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志、靈魂與智慧
作者:蘇拉德
摘要:叔本華的生命意志論和弗洛伊德的利比多論是他們各自理論的核心,這兩個核心又都與柏拉圖的靈魂論相聯接,這是否應當看作是柏拉圖哲學威力的表現?但歐洲騎士卻在“憤憤不平地要竭力搖脫古希臘人的束縛”(尼采語),努力不讓自己成為“柏拉圖的注腳”,明白這點,你對他們眾多不注明出處的“獨創理論”就會失掉一些敬意,轉而更尊重希臘人。
意志,英文will作名詞使用時的含義,指既定的人生信念、目標等,其實也是人的欲望━━強烈的、根本的欲望,或者說是利比多的基本的追求、靈魂的最終指向。要認識意志、靈魂與智慧三者的關系并進一步認識它們的內涵,首先得聽聽哲學家的見解。
叔本華哲學的核心是生命意志(也稱生存意志或求生意志),他的見解是我們首先要聽的。類似柏拉圖,叔本華也將世界一分為二:表象世界和意志。對人來說,意志是自動的、盲目的,動物為求生而作的種種行為,都有意志在起作用;植物甚至無機物的運動,都可以看作意志在作用。至于人,“不但身體的活動是意志現象,是客觀化的意志,是具體的意志,就是整個身體本身也是如此。”(叔本華人生哲學p365)“意志是物自體、是內在內容,是世界的本質。生命、可見的世界、現象,只是意志的反映。”(同上p371)世界充滿活力,是有生命的,生命卻因意志而起,有意志才有生命。顯然,意志高于生命,生命不斷有個體的出生和死亡,意志卻是永恒的。它體現在生命這種個體生生不息上,卻不受生命這種生滅運動的影響。它作為物自體,本質不滅。叔本華的意志論并非我在這里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楚的,但僅從以上論述中,是否可以肯定一點:叔本華所說的“意志”就是柏拉圖所說的“靈魂”。
叔本華曾給意志下過四個結論:“1、求生意志是人類最內在的本質。2、意志本身沒有認識力,它是盲目的。3、認識是無關本來意志的附帶原理。4、在認識與意志的戰斗中,我們一般偏于前者,贊揚認識的勝利。”(同上p310)由此還得出一個推論:“意志活動是不能教導的。”(同上p400)叔本華并不相信靈魂論,但他所列的前兩個結論和推論基本適合柏拉圖的靈魂論,據此,我將叔本華的意志論與柏拉圖的靈魂論放在一起進行對照分析,對進一步認識靈魂、智慧和意志及它們間的關系會有所幫助,對它們間的差異也能夠有更清晰的認識。
叔本華認為人的本質是意志,是一個饑餓的意志。人世的追逐、焦慮和苦難都是由它而來,意志是人生苦難的泉源。人的一切欲求皆出于需要,需要就表明了缺乏,需要是經久不息的,欲求是無休無止的。滿足是短暫的,缺乏卻是經常的,即使欲求得到滿足,這滿足也是短暫的,接著而來的將是無法擺脫的無聊。由此,他得出人生是無盡的痛苦的結論。在這過程中,認識并非全無作用,它可以幫助人獲得知識,“知識在生命的鏡子里清晰地看到意志”(同上p374)“知識主體最后就是意志本身或意志的表現”(同上p376)。這對人的命運是否有所幫助呢?叔本華的回答是否定的,因為“意志活動是不能教導的”(同上p390),“人是在知識之前由自己所創造的結果,人的知識只是后來加上去以便開導認識這創造結果的。”(同上p388)它會對意志的實現方式有所影響,但意志本身不會因而改變。更有甚者,知識幫助人增加理性,提升人的心靈,不僅不能幫助人減輕痛苦,甚至會增加心理痛苦,而“心理的痛苦遠比肉體的痛苦為大”(同上p393)。在叔本華眼里,人是不會快樂和幸福的,人的痛苦是內在的,是他的本質,“就個人的生命而論,每個人的生命史,都是一頁痛苦的歷史,所有的生命都是一連串大大小小繼續不斷的憂患”(同上p421),快樂和幸福只是痛苦的減輕或暫時消除,是消極的,它將帶來等量的痛苦━━目前得到的快樂和幸福越多,隨之而來的痛苦越大。人是沒有出路的,除非不曾出生或提前結束生命——自殺。
