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jié)選自《誰在收藏中國》,該書曾獲《華盛頓郵報》年度最佳非虛構作品,作者:卡爾·梅耶、謝林·布里薩克。原文很長,已精簡編輯。
想象你是一位1923年前往中國探險的旅行家。離開北京時,你帶上地圖、掛包、水壺、錫罐、照相機、閃光燈和護照。有人警告你說,省界地區(qū)有土匪。過了一會兒,又建議你佩帶一把獵槍或自動左輪手槍。
最后,你乘坐平漢鐵路(北京-漢口)的火車前往河南省洛陽市。在那里,假設你手持北京外交機構高官的一封介紹信,提前做好準備去司令部拜見陸軍元帥吳佩孚。那里是一處距火車站6.4公里的巨大公園。吳佩孚綽號'玉帥',是中國西部地區(qū)令人聞風喪膽的軍閥。據(jù)說他是擁兵10萬的司令官,還擁有世界上最大的鉆石。
當被引見'玉帥'時,你會禁不住為見到喬治·華盛頓的肖像吃驚不已。它就鑲嵌在元帥司令部墻上的地圖之間。你沒有料到的是,'玉帥'身材矮小,動作敏捷。他在上海圣約翰大學掌握的英語非常流利。你接受了他的仁慈邀請,與他共進晚餐,期待品嘗聞名遐邇的洛陽'燕菜'。
洛陽'水席'宴分成幾個小桌,每桌6人。餐廳的外面有軍樂團演奏進行曲。晚宴頭道菜有8個冷盤,隨后是16道熱菜。每道菜都由不同尺寸的藍碗盛裝,使用不同的湯汁烹制。當然,主菜'燕菜'是模仿燕窩味道的蘿卜絲。至此,宴會接近尾聲。'玉帥'起身,晚宴落幕。
你用各種各樣的禮物酬謝'玉帥'。此時,你希望與他搞好關系,使你后面的旅途一帆風順。第二天早上6點,你攜帶更多安全穿越鐵路沿線動亂地區(qū)所需的文件,給地方官員的介紹信,以及吳元帥提供的一位騎兵護衛(wèi),離開了有古城墻環(huán)繞的洛陽。那座古代都城有過昔日輝煌的歷史;如今,它已是日漸衰落。你坐上一輛人力車,朝著偏離你目的地南邊20多公里的龍門石窟進發(fā)。那里曾是佛教朝圣人群的最終目的地,是傳奇的絲綢之路的末端。你乘坐木筏渡過伊水河,那里有一匹馬在恭候。
你騎上馬,來到一個守護龍門石窟的小村子。
龍門石窟有2345個洞窟,它們在黑灰色石灰?guī)r山崖上開鑿而成,供佛教僧侶隱居之用。龍門石窟曾經(jīng)擁有10萬尊雕像,將近2500座石碑。此時,龍門石窟的保護性柱廊、外廳已消失殆盡。龍門石窟是中國三大石窟寺之一,作為宗教朝拜地,那里已廢棄很久。盡管如此,中國人仍然了解、崇敬龍門石窟,尤其是那里的書法碑刻。
日本學者岡倉天心是訪問龍門石窟的首位外國探險家。后來,他當上了波士頓美術博物館亞洲藝術部的主任。1893年,岡倉天心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龍門石窟遺址。他拍攝了一些照片。返回日本后,他用賓陽中洞石窟的幻燈片舉辦了講座。之后是法國漢學家愛德華·沙畹,他于1907年來到龍門石窟,在那里停留了12天,對石窟進行測量、拓片和拍照。1910年,查爾斯·朗·弗利爾參觀了龍門石窟,他是美國亞洲藝術鑒賞家,也是以他自己姓名冠名博物館的主要捐助人。弗利爾在龍門石窟駐扎了幾日,委托攝影師裕泰拍攝玻璃底片照片(現(xiàn)存于弗利爾檔案館)。弗利爾評論說,龍門石窟的藝術,似乎優(yōu)于他之前看過的任何東西。
