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辨《老子》書之晚出,其主要方法,在即就《老子》書,摘出其書中所用主要之字語,一以推究其時代之背景,一以闡說其思想之線索。《老子》書僅五千言,而余就其所用字語,足以證成其書當尤晚出于莊周之內篇,凡見于我先成諸篇之所申述者,無慮已逾數十字數百條以上,則殆已鐵案如山矣。然《老子》書所用字語之可證其書之為晚出者,則猶不盡于我先成諸篇之所論,爰再補列,以成茲篇。
一、常
《老子》書常用常字,如曰: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又曰: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又曰:
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
又曰:
知和曰常。無遺身殃,是謂習常。
又曰:
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常德不忒,復歸于無極。常德乃足,復歸于樸。
是老子心中重視有一常可知。今按:孔墨孟諸家皆不言常,獨莊子始曰:"化則無常也。"蓋莊子喜言天地大化,故曰無常。而老子承之,乃轉言有常。此為思想線索之推進一層,蓋以無常言化,淺而易見,以有常言化,乃深而難知也。若老子先知化有常,而莊子師承之,則決不輕言化則無常矣。《荀子》與《老子》書當約略同時而稍后,故亦曰"天行有常"。至《樂記》"道五常之行",則其言益晚出矣。
昔孔子尚言仁,而老子乃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墨子主尚賢,而老子又曰:"不尚賢,使民不爭。"就思想史進程言,一新觀念之興起,必先有人提出其正面,然后始有人轉及其反面。若謂《老子》書在孔墨前,豈有老子先言不仁不尚賢,而孔子始專主仁,墨子又專主尚賢之理。然常與無常,則不得以正反論。蓋化之一新觀點,莊子始提出之。莊子就化而言其無常,老子乃就化而言其有常,則是深淺之異,非正反之別也。否則又豈有老子兼言有常不仁不尚賢在前,而孔墨莊三家,乃各就其一端,而皆顛倒以反言之乎?則《老子》書之晚起于孔墨莊三家,而總攬此三家之說之痕跡,亦已甚顯無疑矣。
二、同
《老子》書又言同,如曰: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
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
今按:《墨子》有《尚同》篇,而辨同異,則其事始于莊周與惠施。然周之言曰:"吹萬不同。"又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惡乎知之。"又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假于異物,托于同體。"是莊周雖兼言同異,而實偏向于言其異。老子則偏向于求其同。蓋言化則異,言同則常,此亦莊老兩家意向之不同也。《小戴記·禮運》篇論大同之世,《樂記》篇謂"樂者為同,禮者為異",此等皆較《老子》為尤晚出也。
三、妙
六經孔孟不言妙,而老子始言之,曰:
常無,欲以觀其妙。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王弼曰:"妙者,微之極也,萬物始于微而后成。"《莊子》內篇妙字惟一見。《齊物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妙與孟浪對文。崔譔曰:"孟浪,不精要。"則妙者,正是精微義,細小義。惟《莊子》妙字僅作一形容詞用,而《老子》書中妙字,則轉成為一抽象的專門名詞。蓋莊子僅注重言大化之遷流不常,而《老子》書乃進一層深求此大化之何自始,何于終,何由出,何所歸。謂萬物同始于微,極微處,即萬物之同出處,故曰"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也。《易·說卦傳》:"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此語明出《老子》后。蓋妙萬物即是玄通萬物至于其最先極微同出處,此即神之功用之所于見也。《中庸》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夫!"此用微字,不用妙字,要其意則與《易傳》相近,同為晚出于《老子》也。
四、和
《論語》:"和無寡。"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又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凡言和,皆指行事之表現在外者。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又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此諸和字,亦皆指行事之表現在外者。至莊周言和字始不同。如曰:"心莫若和。""游心于德之和。"又曰:"不足以滑和。"又曰:"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又曰:"德者,成和之修也。"凡此諸和字,始指內心言,始指為一種內心之德言。至其指行事表現在外者,如曰:"圣人和之以是非。"又曰:"和之以天倪。"又曰:"常和人而已矣。和而不倡。"此所謂和,亦與儒家言和有別。至《老子》曰:
和其光,同其塵。
是和與同無辨也。此即莊子所謂和而不倡,以隨同于人為和。是即"為后不為先","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也。亦即莊子之所謂"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也。
《老子》又曰:
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又曰: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
此諸和字義,乃并為《莊子》所未及。蓋《莊子》所謂德之和,必有一番修養工夫,始可臻此。至《老子》始不言德之和而轉言氣之和。氣之和則稟于先天,所由受以成人成物。故赤子轉為得和之至。是《老子》之言和,即猶其言精。此皆由先天所稟賦,而越后轉失之者。余曾辨老子言德字義與莊周不同。莊子之言德,尚近孔孟儒家,至老子始引而指先天。此處辨和字,亦其證。故就思想進程言,必是莊在先而老在后,此辨極微妙,學者必深玩焉而后可悟也。至《荀子·天論》,乃曰"萬物各得其和以生",當知《荀子·天論》,即所以駁正老莊,而此語則明承《老子》。試問若《老子》書果遠在孔孟莊之前,何以于孔孟莊三家書,乃絕不見此等影響耶?