柏拉圖所說的靈魂與叔本華的意志確實在性質上相似:靈魂也是“人類最內在的本質”;它也可以說是沒有認識力的和盲目的(大多數人靈魂沒有視覺或沒有實現靈魂轉向),很容易受肉體支配,為欲望服務;而且它也是“不能教導的”━━想想柏拉圖批評智者的話。然而,柏拉圖卻并不象叔本華那樣悲觀地看待人生,他認為人只要努力,看到善,就能夠獲得真實的快樂與幸福。需要做的事情包括:學習數學、天文學和辯證法,向上看,以智慧為靈魂的助手,實現靈魂轉向,等等。
叔本華的意志顯然是平庸卑下的,它為肉體所束縛,為欲望服務,與動物的意志沒有根本的區別。柏拉圖將靈魂分成三部分,靈魂的好壞由哪部分在靈魂中占統治地位決定。叔本華認為知識對意志不起作用,對此,柏拉圖并不完全反對,當人為實用目的而學習知識時,知識對靈魂沒有什么幫助;但如果不為實用,而為靈魂本身而學習時,知識是有用的。但對靈魂的解救最重要的是人的智慧,“每一個尋求智慧的人都知道,當哲學接管靈魂的時候,他的靈魂是一個無助的囚犯,手腳被捆綁在身體中,只能透過靈魂的囚室間接地看到實體,在無知的泥淖中打滾。哲學知道這個囚犯自己主動的欲望在狡猾地影響著這種監禁,對靈魂的監禁來說,使靈魂進監獄的首先就是靈魂自己。”(斐多篇82E)讓靈魂脫離“囚室”,把靈魂從“無知的泥淖”中拖出來的就是智慧━━哲學。
叔本華最大的缺失是最高知識━━善的理念,他不懂得智慧是真理和知識的源泉,不懂得只要讓智慧成為靈魂(意志)的助手,靈魂(意志)就可以看到善,獲得快樂與幸福。他的另一個缺陷是看不到永恒事物,將眼光局限于生命和人的命運,而且偏重肉體方面。在他眼里,只有一個個智慧和身體機能不斷衰退的、終生為求生在苦苦掙扎著的肉體生命,毫無出路。人,從肉體上看,不僅個體,即使種族(叔本華認為是理念的體現),也不可能是永恒的、不朽的。人只有思想(靈魂的作品)可能是永恒的、不朽的,而思想卻沒有得到叔本華的足夠重視,反而被認為是增加心理痛苦的因素。
另一位意志論的創立人是尼采,他的權力意志(WilltoPower),建立在叔本華生命意志的基礎之上,只是多了斗爭的成分。尼采把權力意志看作一種原始的本能,認為世界上凡有生命的地方就有意志,它比生命為高。每一種植物都要盡量往高和寬處伸展,以獲取更多的陽光和養分;動物界則奉行弱肉強食的原則,它們的意志都不限于生存,而要發展,自我完善。意志的實現都伴隨著強力,人類社會的情況也與植物和動物界類似,權力是普遍追求的對象。由于權力多是掌握在強者手里,因而尼采的權力意志論━━用之不竭的創造性的生命意志━━可說是強者、高貴者的斗爭理論,而叔本華的生命意志論則是奉獻給弱者、卑下者的生存理論。