在瀏覽龍門石窟照片時,蘭登·華爾納被文昭皇后和孝文皇帝(賓陽洞雕塑的供養(yǎng)人)兩幅禮佛浮雕所吸引。他把照片送給波士頓美術博物館。'你可以看到古代中國雕塑在全盛時期的樣子。請留意那些禮佛人物--它們的構圖與羅馬萬神廟的裝飾雕刻一樣好,至于那些浮雕的線條,我認為它們也毫不遜色……先生(岡倉天心)認為它們非常重要。西方應該能夠接觸到那座頂級中國雕塑寶庫,那是一座尚未開放的萬神殿,堪稱整座雅典衛(wèi)城,等待著人們去學習研究。'
1909年,法國漢學家沙畹在其里程碑著作《華北考古圖譜》一書中發(fā)表的照片,刺激了1911年至1949年對龍門石窟的大規(guī)模掠奪。如斯坦利·亞伯公爵寫道,法國人的學術著作'無意中提供了帶照片的目錄,外國買家可借此在公開市場追求,或有時候'特別預訂'所挑選作品,即告訴他們在中國的代理,他們對獲得龍門石窟哪些東西感興趣'。
蘭登·華爾納也證實了這一點。1913年,他去歐洲旅行,順便訪問了巴黎的賽努奇博物館。亨利·賽努奇是一位意大利銀行家,這些著名的亞洲藝術收藏雖然在賽努奇家中陳列,但已經(jīng)被遺贈給了巴黎市政府。華爾納向自己當時的導師和雇主查爾斯·朗·弗利爾報告,提到了賽努奇博物館最近取自中國石窟的十幾尊雕塑。華爾納指出,歐洲的古董商們已向他們在中國的代理標注了龍門石窟的照片。代理們正根據(jù)訂貨,委托當?shù)氐氖惩当I雕像。他擔心自己有關中國附印照片的出版物也會帶來同樣結果。'那種事情,將會極度傷害我的良心。'
此時,盧芹齋粉墨登場。他是經(jīng)營龍門石窟雕像的最重要的古董商,與美國博物館研究員和亞洲藝術收藏家保持著長期互利關系。王伊悠曾撰寫過有關盧芹齋的論文,在接受《金融時代》報采訪時,她說,盧芹齋經(jīng)營模式的基礎,'是美國的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邏輯,即將中國的古代文物供給有錢有勢的現(xiàn)代美國人消費'。從那方面講,盧芹齋扮演的角色,是為其歐美客戶服務的'外來中國仆人'。在今天的中國人看來,盧芹齋是西方掠奪中國藝術的主犯。
盧芹齋
盧芹齋原名盧煥文,出生于浙江省湖州城外一個默默無聞的生產絲綢的小村子盧家兜。他的父母都是農民,父親是一位鴉片癮君子,母親后來自殺身亡。如《盧芹齋傳》作者杰拉爾丁·蘿拉所細述:1902年,盧芹齋作為廚師乘船前往巴黎。在那里,他與中國駐法國使團的商務參贊張靜江攜手,成立了'運通'公司,合作開展商業(yè)經(jīng)營活動。除了從事茶葉和絲綢貿易,該公司也經(jīng)營中國文物。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后,他們用其經(jīng)營盈利資助了孫中山的國民軍。那是他們最精明的投資,雖然從1913年起,民國政府已經(jīng)開始限制文物出口,但他們仍然得以利用國民黨的影響力出口文物,其中許多屬于清代宮廷收藏。