五、中
孔孟言中字,亦率指其在外有跡象可睹者。如《論語》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是進取與有所不為,各占一偏,中行則不偏據也。故曰:"過猶不及。"又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蓋《中庸》之德,即指其不陷于過與不及也。《論語》二十篇,絕無指中言心者。若就心言,當為忠。否則徑言心。《孟子》七篇亦然。《孟子》曰:"中心達于面目",中心與面目在外對文,不滅心專言中也。又曰:"胸中正,眸子瞭焉。胸中不正,眸子眊焉。"以胸中指心,亦不即中言心也。又曰:"不得于君則熱中",朱子曰:"躁急心熱也。"此乃心覺胸中有熱,不得謂心熱,是亦不得謂以中字代心字。孟子又與人辨仁內義外,又言反身而誠,皆不言中。又曰:"子莫執中,執中無權,猶執一也,執一賊道。"又曰:"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狷乎?"又曰:"中也養不中,才也養不才。"凡語孟言中字略具是。至莊周,曰:"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此環中中字,亦有形象可指。然已作一抽象的專門名詞矣。又曰:"托不得已以養中",此中字乃以代心字,亦可謂是代氣字。乃與論孟用中字之義遠異。
《老子》曰: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此中字何指,或指環中之中,或指養中之中,要之語承莊周。莊周以前,則不見此中字之用法也。至《中庸》之書乃曰: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中和兩字,乃占如此重要之地位。學者若熟誦論孟老莊,便知《中庸》此一節用語,全承老莊來,不從孔孟來。論孟言心,必言孝弟,言忠信,言忠恕,言愛敬,言仁義,言知勇,卻不言中和,亦不特別重提喜怒哀樂。特別重提喜怒哀樂以言心,其事亦始莊周。《中庸》言未發已發,亦承莊周。所謂"其發若機括","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是也。其謂中節謂和者,亦指心氣之和,與論孟所言和字大不同。《老子》曰:
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中庸》乃承其意以言中和也。故曰,中為天下之大本,和為天下之達道。又曰致中和,則天地位,萬物育。若非深通老莊,則《中庸》此一節語,終將索解無從。故知《中庸》之為書,尤當晚出于《老子》。此由于拈出其書中所用字語,而推闡申述其觀點沿襲之線索,此一方法,即可證成各家思想之先后,必如此而不可紊也。至《周禮·大司樂》有中和祗庸孝友之六德,此亦即足證《周禮》之為晚出矣。
六、畜 育
《莊子》僅言一氣之化,所謂道者,即指此一氣之化言。而《老子》不然。《老子》曰:
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又曰:
大道汜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
又曰: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
又曰:
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享之毒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是謂道乃生萬物者。德乃畜萬物,育萬物者。此等意想,亦莊生所未有。今按:《中庸》曰:"萬物育焉。"又日:"贊天地之化育。"又曰:"洋洋乎發育萬物。"又曰:"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此亦見《中庸》之兼承莊周老子,蓋言化則本之莊周,言育則兼采老子也。則其書之尤較晚出于老子,又可證矣。《易·系辭傳》,"天地之大德曰生",此亦本老子,不本莊周。《樂記》"萬物育焉",語與《中庸》同,亦證其同為晚出書也。
七、明
古之言明指視,故《論語》曰:"視思明。"又子張問明,子曰:"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明也已矣。"又曰:"可謂遠也已矣。"是明為遠視。《書》曰:"視遠惟明"是也。孟子曰:"明足以察秋毫之末。"又曰"離婁之明"。又曰:"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又曰:"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凡論孟言明字率如是。至《莊子》書而明字之使用義乃大不同。莊子曰:"莫若以明。"又曰:"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蓋孔孟儒家尚言知,莊子鄙薄知,又謂為知者殆,故轉而言明。蓋知由學思而得,明由天授而來。故莊周又常連言神明,曰:"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蓋神者即心知之明,人盡有之也。若分析言之,則神降自天,明出于人,《莊子·天下》篇謂"神何由降,明何由出"。陸長庚曰:"神謂人之本性,降衷于天。具有靈覺,謂之曰明。"是也。
