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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小其人其墓所在的朝代與地址歷來眾說紛紜,頗具爭議。在朝代上盛行說法有南齊說與晉代說兩種,關于墓址則是有嘉興與錢塘兩處。但我們暫時撇開這些爭議的問題不談,蘇小小這一人物形象確已在西湖文學史上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不論西泠橋畔的蘇小墓是真實可考,還是后人所建,其最初的原型經過了歷代文人的修飾、美化、渲染,早已化身成為了一個能夠代表西湖特色、表達文人特殊情結的西湖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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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理、閱讀唐代涉及蘇小小的詩作名篇之后,本文將這些詩大致分為寫人詩與化用詩兩類,并在下文稍作分析。寫人詩,即指詩詞以蘇小小形象為主體,側重以專門針對蘇小小形象及其戀情的刻畫與想象為主,并將詩人的情感暗含詩中的一類詩,如李賀的名作《蘇小小墓》、張祜的《題蘇小小墓》等;化用詩,即指全詩簡單提及蘇小小這一意象來吟詠抒發詩人對錢塘的贊美、對美好追求的向往以及對盛衰之變的感慨愁緒的一類詩,如柳中庸的《幽院早春》、李賀《七夕》、蔣寅《蘇小小墓》和韓翃的《送王少府歸杭州》等。
李賀《蘇小小墓》
凄風苦雨,幽蘭啼淚,何時有人歸?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珮。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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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提到深入刻畫蘇小小形象及其情感的詩作,絕避不開李賀的《蘇小小墓》。黎簡評李賀“從來琢句之妙,無有過于長吉者”,李賀在寫作技巧上對詩逐字逐句高度錘煉的原則,讓他的詩詞字字句句都飽含韻味,越是反復推敲越覺其中的味道。首句“幽蘭露,如啼眼”,運用擬人修辭,極為巧妙地在開篇就將人的思緒由一朵幽蘭帶入到一個凄美的環境中去。幽蘭上沾著露水,宛若女子啼哭的眼,一個“啼”字訴衷腸:蘇小小亦或是她的鬼魂獨自在這凄風冷雨中等人歸,卻又無人歸。后嘆一句“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寫盡空谷幽蘭無人自芳,只得孤芳自賞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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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女子又該是怎樣的一副模樣呢?“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珮。”詩至此句“冷極鬼極”俱顯,李賀將景物與人物相交織、相結合 ,未寫一字關于蘇小小的面容體態,卻用景將她的形象塑造得十分豐滿。她被綠草青松環抱,以風為裳,以水為珮,至此,詩中的鬼魂形象和凄冷環境被刻畫得淋漓盡致。就是這樣一個凄美絕倫的“女鬼”朝夕等待,等待有朝一日能重溫當年“油壁車,青驄馬”的美好時光,然而只有一抹“冷翠竹“徒勞耗費光彩。西陵橋邊,蘇小墓旁,凄風苦雨,無期才是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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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賀的《蘇小小墓》秉承詩人一貫作風,不同于主流詩詞的寫法,句與句之間的場景切換詭譎跳躍,從幽蘭到風水,從油壁車到冷翠燭,意象與意象之間都沒有緊密的聯系,但就是這樣構成的碎片式的畫面結合在一起又營造出了凄冷陰郁的氣氛。不僅如此,全詩選用的均是冷色調描寫,夜晚的鬼火徒勞光彩,是冷;暗夜的青草翠松,是冷;幽蘭沾露,若是藍紫色的,是冷,若是紅黃色的,則在一片陰暗中更加刺眼,愈顯詭異冷艷,亦是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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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卻修辭上的精到,《蘇小小墓》在主旨上更意味深長。油壁車、結同心、西陵下這些意象均化用自南朝樂府的《蘇小小歌》,但若兩相對照,在表達的情感上則是一喜一憂,背道而馳。
南朝樂府《蘇小小歌》
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