盧芹齋愛上了經(jīng)營帽子店的法國女子奧爾佳,但她卻更愿意與資助自己生意的保護人繼續(xù)交往。因此,盧芹齋與其15歲的女兒成婚,生育了4個女兒。盧芹齋擅長交際舞,是一位美食家--曾經(jīng)擁有塞納河左岸的一家中國餐廳,也是一位藝術鑒賞家。盧芹齋的事業(yè)始于經(jīng)營古董,在巴黎第九區(qū)的泰特布大街開辦了一家小畫廊。起初,他只從歐洲進貨。然而,到了1911年,他分別在北京和上海設立了辦事處,從而有可能獲得一些重要文物,許多東西源于宮廷。
經(jīng)營初期,盧芹齋向歐洲收藏家出售瓷器,比如帕西瓦爾·大衛(wèi)德爵士。今天,大衛(wèi)德爵士的卓越藏品已經(jīng)入藏大英博物館。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在歐洲爆發(fā),盧芹齋擴展了經(jīng)營范圍,以便向有錢的美國人兜售,如老約翰·洛克菲勒、查爾斯·朗·弗利爾、格倫威爾·溫思羅普、阿爾伯特·皮爾斯伯里,以及尤金和艾格尼絲·邁耶。當時,中國在努力邁向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放棄了佛教。而像伊莎貝拉·斯圖爾特·加德納、阿比·洛克菲勒及其妹妹露西·奧爾德里奇之類的美國人,對佛教的興趣卻與日俱增。因此,盧芹齋為自己不斷增長的佛教雕塑藏品找到了客戶。他把自己的經(jīng)營重點轉移到了美國,在紐約第五大道開設了一家畫廊。
1926年,盧芹齋邁出了大膽創(chuàng)新的一步。他對位于巴黎庫爾塞勒路的一棟19世紀聯(lián)排別墅進行修繕,將其改造成一座中國佛塔式的5層紅色建筑,在其四周鑲嵌了漆板。那里位于巴黎第八區(qū),交通便利,附近有賽努奇博物館,以及正成為巴黎富裕收藏家聚居之地的蒙索公園。盧芹齋在那里'養(yǎng)成了不向每位訪客展示最好東西的習慣'。德國收藏家愛德華·范·海德特說:'他的一些中國文物深藏地下室,只向那些他認為真正理解中國藝術的人展示。'最終,盧芹齋成了20世紀最重要的中國藝術古董商。勞倫斯·史克曼研究員給盧芹齋起個綽號,稱其是'東方藝術古董商中的杜維恩'。杜維恩是經(jīng)營歐洲古典繪畫杰作的最著名商販。最終,盧芹齋也與約瑟夫·杜維恩爵士一樣,成為爭議不斷的人物。
在1940年圖錄前言中,盧芹齋回憶起自己最初與佛教雕塑的接觸:
“我記得那是1909年的春天。一天,我去巴黎的賽努奇博物館,拜見阿登尼·德查克館長。當時,我與他并不相識。談話期間,他讓我看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尊石雕頭像。它精美之至,立刻喚醒了我的一個愿望:在中國藝術經(jīng)營中開辟一條新戰(zhàn)線……我隨即把那尊石質頭像的照片寄給了我在中國的合伙人,并很快收到了回信。合伙人告訴我,他的一個買家正擔任法國古董商馬塞爾·冰先生的翻譯在西安旅行。當他們與一位當?shù)毓哦探徽剷r,冰先生踢到了自己所坐桌子下面的一塊硬物,那正是我們?yōu)橹信d趣的石質頭像。冰先生用10塊大洋把它買下,最后賣給了布魯塞爾的斯托克萊收藏館。”