老子承莊周,故亦薄知而重言明。老子曰:
知常曰明。
又曰:
自知者明。見小曰明。
又曰:
用其光,復歸其明。
又曰:
是謂襲明,是謂微明。
《中庸》亦重明,故曰:"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又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又曰:"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故《中庸》之言明,顯承老莊而來。故《中庸》稱天曰高明,又曰:"極高明而道中庸",極高明,即天稟神明也。道中庸,此即莊子所謂不用而寓諸庸,盡人所有,故曰以明也。蓋由莊子言之,知有大小之別,復有彼我是非之不齊,明則各憑神明天賦,遇用而見,各有所得,可以大通,不由學至也。故《中庸》又曰:"尊德性而道問學",尊德性屬明,道問學屬知。是《中庸》之匯通孔孟老莊以為言也。《易·系傳》亦屢言"神明之德",其書晚出而有所襲取于莊與《中庸》同。后之儒者,既莫不重易庸,因好言此明字。不知明字實淵源莊老道家,乃語孟所未有也。然則莊老之學,又安可堅擯而嚴斥之,必使與孔孟劃為截然之兩流乎?
又按宋儒如周濂溪《通書》言"靜虛動直,明通公溥"。程明道《識仁》篇謂"存久自明",《定性書》謂"用智則不能以明覺為自然"。此皆尚言明。故明道又曰:"質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化,卻與天地同體也。"其弟伊川始矯其偏,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伊川重提出學字知字,實為不失孔孟矩矱。晦庵承伊川之說,而象山陽明則皆尊濂溪明道,而不樂伊川晦翁,則尚明尚知,先秦此一分野,即下逮宋明,猶變相存在也。
八、止
莊子好言止,《齊物論》,"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又《養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此戒人之追逐無涯以為知,而不知止也。莊子又言"休乎天鈞"。又言"因是已"。已與休,皆止也。至老子乃獨承用此止字,故曰:
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
又曰: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然則非知之為殆,乃有知而不知止之為殆也。學者試即就上引莊老此兩節語而細籀之,其固為莊先于老乎?抑老先于莊乎?亦可以不煩多證繁引而決矣。
止之為義,老子稍前,公孫龍亦言之。其后《大學》又盛言之。故曰:
在止于至善。
又曰:
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
此其所用字語,如定靜安慮,亦多襲莊老。故知《大學》亦晚出書,當在老子之后也。后之儒者,既尊孔孟,復重學庸,而深排老莊。不知學庸之固已匯通孔孟老莊而為說矣。故知論學之不貴有門戶也。
九、曲
老子特用曲字,曰:
曲則全,枉則直。
則曲者一曲,正與大方之全為對。《中庸》承用此曲字,故曰: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
盡性即全也。致曲能有誠,因能化,此即老子曲則全之說。《系辭上傳》亦用此曲字,曰:
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
注曰:"曲成者,乘變以應物,不系一方者也。"此注亦用老莊。因《易傳》本文本用老莊,若不用老莊作注,即文義難明也。《荀子》亦承用此曲字,《王制》云:"其余雖曲當,猶將無益也。"《解蔽》云:"曲知之人,觀于道之一隅。"此皆不以曲為是。然其用此曲字,則明承《老子》書而來。《小戴記·禮器》云:"曲禮三千。"又特有《曲禮》之篇。其實用此曲字,則皆晚出也。
十、強
孔孟儒義不言強,莊子亦不言強。老子雖言曲,實以求全。雖守柔,實以求強。故曰: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
又曰:
見小曰明,守柔曰強。
《中庸》亦明強連文,顯承老子。故曰:
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又:
