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比較政治學與國際關系領域,歷史學讀物是許多定性研究繞不開的 “給養”。為了解釋革命的起源,斯科切波在《國家與社會革命》一書中大量引用來自法國、俄國和中國的史料。在米爾海斯默的《大國政治的悲劇》中,作者埋頭分析了美國崛起的歷史以及近一百年來的世界性沖突,試圖印證其“國際關系即弱肉強食”的判斷。
那么,歷史學與政治學究竟是什么關系?
首先,兩個學科的初衷存在質的不同。政治學旨在尋找放之四海皆準的原理,這也是政治學的英文 “Political Science” 含有 “科學” 一詞的原因。歷史學的研究結論則往往更為具體,并不追求亙古不變的定律。何況,新史料的發現以及新開辟的研究角度,時常修正流行的歷史結論。
在研究素材方面,政治學與歷史學的差別也很明顯。兩個學科的研究素材都有 “一手” 和 “二手” 之分:一手資料是與歷史事件同期產生的,而二手資料是事后產生的。歷史學家傾向于使用誕生時間與地點都和歷史事件接近的資料,而政治學者除了使用歷史界偏愛的一手資料外,也廣泛使用歷史學者在一手資料的基礎上寫就的二手資料。當然,一手與二手的差別也并非涇渭分明。某一歷史事件的親歷者在事隔多年后的回憶錄,究竟算一手還是二手呢?
在使用一手歷史資料的時候,政治學者面臨著如下困難。首先,與研究相關的資料不僅分布廣泛,其形式也多種多樣。它們或者是公開發行的報刊和書籍,或是官方的檔案,甚至是私人的記錄。受制于交通距離、資金不足、語言障礙甚至政治封鎖,研究者可能無法任意選擇資料,而往往被能接近的資料所選擇。因此,政治學者和歷史學者都需要謙虛謹慎,承認研究的素材并不完整。不過,即使做不到應有盡有,能找到的資料也可能卷軼浩繁。
其次,資料的真實性值得警惕。職業的史學家常常要進行偵探式的去偽存真工作,但政治學者的眼光則往往沒有史學家毒辣。
再次,假設資料中的內容是真實的,那么下一步的重點就是解讀工作:“誰” 出于 “何種目的” 在 “哪種情況下” 對 “誰” 說了或做了 “什么”?要回答這些問題,研究者要盡其所能地將思緒置于歷史中,而不是以現在的知識水平和道德標準去評論過去的人物。不過,一味根據當事人的回憶還原歷史,可能會讓研究者感染利益相關方的偏見。因此,謹慎的研究者往往將親歷者的回憶、旁人的觀察以及新聞紀錄搭配使用。
已經有人倡議政治學者在選擇史料時征求歷史學者的配合,甚至自主尋找尚未被史學界發掘的資料。也有聲音認為,由于政治學所需要解答的問題與歷史學大相徑庭,而且窮盡某話題上的所有資料工程浩大,所以沒必要以歷史學家的標準要求政治學家。
在引用史學家撰寫的二手資料時,政治學者也面臨諸多風險。他們可能因為沒有閱讀足夠的資料而歪曲了事實,或者將諸如 “國家” 和 “霸權” 等現代政治學創造的概念用于古代案例中,或者只在史海中選擇對自己有利的證據。Edward Ingram 曾這樣評價政治學與歷史學之間的糾葛:政治學者常常修繕既有的理論,提出新的假設,并用少數案例加以證明;面對政治學的成果,歷史學者不理解:為何理論言之鑿鑿,而能用來證明的案例卻少之又少?Ingram 的答案是:歷史不是能反復重復的實驗,也不能提供更多的案例,以至于政治學家只選擇了能證明自己假設的證據。
不少歷史研究的內在局限也會給政治學者帶來困擾。首先是研究中常見的 “現代主義”——從過去走來的我們容易相信:今天的世界是歷史發展的必然。冷戰結束后,西方曾經流行過 “歷史終結” 的觀點,認為生活在不同政治環境中的人都在向民主與自由的方向演變,并終將殊途同歸。但是,在《黑暗大陸》中,歷史學家 Mazower 研究了 20 世紀以來的歐洲歷史,發現集權主義與民主自由之間的勝負并非人們想象中那樣毫無懸念。在中國的歷史教育中,也常有強調共產主義革命是歷史必然的論斷,似乎中華人民共和國存在的本身就是革命必勝的最好驗證。可是,就像歷史學者楊奎松在《中間地帶的革命》中所強調的,中國共產黨的脫穎而出與蘇聯的支援密不可分,其勝利也遠非 “天注定” 般自然而然。
第二,學者的單位、資金、學科內部的風潮甚至個人經歷都可能對學術造成影響。有些研究者在大學教授和政府顧問的角色之間徘徊,而政府直接出資支持的研究容易導致學術的傾向性。而且,無論是政治學還是歷史學,都會因為研究熱點或研究方法的更新出現各自的風潮,所以學者也會受到學科內部主流觀點或研究方式的影響。此外,學者的個人經歷也是讓人難以捉摸的變量。例如著名的政治學家和外交官基辛格,其在納粹德國的生活經歷以及在美蘇對抗時期的外交官生涯,明顯地引導了他從 “現實主義” 角度審視國際關系。
第三,新史料的發掘經常會推翻既有的歷史認知,讓依賴解讀歷史的政治學研究措手不及。例如,世界曾長期認為波蘭卡廷慘案的罪魁禍首是德國而不是蘇聯,而國內學者曾長期稱朝鮮戰爭的始作俑者是美國而不是朝鮮。只有文件的解密才能讓某些爭議云開霧散。
對于政治學者,減少成見和資料選擇偏倚的方法就是廣泛閱讀,關注最新發掘的資料,并且謹慎對待那些聲稱在講述客觀史實的著作。這些建議,對于歷史學者又何嘗不適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