盧芹齋繼續(xù)講述他有利可圖的郵購生意:'此后幾個月,我收到了北京辦事處的電報,告訴我他們已獲得8尊真人大小的石雕。抵達巴黎后,我向所有古董商展示那些石雕,卻無人想要購買……1914年至1915年冬天,我去美國,隨身帶了一套用于在美國展示的照片。'那些石雕至今仍在美國的十來座博物館中展出。整個20世紀30年代期間,盧芹齋構建了復雜的買家和探子網(wǎng)絡,使他不僅有能力購買佛教雕塑,還能夠買到近期源于盜墓的整套玉器和青銅器,以及遭受破壞寺廟的壁畫。盧芹齋扮演的角色,刺激了那些盜墓活動。因此,中國人把他看成一個大惡人。在盧芹齋帶領下,其他人很快步其后塵,一擁而上。
但是這些都是后來的事了。讓我們重返1914年5月2日。那一天,針對紅火的佛教雕刻市場,倫敦的《泰晤士報》發(fā)表了一篇社論,反對'肆意掠奪、破壞重要中國藝術歷史遺跡的行為',社論詳細寫道:
巨大的人物淺浮雕,在其豐富環(huán)境中展現(xiàn)了佛教傳說和神學。它們被盜賊肆意切割、鋸斷或摔成碎塊,以便運往北京,并出售給歐洲古董商。收藏家或博物館的代表,則迫不及待地買下它們。那些人會對參與走私躊躇遲疑。但是,他們反駁道,既然那些戰(zhàn)利品已落入他們手中,他們至少有責任為其提供一處值得停留的地方。競爭在增長,價格在躥升,破壞的動機進一步受到刺激,變得日益高漲。
同年同月,華爾納訪問了龍門石窟,卻發(fā)現(xiàn)在那里連一個晚上也待不下去。洛陽的治安官警告他說,僅在龍門石窟外面就有1000名盜賊;“軍隊每晚都出動,與盜賊發(fā)生沖突,維持正常秩序。兩天前,軍隊遭遇了一場激戰(zhàn),殺掉了100多名盜賊。”華爾納抵達龍門石窟時,看到墻上掛著被砍掉的盜賊腦袋。“邪惡的烏鴉在每個腦袋上面啄食,在橫跨洞窟、掛著被砍頭顱的橫木間棲息。石窟墻壁的外面也有一些尸體。在那些尸體身上,發(fā)生過難以形容的、不可思議的暴行。”已有蒙古軍隊被調入,他們就駐扎在石窟之中。“陌生人不能在現(xiàn)場停留,更不用說尋求和平的考古交易了。”但是,華爾納給停留開封的妻子寫信時說,“總的來說,龍門石窟令人難以置信。在我看來,我們所熟知的那組《女士》浮雕人物像,是中國藝術的最佳之作。我所見過的所有東西,都無法與其媲美……至于大平臺上面那尊高近23米的坐佛及其8位侍從——不用說,那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圣地之一……龍門石窟最近遭受的破壞,如我們聽說的一樣糟糕,隨處可見被打掉雕塑頭像的新茬兒。有的雕像被蓄意挖出,有的被士兵隨意敲落……那種場面慘不忍睹,幾乎使人感到惡心。”
回到美國,華爾納忙于為弗利爾的收藏編寫圖錄,他在底特律的藏品迅速增長。華爾納注意到,他能把最近所購一尊頭像,與龍門石窟一尊雕像的身子相銜接,這要歸功于弗利爾的照片,它展示了雕像被盜賊砍頭前的狀況。戰(zhàn)爭已使歐洲對中國藝術的需求有所降低。但是,華爾納預言:手持大把現(xiàn)金的美國人,'將樂享一個不同尋常、能用相對低價買入藝術珍品的良機'。