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
鄭玄曰:"抑而強與,而之言,汝也。謂中國也。"是則《中庸》此章,以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對舉,即猶以南方之強與中國之強對舉。孟子謂陳良北學于中國,中國之學者未能或之先,此即古人以北方謂中國之證。《中庸》所謂南方之強,即隱指老子言。老子曰:
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
此即寬柔以教也。又曰:
報怨以德。
此即不報無道也。是則《中庸》之書,明為承老子,受老子之影響,并已隱指老子而謂其為君子之道,而并以謂其勝于北力之中國矣。
抑《論語》有之,曰:"野哉由也。"又曰:"由也好勇過我。"
又: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
又:
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此即《中庸》子路問強之所本。然《論語》言勇不言強。故知《中庸》言強,實近承老子,非遠本《論語》也。荀子亦時復言強。《宥坐》曰:"強足以反是獨立。"又《小戴記·祭義》,"強者,強此者也。"此等皆是儒家之晚出語也。
十一、華文素
孔子曰:"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又曰:"文之以禮樂。"又曰:"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至莊周書,不言文而好言華,蓋意有抑揚從違,故遣辭不得從同也。莊周之言曰:"言隱乎榮華。"又曰:"張乎其虛而不華也。"此華字為老子所承用,故曰:
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
又曰:
處其實,不居其華。
《尚書·舜典》"重華協于帝"。疏曰:"文德之光華。"是復以華為佳辭。是可知《舜典》成書之又晚出于《老子》矣。
《論語》又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是孔門儒學之重視于文者,可謂甚矣。而老子則曰:
絕圣棄知,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
所謂圣知仁義,即指孔門儒學而言。巧利則猶是戰國晚起之事。老子正欲反此三者,其意即欲一反社會之人文演進,而期為歸本返樸也。故必令此三者有所屬。此在孔子亦言之,曰:"禮云禮云,鐘鼓云乎哉!樂云樂云,玉帛云乎哉!"是在孔子當時,正以鐘鼓玉帛為文,而孔子求反之于禮樂,是孔子之意,固以禮樂為文也。孔子又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是孔子之意,亦猶以禮樂為文為不足,而求令有所屬也。孔子以禮樂為文,正合春秋時代之情形,此有一部《左傳》之詳細記載可以為證。《老子》書以圣知仁義巧利三者為文,則求之于春秋時代為不合,必求之于戰國晚世,乃見宛符。此亦可證《老子》書之為晚出矣。
《老子》書素樸素字,亦見于《論語》。子曰:"繪事后素。"子夏曰"禮后乎"是也。是孔門之意,正以禮為不足,而欲屬之于人心忠信之素質也。《老子》書用素字,采之《論語》。其用樸字,乃其新創。《中庸》:"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鄭注:"素讀為嗦",殊屬強解。蓋素乃本先之義。朱子易之曰:"素,猶現在也。言君子但因現在所居之位而為其所當為。"蓋朱子嫌若注為因其本先所居之位,則人將疑現在或已不然。故徑改本先為現在,此誠通儒之達解也。素樸二字,遂為此下《呂覽》《淮南》諸家所樂用。故凡《老子》書中用字,往往尋之于《論》《孟》《墨》《莊》諸書或不易見,而求之《荀子》《戴記》《易傳》《呂覽》《淮南》,則遍檢而可得。則《老子》書之成書年代,豈不顯而易證乎?
十二、宗
《莊子》內篇命題有《大宗師》。又曰:"命物之化而守其宗。"又曰:"吾鄉示之以未始出吾宗。"此宗字用法,亦為《老子》書襲用。《老子》曰:
淵兮似萬物之宗。
又曰:
言有宗,事有君。
皆是也。后世喜用此宗字,如曰宗主,曰宗匠,日宗旨,曰宗門,曰宗風,曰宗師,曰宗極,曰宗派,曰宗教,求其語源,實始莊老。余嘗謂中國后世學術思想。若嚴格剔去莊老兩家所創用之字語,則必成為偏枯不起之重癥,此例可概其余也。
十三、正 貞
孔孟儒家好言正。故《論語》曰:"齊桓公正而不譎。"又曰:"必也正名乎!"又曰:"就有道而正焉。"孟子曰:"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又有胸中正胸中不正之辨。荀子亦有《正名》篇,《正論》篇。此皆儒義尚正之證。至莊周則不認有此正。故曰:"四者孰知正味。""四者孰知正色。"又曰:"吾誰使正之。"然又曰:"幸能正生以正眾生。"是莊周心中亦有正,惟非儒家孔孟之所謂正耳。老子曰:
孰知其極,其無正。正復為奇,善復為妖。
此承莊周言正之無定也。然又曰: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
又曰:
我好靜而民自正。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
又曰:
清靜為天下正。
是老子心中亦有正,然近莊周,不近孔孟,則顯然也。
《老子》書又以貞易正,其言曰: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
此處用貞字,即正也。謂侯王為天下之所從以受正也。《小戴禮·文王世子》篇,"萬國以貞。"此又明承《老子》侯王為天下貞之語來。
《系辭下傳》曰:
吉兇者,貞勝者也。天地之道,貞觀者也。日月之道,貞明者也。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
此貞字有主于一義,有常義。謂吉兇之道,常主于相勝。天地之道,常主于觀示。日月之道,常主于有明。天下之動,則常主于一也。此一字亦即《老子》書中昔之得一者之一,一即道也。天下之動,則一切遵于道而動,亦即《中庸》所謂"道也者,不可須臾離。可離非道也"。就其所用之字語,推求其所涵之義蘊,《易系》之與《中庸》,往往可以援《老子》之書為解而得其相通者。然就孔孟書中,尋其所用字語,乃渺不得其有受老子思想影響之痕跡。此即可以知《老子》書之晚出,其時代當下距《易傳》《中庸》不遠,而決不能謂其前于孟子,孔子更無論也。
十四、淵
莊周書好用淵字,曰:"鯢桓之潘為淵,止水之潘為淵,流水之潘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釋德清曰:"鯢桓處深泥,喻至靜,即初止。止水澄清,萬象斯鑒,即天壤之觀。流水雖動,而水性湛然,即太沖莫勝,止觀不二也。"此莊周之以淵喻心也。老子承之,乃曰:
心善淵。
若非先有莊子,則老子此語殊嫌突兀。于詩固有之,曰:"其心塞淵。"又曰:"秉心塞淵。"左氏亦曰:"齊圣廣淵。"然謂老子此語,乃承詩人之詠而來乎?抑承莊周所云云而來乎?精于文埋者,亦可微辨而定之矣。
十五、沖
《莊子》書又特用沖字,曰:"鄉吾示之以太沖莫勝。"《說文》曰:"沖,涌搖也。"莊子以水喻心,釋德清謂太沖莫勝,即流水之淵,其說甚是。《老子》書乃特喜用此沖字。曰: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
此處沖字淵字并用,顯見承莊周。謂沖而用之者,即虛而不屈,動而愈出也。故老子又稱谷神,谷亦指水流,常動常虛也。又曰:
大盈若沖。
沖與盈對文,則沖顯有虛義。然正以涌搖流動故虛。此處老子心中,仍指川谷之水以為喻也。故又曰:
谷得一以盈。
蓋谷之為水,流于山間,猶未達于平地。故其勢常動常流常虛,而又能常不枯竭,故老子每喜以谷喻道。喻道即以喻心矣。故莊周以淵喻心,而老子增之以谷喻。是老子思想之益細密也。若謂老子在前,兼以淵谷喻,乃莊周特賞其一而昧棄其一焉,此又無說以通也。老子又曰:
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何以謂之沖氣?蓋天地大氣,亦常遷化流動,正如川谷之水也。莊周特言此一氣之化,而老子詳說之,曰:沖氣以為和,斯可謂精妙矣。蓋謂此一氣以常流動,而有種種配合,遂以成此萬物也。《易·系傳》亦言之,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當知一陰一陽者,此即常動常化,即所謂沖氣以為和也。今若老子先言萬物負陰抱陽,沖氣為和在前,則還讀莊周書,幾同嚼蠟。以莊周之大智,而若等于茅塞其心矣。故兼觀此淵與沖之兩字之用法,而莊老兩書之先后,亦可即此而定。從來解《老子》書沖字,每主以虛說之,而不知兼以動義說之,其誤在不知《老子》書用此沖字之來源,乃特源于莊周之書也。
十六、兌
莊周書又特用兌字,曰:"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乎兌。"老子亦承用之,曰:
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
王弼曰:"兌,事欲之所由生。門,事欲之所由從。"莊子之意,使其心與外和豫悅通而不失之兌,此即虛義也。老子曰塞兌閉門,即求不失乎兌。然必又知抱一,乃始微妙玄通。若專言塞兌閉門,則陷落一偏,義不深愜矣。
十七、光
莊子有言:"是謂葆光。"此一光字,亦為老子所襲用。老子曰:
和其光,同其塵。
《庚桑楚》云:"生者德之光。"即此光字的解。光塵對文者,莊子曰:"是其塵垢糠秕,猶將陶鑄堯舜",此塵字之來源也。《易·坤·文言》曰:
坤,后得主而有常,含萬物而化光。
此其為晚出于《老子》書,又可就文而見矣。
十八、久