對善的理念和永恒事物缺乏足夠的認識和重視,是叔本華哲學未能走出困境的主要原因,也是他的哲學未能達到柏拉圖哲學高度的原因。尼采的權力意志論雖則給生命意志論添加了積極成分,但從根本上說并沒有脫離生命意志的范圍,它只不過是揭示了生命意志的另一個本質(攻擊性和斗爭性)而已。叔本華的生命意志是靜止不動的,而尼采的權力意志卻要求不斷超越生命自身,但憑什么進行自我超越,他卻沒有明白說出,這無疑成了一種抓住自己頭發要脫離地球的行為。缺乏最高知識的指導,看不到永恒事物,權力意志也只能是一種盲目的、野蠻的力量,它容易演化成權力欲,“在權力欲的逼視之下,人類俯首匍匐于其面前,連豬蛇都不如━━直到不凡的輕蔑從他內心發出吶喊。”(尼采生存哲學p424)大多數人的內心至今還缺乏這種輕蔑,繼續在權力面前俯首匍匐著,權力意志對他們來說還是一種外在的強制力,他們擁有的只是一種無望的權力欲,自我超越是不可能的。
令人驚訝的是,柏拉圖再三強調,反復描述的圖畫(上面有個大密碼),后人竟視而不見,寧愿在黑暗中到處摸索。是一種不甘重走別人的路,要另辟蹊徑的欲望在支配人們的心靈還是一種不可阻擋的歷史推動力促使人們不由自主要這樣做?今天的哲學似乎無可挽回地朝向另一個方向,與善的理念和永恒事物背離的方向,越走越遠,以致越來越強烈地令人產生“哲學死了”的感覺,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它意味著人類靈魂的提升還是下墮?我看十之八九是后者。
叔本華的生命意志論和弗洛伊德的利比多論是他們各自理論的核心,這兩個核心又都與柏拉圖的靈魂論相聯接,這是否應當看作是柏拉圖哲學威力的表現?但從他們的著作中卻找不到這種提示。類似的情況還有:哥白尼不提阿里斯塔克斯(Aristarchos)(據說他的手稿上曾經提到,后來卻取消掉);提出“星云漩渦說”的笛卡爾、康德和拉普拉斯全都噤口不提留基伯,顯示了對先人的集體失憶①。是否歐洲騎士榮譽心的作用,或是未想到,或是認為“人人皆知,不必提”?黑格爾說:“哲學并無新的發明,我們這里通過我們的反思作用所提出的說法,已經是人人所直接固有的信念。”(小邏輯§22)我們許多所謂創新理論,不過是改頭換面的經典理論或對他人思想的思想罷了。還記得懷特海的話嗎?形形式式的西方哲學━━“全部西方哲學傳統都是對柏拉圖的一系列注腳”。叔本華和弗洛伊德假如沒有借助柏拉圖理論的想法,認為自己一切是獨創、原創②,不是誰的“注腳”,那并不能是有力的辯護,因為柏拉圖哲學巳經存在了兩千多年,如果說對它無知是說不過去的。比較好的解釋也就只能說柏拉圖哲學進入了潛意識━━終究離不開柏拉圖。因為基督教吸收了柏拉圖哲學,尼采由于反基督而連帶反柏拉圖。可又不得不贊美希臘智慧,于是出現了一個矛盾:贊美希臘智慧卻回避柏拉圖。
①根據拉爾修(DiogenesLaertius),留基伯就提出過元素產生宇宙和無數多種多樣物體,并形成旋渦運動的思想(恩格斯:自然辯證法p168)
②從保持獨創性的想法出發,弗洛伊德故意不讀尼采的著作。但羅納德.德沃金(RonaldDworkin)介紹彼得.克拉馬(PeterKramer)的觀點,指出“弗洛伊德簡直就是尼采‘權力意志’概念的活生生的典型”。弗洛伊德是否也故意不讀柏拉圖的著作?其實,生活在20世紀的德國人根本不可能擺脫尼采,更不會對柏拉圖感到陌生,不管是否有意閱讀他們的著作,片言只語或是一些間接的論述就足以對智慧的頭腦產生影響,甚至是重大影響。弗洛伊德這種做法是幼稚的,其結果,影響了他的理論的系統性和深刻性,讓他有時走在他人的路上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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