1923年,華爾納與賀拉斯·杰恩和兼任秘書的王翻譯重返龍門石窟。軍閥吳佩孚為他們提供了一輛轎車。華爾納在報告中寫道:'龍門石窟的正門處,有高度超過18米的巨大力士雕像佛龕。除了出現(xiàn)了一些缺口裂縫外,那里與我記憶中10年前的樣子無異。古董販子為了我們的博物館,正是從那些佛龕巖石上敲掉了人物雕像或頭像。'華爾納聲稱,在吳元帥領導下,所有故意破壞公物的行為已被阻止,雖然和平只是暫時的。政府官員仍有把龍門石窟珍寶當禮物送給外國顯貴和游客的習慣。華爾納對此感到悲哀。
中國政府實施了更加強硬的法律,包括1930年7月7日頒布的《古物保護法》,設立了諸如'中央古物保護委員會'之類的政府機構。盡管如此,20世紀30年代,收藏家及其'朋友們'在龍門石窟的經(jīng)營,仍在良好運轉。據(jù)法國人斯坦利·亞伯記載,龍門石窟有96個主要洞窟遭到洗劫。龍門石窟的雕像買賣并非全部經(jīng)過盧芹齋之手。目前,它們已四處散落,遍及從大阪到多倫多,從蘇黎世到華盛頓特區(qū)……從舊金山到波士頓的博物館。目前,龍門石窟的雕像仍繼續(xù)現(xiàn)身拍賣。1993年,倫敦蘇富比落槌了一尊龍門石窟人物雕像,1996年4月,香港佳士得拍賣行上拍了一尊觀音頭像,其出處僅標注為'歐洲舊藏'。可與那尊頭像相提并論的,還有已知源于龍門石窟、藏于洛杉磯郡立博物館和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的其他代表作品。然而,與勞倫斯·史克曼和普艾倫的大膽進取相比,上述一切都屬于小巫見大巫。那兩位美國研究員,征集了龍門石窟賓陽中洞的兩幅淺浮雕作品:20世紀30年代初,史克曼為一座嶄新博物館--堪薩斯城的納爾遜美術館購買了《帝后禮佛圖》;而長期主管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亞洲藝術部的普艾倫,則將《帝王禮佛圖》納入該館收藏。
龍門石窟的賓陽洞長7.62米,寬6.1米。如史克曼自己所描述,它在公元6世紀完工時,顯得'清晰而有條理'。洞窟正面入口靠墻處端坐一尊佛像,旁邊是佛的弟子和兩尊菩薩立像。洞窟兩邊的側壁上有一組3尊雕像,為佛和菩薩像。洞窟的前壁被水平分為4層,其中有兩塊浮雕體量最大,無疑也最重要:它們展現(xiàn)了文昭皇后與隨從、孝文帝與宮廷朝臣禮佛的形象。下層是惡魔像,上層雕刻的是佛本生的故事場景;最上面一層,再現(xiàn)了維摩羅詰菩薩與文殊菩薩辯經(jīng)的場面。在中國,那是一個經(jīng)久不衰的主題。
1931年秋天,當史克曼第一次來到龍門石窟時,那兩幅2.74米寬(帝后)和接近3.96米寬(帝王)的浮雕,仍在賓陽中洞里面完好無損。史克曼在龍門待了一個星期,委托人制作它們的拓片,記下了大量筆記。1932年末,他開始在北京古董商的店鋪里見到龍門石窟的碎片:'一只只單手、頭像碎塊、淺浮雕佛龕裝飾和銘文碎塊。'
到了12月,史克曼找到了北京國立圖書館館長、古物保護委員會成員袁同禮。'我告訴他龍門石窟的狀況,請他在權限范圍內保護龍門石窟。他回答說:如果外國人不停止購買雕像碎塊,破壞將會持續(xù)進行。對此,我的答復是:實際上,據(jù)我所知,沒有外國人試圖購買任何雕像碎塊或碎片……除非它們在北京的市場上出現(xiàn)。到了那時,再想控制走私會是白費工夫。從另一方面講,在龍門石窟阻止掠奪其實極其容易。此時,我提出建議,從對中國藝術感興趣的外國人中籌款,在龍門石窟部署一些警察。袁先生說那種幫助沒有必要。'另一封來自袁同禮的信問道:'找出那些收留龍門石窟雕像店鋪的名字,對你來說是否過于麻煩?政府正在采取措施,從源頭制止肆意破壞,如果你能向我提供那些信息,我將對你特別感激。'史克曼拒絕向他透露古董商的名字(袁同禮后來在對美國所藏中國藝術品進行核查、記錄方面成了一名先鋒)。