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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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小歌》里吟道“郎騎青驄馬”,而這一男性形象在李賀筆下卻已消失不見,剩下的只有蘇小小的鬼魂與一架油壁車,再無意中人與之出雙入對。并且,在《蘇小小歌》中對關于“何處結同心”的問題也給出了回答:自西陵松柏下相遇后,便定了終身,愿永結同心。這一句詩中飽含憧憬,也展現出了女子不屑世俗眼光,追求所愛的自由灑脫。然而在李賀詩中的西陵只有風雨瑟瑟,并直截了當地宣告”無物結同心“。這般對蘇小小追求愛情的結果的深刻闡釋,頗具陳寅恪先生筆下的”了解之同情“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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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李賀身材相貌皆平平,曾志懷高遠的他因父諱“終不得仕”,一直處于社會的邊緣地帶,這極有可能導致了他思想上的邊緣化,從而偏離主流,專愛寫些靈異題材詩。鬼才李賀寫蘇小小的亡魂百年忍受孤獨,無人理解亦無人關照,這或許也是他的自白,胸懷鴻鵠之志卻無人問津。因此詩人只能自憐自哀,留下那難訴盡的千萬愁緒在詩中。
張祜《題蘇小小墓》
眉恨柳長深,徒愿結同心。
漠漠窮塵地,蕭蕭古樹林。
臉濃花自發,眉恨柳長深。
夜月人何待,春風鳥為吟。
不知誰共穴,徒愿結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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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祜的《題蘇小小墓》較李賀而言寫得更清麗,不帶有過于濃重的陰郁之氣。相同的是對地點的描寫,兩詩同樣是古樹林中的蘇小小墓,氣氛蕭瑟寂寥。而不同點我認為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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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在對蘇小小的描寫上,張詩對蘇小小的美艷形象作出了正面描寫,描繪她有姣好面容讓花兒自發,柳葉彎眉蘊含深長恨意。而李詩則是側面襯托。二是在取景與色調上,深夜里墓旁并非是鬼火爍爍,而是當空有一輪明月與之共待,雖只有春鳥為其吟唱,但總算聊勝于無。“月”在這首詩里雖然不是特別溫暖的意象,但讀起來并不會讓人感到尤為陰冷凄涼,“春鳥”亦是如此,頗有哀傷而浪漫之味。因此,張詩雖也是有一腔愁緒,但可能更多偏向于無奈,而不像李詩那樣的極端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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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體現在第三個不同點上,即張詩沒有完全、絕對地阻斷主人公“結同心”的希望,詩人在詩中用了“不知”二字,疑問式的安排使否定的情感色彩沒有十分強烈,是一種無望之有望。而李詩則截然不同,用了許多冷色調與哀聲詞,并直言“無物結同心”,結尾也有一個定格的景象,好像有意表明只有這凄風苦雨會一直延續,如意郎君無返的可能。
韓翃《送王少府歸杭州》
錢塘蘇小是鄉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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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小這一意象在無數文人化用入詩后,早已脫離其本來的面貌,而被塑造成一個更具魅力與西湖特色的形象了。西湖詩詞中除卻對蘇小小及其戀情的深刻描寫,更多的是對其人其事的一種引用、借喻。如韓翃的《送王少府歸杭州》中,就有一名句“錢塘蘇小是鄉親”,運用史實來贊美杭州的人杰地靈。又如柳中庸的《幽院早春》中寫的“欲尋蘇小小,何處覓錢塘”,全詩文筆清新,頗具浪漫氣息,尾聯借用蘇小小自由追求愛情的事跡,表明了詩人內心對美好愛情和理想的向往。再看李賀的《七夕》,其在詩末忽然提及“錢塘蘇小小,更值一年秋”,借用蘇小小來表達七夕時節思念愛妻的愁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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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塘蘇小小的形象在不同的詩中被賦上的寓意不盡相同,詩人從她浪漫而夢幻的愛情形象開始,不斷在她身上賦予了各種各樣的情感寄托,這些詩作如唐代西湖文學史上的離離星辰,至今依舊散發著其迷人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