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朝正始年間,一場關于“音樂到底是什么”的爭論,在名士當中展開了。
主要參與者有:阮籍、夏侯玄、嵇康。
這時候竹林七賢還沒有湊到一起玩兒呢,阮籍和嵇康還不認識,他們仨兒到底爭論個什么?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當時有個官員劉劭作了一部《樂論》獻給皇帝,洋洋灑灑寫了十四篇,說如今社會亂套,朝廷應當好好發揮音樂的禮教功能,教化百姓。
這是典型的儒家觀念,他們認為音樂是“禮”的一部分,音樂是神圣的,高高在上的,是和國政相通的。
名士們紛紛跳出來各抒己見。
首先站出來的是阮籍,他跟著寫了一篇《樂論》,這可是阮籍哎,是曾第一個喊出“禮豈為我輩設哉”的阮籍,他一定會把劉劭懟死吧?
但此時的阮籍還沒認識到世道的荒謬,是個規規矩矩的“儒學名士”,他第一個跳出來,然后贊同劉劭的觀點……
阮籍說,是呀是呀,禮是外在的規矩,樂是對內心的教化,只要禮樂正,那天下就太平了!
夏侯玄第二個跳出來說:“一派胡言!”
夏侯玄是誰啊?
他出身名門,長得帥,人稱“朗朗如日月之入懷”,是魏晉早期玄學的領袖人物。他針對阮籍的觀點,寫了一篇《辨樂論》。
他說堯帝在位時,遭了九年的大水,商湯王朝曾大旱七年,這本來就是自然災害,人力無法左右,怎么能指望音樂來平息災難呢?
夏侯玄認為,音樂就是音樂,與國政有個毛線關系?
你站誰?
千萬別急著站隊,因為嵇康還沒說話。
作為日后的竹林七賢之首,人稱“天質自然”、“龍章鳳姿”的嵇大帥哥,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大動靜。
嵇康甩出來一篇影響了整個晉朝甚至后世、被東晉宰相王導推崇萬分的——《聲無哀樂論》。
他說,音樂本身并沒有哀傷和歡樂,高興也好,悲傷也罷,是原本就存在于人心里的情緒,音樂不過是把它們激發了出來。
就好像同一壺酒,有人喝醉了,高興得手舞足蹈,有人卻哭的悲天愴地,音樂就跟酒一樣。
嵇康否定了劉劭、阮籍那種夸大音樂作用的觀點,也修正了夏侯玄的激進理論,雖然音樂不能決定國家的盛衰,但還是能熏陶人心,有潛移默化的影響作用。
嵇康的這篇《聲無哀樂論》在整個中國思想史、文學史、音樂史上,都是一定要被提到的名篇。
寫出名篇的嵇康當然不是空口說白話,除了竹林七賢的小伙伴們,他最好的朋友,當是他的古琴。
司馬氏掌權后,他與當權者政見不合,便辭官歸隱,“抱琴行吟,弋釣草野”,帶著琴行走于山水、林泉、草木之間。
煩惱的時候“彈琴詠詩,聊以忘憂”,無聊的時候“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甚至連嵇康的死,都與琴、與音樂聯系在了一起,在他因為拒絕為盜取曹魏江山的司馬氏效力后,終致殺身之禍,臨刑前,他向外甥要來古琴彈了一曲《廣陵散》。
彈完只遺憾道,《廣陵散》就此失傳,臨死前,沒有憤憤不平,沒有豪言壯語,只是遺憾好好的琴曲不能流傳于世。
當初與他一起辯論過音樂屬性的阮籍,也是古琴發燒友,“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青云蔽前庭,素琴凄我心”。
大晚上睡不著,起來彈琴,還自己創作琴曲,阮籍的原創曲目《酒狂》一直到今天依然霸占“最受歡迎古琴曲目榜”前列。
但這首曲子的創作背景卻不那么愉快,面對暴虐的司馬氏政權,阮籍做不到完全的妥協,但又沒有勇氣拿命去反抗,只能日日醉酒佯狂來發泄發內心積郁的不平之氣。
一曲《酒狂》中有多少無奈和不甘,又有幾人能聽得出?
