺茫。眼下的聲音更似一種姿態,沉重甚至僵硬。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早成絕唱;江流日夜,白鱀將逝。
若無力挽回遠去的生靈,就當痛愴地唱一曲挽歌。
標題,便是“挽鱀”。
這個專題的背景,是“2006長江淡水豚類考察”,具體說,2006年11月6日—12月13日,近40名科學家對宜昌到上海長江中下游的干流1700千米江段進行地毯式搜索,未發現一頭白鱀豚。此前在野外觀察到白鱀豚野生個體,還是2002年。這個專題出街后不久的2007年8月8日,《皇家協會生物信箋》期刊發表報告,正式宣布白鱀豚功能性滅絕。此后有個別疑似野外報告,但既無確證,也幾乎可以認定不能改變“滅絕”的現實。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一種感性的、文學化的筆調來書寫一種野生動物。我和很多科班出身的自然保護工作者一樣,都不大喜歡(甚至厭憎)那種對生命之愛的文學抒情。也許是出于理科生的矜持,也許只是一種職業反應,可能就像醫生大都不會暈血,也多少不那么容易對胴體產生審美的激動吧。大規模的物種滅絕,在教科書里是冰涼客觀的記錄,既遙遠且繁多,容不得惻隱發作便已翻到下頁。
不喜歡抒情,并不是無情。醫生一樣會戀愛結婚,也不見得對患者冷淡,假如手術失敗,同樣可以造成巨大的挫敗沮喪。手術如此,自然保護工作也如此。
那時,我看著白鱀豚相關的資料,慢慢地被這種挫敗沮喪浸透,近乎絕望的沮喪,這種挫敗感貫穿了我寫這篇刊首所用的全部時間。
無論你有多么關切,喜愛,焦灼,你想到它的所有活生生的存在都將從這個世界刪除,想到它未來只能存在某種想象的空間里,對這一切,你都將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的名字,溶解破裂,沉入水底,永不再浮起。
要很多年后,我才能理解,這種絕望和沮喪,就像當你至愛的親人要離開人世,你在旁邊看著,一籌莫展,眼看她病入膏肓,氣若游絲,不能阻擋任何事的發生。
把一種滅絕的生物與至愛的親人類比,或許有些逾越,但假如真的在乎,那種感受,其實非常近似。
我不知道今天有多少人還記得白鱀豚。1980年,中國曾發行過白鱀豚的郵票,8分郵票,我曾有過一枚。那時白鱀豚是不亞于大熊貓、朱鹮的動物明星。后兩者今天還活得好好的,白鱀豚好像在名聲如日中天的時候,突然就沒了。
在過去十多年,全世界有不少知名的瀕危動物滅絕,白鱀豚無論怎樣都會被排到首位。如果是前十名,我會說,不管是從審美、分類還是生態系統的不可替代性來講,后九個加在一起也頂不上一個白鱀豚,管它什么西非黑犀牛、夏威夷烏鴉還是斯皮克斯金剛鸚鵡(盡管有些政治不正確)。
是啊,白鱀豚就這么沒了。十年了,對大部分人來說,白鱀豚都是無關也無用的存在,自然也是無關與無害的消失。它的名字是白鱀,白暨或是白鰭,有什么重要?
“鱀”之異已失去意義,“鱀”,幾乎必然,成為上起《爾雅》,下到某個距離我們不遠的時間點中,只存于字典中的一個越來越生僻的字。
2006年那次長江淡水豚類考察,“同時發現江豚數量銳減,僅剩1800頭左右。根據當時的測算,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江豚很可能在2035年降至200頭,達到瀕危物種紅色名錄的極危級標準”。
在寫過那篇刊首之后,我繼續不著邊際的媒體生涯。長江江豚的境遇,倏忽遠隱。再次關注它的名字,已經是十年后的今日。那個瞬間的感覺很怪,不是“啊,你還活著啊”的驚喜,反而有點“啊,你還沒死啊”的尷尬。
江豚沒有白鱀豚那么明星范兒公主范兒,更能適應日趨險惡的生存環境。不過,它的狀況還是比大部分人所知道的要糟糕得多。
在2016年底新鮮出爐的、農業部印制的《長江江豚拯救行動計劃(2016—2025)》中,有關于江豚的基本介紹:
長江江豚是一種小型齒鯨,隸屬于鼠海豚科江豚屬,僅生活于長江中下游干流及與之相通的洞庭湖、鄱陽湖。長江江豚是江豚的唯一淡水亞種,也是江豚由海入江進化歷程的唯一見證物種,同時又是全球重要的珍稀淡水鯨類物種之一。作為長江水生態系統的旗艦物種……目前,長江江豚已屬極度瀕危物種。
2012年長江淡水豚考察結果表明,洞庭湖、鄱陽湖中長江江豚的數量分別約為90頭和450頭,長江干流長江江豚的數量僅約500頭,長江干流長江江豚的年均下降速率為13.7%,且呈加速下降。目前,宜昌以上江段及漢江等大型支流已經沒有長江江豚分布,洞庭湖及鄱陽湖支流長江江豚分布較少,長江中游的部分江段已經成為沒有長江江豚分布的“空白區”,多個小群體被迫長期隔離,生活在部分支汊水域。長江江豚種群數量持續、加速下降,以及自然分布區片段化使得該物種的瀕危程度進一步加劇。
多年努力所取得的保護成效并未從根本上扭轉長江江豚種群數量持續下降的狀況,并且可以預見隨著長江干流及兩湖地區社會經濟的發展,危害程度將進一步加劇,長江江豚的處境十分危急。如果不采取人為干預措施,預測在未來10余年內,長江江豚種群極可能下降到野外滅絕的臨界數量。
我來簡單解讀一下。