1933年3月,在當?shù)匾晃还賳T和哈佛大學學者威爾瑪和費正清的陪同下,史克曼再次訪問了龍門石窟。他回憶道:'在許多公元500年至公元525年的早期洞窟中,雕像的頭部不見了。在有的地方,墻上和佛龕中的整個雕像被砍掉。《帝后禮佛圖》浮雕的大部分,以及幾個人物頭像已不翼而飛。'
1934年1月底,史克曼向華爾納報告說,伯差德已買下《帝后禮佛圖》1933年消失的兩個女性頭像。'我們決定,盡我們所能收集該浮雕的碎塊。我們的目的,是保護那尊北魏最佳典范雕塑的安全,盡可能對其進行保護,使其接近完整。向中國政府報告此事已為時過晚,破壞已經(jīng)造成……顯然,無論龍門石窟還遺留了什么,那尊浮雕在原址的價值已經(jīng)喪失。因而,盡我們所能收集其全部碎塊,用我們掌握的資金對其進行認真修復,似乎成了我們能夠提供的最大幫助。'
1934年2月,堪薩斯城通知史克曼,它已暫時得到了希望獲得的全部雕像。史克曼問華爾納:'我們接下來干什么?當然,整個事情在這里還無人知曉。'他絕望地寫道:'龍門石窟正遭受徹底破壞,在那種時刻,我到達龍門石窟現(xiàn)場或許是一種幸運。自公元6世紀以來,那些洞窟一直存在,卻在一年之間消失,而那只是一千四百年中的一年。現(xiàn)在,古董店里已充斥著龍門石窟石雕。用不了幾年,它們就會變得與古代希臘雕塑一樣稀有,一樣有價值。'此時,華爾納的唆使似乎形成了一個計劃,并得到了福布斯批準:由福格藝術博物館和納爾遜博物館聯(lián)合購買浮雕。由于浮雕絕大部分是小碎塊,伯差德將對它們進行拼接。到了4月,史克曼已成功征集到浮雕的絕大部分碎塊,首批分期付款是13 000美元。4月25日,福布斯給納爾遜博物館館長保羅·加德納發(fā)電報:'正郵匯給你6 000美元。7月1日后,能再提供500美元。' 1934年5月,計劃用3個箱子,運送兩大塊經(jīng)過修復的浮雕。為此,史克曼需要得到吉姆·普盧默的幫助,通過上海安排運輸,以躲避天津港口海關的仔細查驗。當時,普盧默在中國海關部門工作。在給普盧默的一封信中,史克曼細述了那些'中國拼圖'長達一年的冒險故事,并要求普盧默讀信后予以銷毀:
“那時,我是一個快樂的質樸青年。現(xiàn)在,我已兩鬢斑白,身體彎曲,腦子也不再特別靈光。但是,我得到了完整的禮佛圖浮雕。從這里到那里,從這家店到那家店,從開封,從鄭州,是的,包括從上海,我一塊接一塊地收集,這里收半個腦袋,那里收一條袖子;從夏先生手里收一只手,成百上千的小碎塊……不管怎樣,最后,早期中國雕塑最偉大的單件浮雕被組合在一起。我覺得,我們?yōu)橹袊囆g,為全世界做了一些事,其價值只能被后人評估。我們花了3個月時間,把它們一塊塊拼接起來,像一群男孩子整天坐著,試試這塊,試試那塊,哪塊該放哪里,合不合適?那是一只眼睛,還是一條服飾花邊?”