也不是只有不愉快。
東晉名將,參與過淝水之戰的桓伊將軍,除了會打戰,更會吹笛,《晉書》中說,他有一支傳自東漢蔡邕的柯亭笛,無事便獨自吹笛。
這支柯亭笛的來處與焦尾琴一樣神奇。
《搜神記》說,蔡邕有一次經過會稽,經過一戶人家,屋椽是用竹子做的,他無意間抬頭,發現東邊第十六根竹椽適合做笛,便取之為笛,果然音質上品,從此隨身攜帶,相伴終生。
后來這支笛傳到了桓伊手中,這樣一個戰功赫赫的將軍,卻生得一腔敏感溫柔心腸,他每每聽人清歌,總是被打動,感嘆“奈何”!特別容易在音樂中共情。
宰相謝安便說,桓子野(桓伊字子野)對音樂可謂是一往有深情。
我們今天用來形容愛情的美妙成語,最初的誕生,竟是因為一往魏晉名士對音樂的喜愛與深情。
桓伊善吹笛,人稱“江左第一”,歷史上有“詩仙”,是李白;有“茶圣”,是陸羽;但少有人知道,桓伊便是“笛圣”。
一日,桓伊經過建康青溪渚碼頭,溪中小舟卻有人出聲呼喚,來者自稱是名士王徽之的家仆,說船中的王徽之久聞桓伊大名,請為吹奏一曲。
桓伊沒有多言,下車吹奏,奏畢便上車離去,自始至終,他們二人不曾說一句話。
相比較于伯牙、子期你來我往,引為知音的故事,這二人的行徑實在讓人大跌眼鏡,如果那時就有眼鏡的話。
無論是桓伊還是王徽之,都是東晉顯貴、名士,雖然兩人此前不相識,但都聽過對方的大名,但奏者立馬走人,邀者也毫無留意。
固然有無視禮節的刻意作風,但對于像他們這樣感情豐富且感受細膩的人來說,語言純屬多余,一說便俗,兩人都知道,所以雖然沒有交談,卻達成了一種默契。
默契就是:別說廢話破壞意境。
某種意義上,也是另一個版本的“知音”。
除了古琴和笛,東晉的時候,琵琶也已經得到了上流社會的廣泛青睞。
宰相謝安的堂兄謝尚精通音律,尤其善彈琵琶。當時有人覺得謝尚不夠名士風范,大司馬桓溫卻說,那是因為你們沒見過他在在北窗下彈琵琶的情景,那樣的謝尚“自有天際真人想”,確是有飄飄欲仙的風度的。
他在豫州當刺史的時候,曾微服到鬧市的酒樓中,身著紫羅襦,懷抱琵琶即興彈唱了一首《大道曲》,引得眾多百姓圍觀喝彩。
然而卻無人知曉,這位彈著琵琶唱歌的風流公子,正是他們的最高長官。
能得大司馬桓溫贊嘆的不止彈琵琶的謝尚,還有擊鼓的王敦。
桓溫每次路過王敦墓前時,都會忍不住大喊:可兒!可兒!
“可兒”用魏晉話來說,是“稱心如意之人”,桓溫一直很欣賞王敦的性格。
王敦雖然出身名門望族,但卻不擅長琴棋書畫,與魏晉人心中的名士相差甚遠,初入京城時被一眾貴公子看作是鄉巴佬。
有一次,晉武帝與名士討論音樂,王敦坐在旁邊一句話也插不上,便自告奮勇要求擊鼓,晉武帝便下令將鼓和鼓槌放在他的面前。
王敦一甩袖子站了起來,拿過鼓槌就打。
一通鼓打得漂亮至極,鼓音急促和諧,氣概豪邁,旁若無人,入京以來所受的窩囊氣,都在這敲擊中宣泄一盡。
于是舉座為之震驚,評價就兩個字:“雄爽”。
雄爽即大氣,這一次擊鼓,讓王敦獲得了眾人的認可,一洗前恥,是音樂給了他表現自我的機會。
其實拋開高高在上的理論教條,無論是什么樂器,對魏晉士人來說,都是與內心交流的載體,失意時,高興時,不平時……有些情感,語言無法表達,但音樂可以。
在往后的日子里,再沒有一個朝代的士人,會像魏晉士人這樣,將自己的一腔深情、痛苦和敏感,與音樂聯系得這么緊密。
參考資料:
《魏晉風度與音樂》郭平
《竹林七賢》劉雅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