第一個,長江江豚的數量上,現在堪堪1000頭。2006年是1800頭。再早,1991年,是2700頭。
數量下降的速率,每年13.7%。什么概念?我們放寬一點,算10%吧,就是一個跌停。炒股的人知道,你再多的本錢,能經得起幾個跌停?而且這個速率是在加快的,“加速趕底”,股票還可能等反彈,物種就只能“退市”了。好幾位專家都有過類似表述:“不抓緊保護,長江江豚將會在10-15年出現功能性滅絕。”注意,這個數字是基于2012年調查結果的,而2017年很快就要到了,留給長江江豚的時間可能只有十年,嗯,兩屆政府任期。
第二個,長江江豚種群的孤島化、互相隔離非常厲害。這使長江江豚每個局部面臨的威脅更大了。
第三個,最糟糕的情況是“如果不采取人為干預措施”,但即便采取了人為干預措施,也要看到“多年努力所取得的保護成效并未從根本上扭轉長江江豚種群數量持續下降的狀況”,換句話說,努力了,也可能只是“盡人事”。
所以我看到農業部這個保護行動計劃的結尾,會有啞然失笑的感覺:
“2016年3月25日中央政治局通過長江經濟帶發展規劃綱要,明確提出了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把修復長江的生態環境擺在壓倒性的位置。提出了保護長江珍稀水生生物,對長江江豚等珍稀物種開展搶救性保護。隨著綱要精神的全面貫徹落實,長江江豚的保護能夠取得成功!”
我做過不少規劃、計劃,在結尾出現這么一個巨大的感嘆號的文本,其實還是很少見的。
很難確認這個感嘆號是證明行文者是信心爆棚還是底氣不足。我感覺有點像后者。以前中國足球腎虛的時候,領導講話也有這個傾向,把感嘆號當打氣筒。結果大家也都看到了。
但我也很能理解農業部的壓力和難處。
舉個例子,在農業部的這個行動計劃中,幾乎沒提長江江豚的保護級別。不好意思提啊,區區“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兩年前,媒體上還看到消息,農業部要推動長江江豚保護級別升級,但顯然這事暫時還沒成。“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都有些什么物種?獼猴、藏原羚、巖羊、黑熊、馬鹿、大壁虎……這些一抓一把的大路貨啊(此處腦補一個捂臉表情),長江旗艦物種,區區千把頭的江豚,就和它們一個水平線上。而作為國家一級保護的藏羚羊,保護難度遠遠低于江豚,什么時候種群數量也沒少于數萬頭,可人家的關注度、保護資金、行動力度……人比人,真會氣死人。
我不好妄猜長江江豚的保護級別為什么會這么低。但我知道,國家兩級保護動物名錄,主要是在陸生野生動物主管部門的林業部門主導下編制確認的(農業部當然也參與了),時間是1988年,到今天變化都很少。麻煩的是,當時江豚作為哺乳動物,卻不是林業部門主管,而被當作“漁產”或“準魚類”,由農業部的漁業部門管轄。在2000年后,隨著天保工程、退耕還林的落實,林業部門主要職責,已經強烈偏向生態保護,保護能力和資源非常雄厚。農業部門雖然肯定比林業部門強勢,但主要職能是產業發展(“分管”江豚的漁業更不用說),保護職能在農業口,注定是邊緣的。而江豚這種大幅度跨區域的物種,保護難度極大,需要有關部門有巨強的協調能力。
只能說,投胎很重要。
說說鄱陽湖這個閘。
相關新聞網上已經不少,大家可以自己去補。這件事現在牽扯大了,幾大院士都在發言。我專業主要學的是陸生野生動物——就算學的是水生生物,也不至于得瑟到要和院士比專業。所以本文在專業的角度,不準備再扯什么了。但我可以以一個局外人或是前媒體人的角度,綜合一下目前為止的新聞信息。
首先,這個閘看起來必須建。因為院士說了,功能難以替代嘛。
其次,院士與其他專家的意見,看起來已經很不容易。至少,該點出來的問題也點到了。經常參加評審的人想必知道,在多數情況下,無論作為專家對評審內容多不滿,多少還是要給主辦方留點面子,畢竟評審費還是人家在拿嘛。但講究的專家,在評審意見中,也會給自己留個后路,比如加一些限定條件,“如果做到某某,就不會有大的影響”,或“要消除不良影響,還需要如何如何”這種。具體到建閘,就是曹文宣院士說的,要“盡快全面禁漁”。但評審意見多數情況下,沒有什么強制性,反正該說的說了,對方怎么做,誰管?這些專家,想管也未必能管得了。
第三,建這個壩,即便從官方說法來說,也是“既有利又有弊”。聽起來,還利大于弊。
這樣算賬是有問題的。
假如江豚現在種群“健康”,或比較“健康”,那么長期、整體來看,可能的好處,比如湖區食物會增加,以及可能的問題,如無法通過魚道,是可以算算細賬的。但對于當前的江豚,實際上已經面臨很多生存壓力,處于危險邊緣,任何新增的壓力,都可能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江豚的現狀,是賭不起的。
打個比方。一族人逃難,在關口面臨選擇,0或1的輪盤賭,輸了就死,贏了,通過,并且有更好的生存機會,生息繁衍。在這種時候,如果族人數很多,即使輪盤賭死掉一半人,雖然殘忍,也是值得的,但假如只有兩個人呢?滅族的風險就大大增加了。如果可能,就該選擇更安全的選項,即便沒有那個可能的好處。
但果真有這樣的選項嗎?