老子言常,故亦言久。其書曰: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
又曰:
孰能安以久動之徐生。
道乃久。
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蒂,長生久視之道。
后世道家言長生久視,其說實始于老子,在莊子固不爾。故曰:"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我生者,乃所以善吾死。"蓋莊子主大化無常,故不言長生,老子主有常,故轉期長生也。
又老子曰,道乃久,此義乃為《中庸》所襲。《中庸》之書曰:"至誠無息,不息則久。"又曰:"悠久所以成物。"又曰:"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蓋《中庸》之所謂至誠,即老子之所謂道也。《中庸》言天地之道,于博厚高明之外,特添進悠久一義。此為于物質觀念形象觀念外,特添進一時間觀念。故《中庸》實承老子,而莊子轉不然。蓋莊子認天地之道為遷化無常,而老子《中庸》則認為天地之道為有常而可久也。
又按:《中庸》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不貳貳字,清儒如王引之朱駿聲,皆考訂其為忒字之訛。其為物不忒,即老子之常德不忒也。生物不測,即老子之復歸于無極也。無極不測皆無窮義,即《中庸》之所謂悠久不息也。則《中庸》此一忒字,亦正從老子來。
《易·系傳》亦言可久可大。其言日:"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蓋莊周好言大,而特以言大化。至《老子》《中庸》《易·系》,始兼言大與久,而落實到人生事業上,此亦思想線索遞轉遞進之一端。若謂莊周書晚出于《老子》《易傳》與《中庸》,則莊周思想之于老子,實為一種墮退叛離與違失,此又與向來認莊周為推闡老子之說者大背矣。
上舉二十二字,又數十條,大體就思想演進線索言,然亦有涉及時代背景者,如第十一節論"此三者以為文不足"之類是也。茲請再就于時代背景有可疑者續論如次。
十九、士
《老子》曰: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渙兮若冰將釋。敦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動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敞不新成。
《老子》書言圣人,其于春秋時代背景不合,已詳論在前,而此條言士,亦殊可疑。當春秋時,士之地位至微末。其先惟齊公子糾公子小白,晉公子重耳出亡,隨從之士,因緣際會,躍登要職,嶄然露頭角。其他則甚少見。下至春秋晚世,晉卿始多養士,而孔子與其門弟子,乃亦多于士之品格修養有討論。然亦曰:不恥惡衣惡食。行己有恥。不懷居。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察言觀色,慮以下人。見危授命,見得思義。凡若此類而止。蓋士之地位,尚不能上與君子比。而《老子》書中之士,如上舉之條,其身份地位,實已相同于《老子》書中之圣人。此必士之在社會,已甚活躍,受人重視。隱握有領導群倫之勢。士之意氣已甚發舒,而多因此遭意外之禍害。故老子乃意想古之善為士者,其所描述,乃務自深藏,不為人先,不急表現,處渾濁不安之世,而能默運潛移,主宰一切。試問此何嘗為春秋中葉孔子以前之所能有?若非老子處戰國晚季,處士囂張之時代,又何來有此等想像與擬議乎?
《老子》又曰: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
當知此上士聞道之道,與孔子士志于道之道大不同。此統觀于《論語》與《老子》兩書之論道而可知。蓋在《論語》,士尚為下于君子之一流品。君子已上儕于貴族,士則始藉以進身,此為于春秋晚年之時代背景相切合。而《老子》書中之士,則實與圣人同為一類知識分子之稱號。而君子一名,乃不見于《老子》書中。蓋莊老皆不喜言君子,莊孟之異,老荀之別,即可于此一端覘之也。
《老子》又曰:
善為士者不武。
若就春秋言,士之進身,實首賴于尚武。孔門六藝有射御。孔子曰:"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下至墨家,其徒更以有武顯。觀于禽滑釐與孟勝之儔,可以知墨徒于當時所以獲尊顯之由來。即李克吳起商君,何一不以武事自升進。士之可以不武而見尊,此正世運之進,此則在孟莊之時而始然耳。王弼注《老子》此條,曰:"士,卒之帥也。"當知由士而得為卒之帥,此亦已以晚世事為說矣。
凡此皆可證《老子》書之晚出。循此以往,所涉益細,可以例推,不煩再縷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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