其實,在與建閘有關的一系列新聞中,讓我震驚的是“態度”。一種安之若素、按部就班的態度。很多回應,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式的,看起來,目的就在于保住這個閘。學術上還有的爭議,未來管理中存在的風險,江豚的命運,都成為次要因素。我甚至能從字里行間看到一些訕笑的味道。我們請了那么多專家,其實大部分言辭都是閃躲的,遮掩的,欲言又止的。
終究逃不過輪盤賭。
自然之偉力確實難以抗拒,但我還是比較堅持認為,以這個國家現在的實力,集中力量辦大事的能力,“怕就怕認真二字”的聲譽,眼睜睜看著白鱀豚甚至江豚,在我們這一代人眼前消失滅絕,是一件不可接受、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又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不可思議的事情可能會變成現實,因為你沒有看到最重要的“在乎”。
是的,有部門在管,有人在行動,保護經費在下撥,規劃在編制,建閘需要回應媒體的提問,需要找專家背書。那些科研人員,我們也絕不應該懷疑他們的投入與專業。挑不出什么毛病。但那又怎么樣呢?當年對白鱀豚,就沒有“采取行動”嗎?沒有建過保護區,沒有遷地保護的嘗試么?都有的。那個時候,雖然不一定有錢,很多事情,可能還好管一點。
前段時間大熱的《地球脈動第二季》中,有一段,是關于南美洲的阿拉瓜亞亞河豚的。中國的觀眾,觀看著奇美的畫面,贊嘆造物的神奇,卻很少有人想到,就在我們身邊,就在不久之前,無論是從哪個方面都不比阿拉瓜亞亞河豚遜色的白鱀豚功能性滅絕;而在不久之后,可能江豚也會步白鱀豚后塵。我們的詩和愛,總是留給遠方的。
同樣對比強烈的一幕是,中國的寵物保護者可以為了并不屬于自己的貓狗,在高速公路上冒險攔車,但白鱀豚從有到基本絕跡,江豚從數千只到千把只,所得到的民間聲援,相比之下是多么的寒磣。
像白鱀豚這樣的物種,全世界沒幾條大河,有幸可以擁有。這不是《大魚海棠》中的影像,是活生生的實體。然而就給鼓搗沒了。
這是太難贏的賭局,感嘆號沒用。我個人會持比較悲觀的態度:有可能,我們終將眼睜睜地看著江豚的名字,像白鱀豚一樣,沉入水底。
造成江豚數量減少的原因與造成白鱀豚功能性滅絕的原因相同,主要是人類活動。白鱀豚和江豚并不是自身生存能力有問題。假如沒有人類,絕不會走到這一步。不能說所有人類都是殺死江豚的兇手,只能說,在人類惡的那一面犯下罪行的時候,人類善的一面沒有表現出誠意或能力,相當于在放棄。
在巴西中部的亞馬遜盆地,傳說殺死河(江)豚會招致厄運。
也就在我知道江豚消息的這個冬日,我看到,那些本來指望能去拯救江豚的人類,很多也在自己游動棲息的大氣層底部,困難呼吸,輾轉掙扎,唯圖自保。假如你聽過江豚的聲音,你會相信每天在朋友圈里傳來的,都是同樣的哀鳴。霧霾沉沉中,人類和江豚,在一個叫作無望的碼頭意外相逢。
你看江豚多可悲,料江豚見你應如是。于關心江豚命運的人,這或者竟是一種釋然。
(本文原標題《我們終將眼睜睜看你的名字沉落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