不管怎樣,到了5月底,史克曼給華爾納寫了封信:'3個大箱子已經(jīng)離開,困難重重。我感覺自己年輕了3歲。'
然而,6月再次去龍門石窟時,史克曼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得到的浮雕,比他想象中要少很多。更糟糕的是,他擔心自己購買了一些贗品,它們已開始顯現(xiàn)。'當然,所有頭像和一些服飾皺褶殘塊都是原物,另外一些皺褶殘塊可能還在北京。我們拿到的一些碎塊,次序有些問題。難題是,無人能派人到龍門石窟取得留在那里的東西……簡言之,情況一團糟,我對此陷入深深的絕望之中。'那時候,伯差德正在德國,準備關閉他在柏林的畫廊。即便如此,伯差德還是給朋友史克曼寫信:'對于你的憂慮之事、無眠之夜,以及所有的麻煩,我深感遺憾……但是,別擔心,當最后一塊丟失的碎塊來到你手里時,我一定會把它們全部修復……我們離開中國前不久,我已派出了當?shù)氐?原班人馬',給了他們相當好的報酬,讓他們把仍留在原址的浮雕碎塊一網(wǎng)打盡。我們簽了契約。'原班人馬'發(fā)誓,至少會把浮雕最佳的部分發(fā)送過來……當我錯失,并購買了服飾皺紋的贗品時,我只有一件事可以聊以自慰。那就是,即便是某位像我這樣的更好的專家(原文如此),在征集所有的小碎塊時,也可能上當受騙買到假貨。'
不管怎樣,《帝后禮佛圖》浮雕遭受破壞的流言傳至紐約。1935年夏天,普艾倫揮舞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研究員旗號,也來到了龍門石窟,參與到剩余戰(zhàn)利品的競爭中。
我們上次提到普艾倫,還是1925年的事。那時,他與賀拉斯·杰恩和福格藝術博物館第二批探險隊一起,正在從敦煌返回的路上。第二年,我們提到他拿到了前往北京學習的薩克斯獎學金,為福格藝術博物館征集文物。他給薩克斯寫信,說自己住在一棟'完美無比的中式住宅里……我有一位廚師、一位拉黃包車的男孩兒、一條白狗和一位年輕的中國學者。那位學者不講英語,我可能是你所認識的最幸福之人。每天早上,一位老學者過來給我讀3個小時《孟子》。到了晚上,一位年輕學者來讀報紙、藝術書籍,或侃大山……周末時,我參觀城里的寺廟,或去西山游玩'。
普艾倫所獲的獎學金,使他得以(混跡于琉璃廠古董店之間)學習中文,并追求他特別感興趣的中國戲劇。他學會了演唱整場戲劇,能用刺耳的假聲連續(xù)唱上半個小時,贏得古典戲劇學會的洋人朋友和中國客人們的陣陣尖叫喝彩。普艾倫的演藝成就給中國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份中文報紙刊登了3篇文章,記者在文章結尾處寫道:'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東西方在同一屋檐下共享真正的快樂。中國人民和外國人民一起同享歡樂!有誰不相信那樣的事,就讓他拿起毛筆挑戰(zhàn)我吧!我會迎接挑戰(zhàn),給他沉重打擊!'
在北京家中,有幾位適婚年齡的僮仆伺候普艾倫的日常生活。他讓他們身著中國學者長袍。他給薩克斯寫信,抱怨說他的做法搞得'滿城沸沸揚揚,大意是說,真可惜,那位陽光年輕人已'入鄉(xiāng)隨俗',還'與中國戲子及其姨太太們放蕩不羈''。然而,據(jù)普艾倫的同事、弗利爾美術館的畢士博說,普艾倫已經(jīng)'完全中國化,衣服、食物、臟地板,甚至到了允許他的京巴小崽們到處亂跑撒尿的程度。那些事情必須有個了斷,以免變得更糟,哪怕讓他遠離北京'。
1934年,道德彎下了直挺腰板。那年,普艾倫從隨身攜帶的煙斗中彈掉煙灰,重返中國探尋龍門石窟石雕。他曾給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館長赫伯特·溫洛克寫信,稱'龍門石窟的偉大浮雕(可與萬神殿和法國沙特爾大教堂媲美的中國藝術),正在遭受破壞,敦煌的一些壁畫(最偉大的中國壁畫)預計會在北京出現(xiàn)。我應該到那里去,為博物館收集有關它們的一切信息,無論我們能否得到它們'。抵達北京后,普艾倫很快從北京小道消息工廠聽說了一位競爭對手--勞倫斯·史克曼。
普艾倫有一個朋友叫岳彬,從事龍門石窟浮雕經(jīng)營活動。他向普艾倫透露說,奧托·伯差德已得到了《帝后禮佛圖》浮雕。普艾倫向溫洛克館長報告,稱伯差德'正與老弗格森神父、年輕可愛的史克曼、蘭登·華爾納和堪薩斯城串通實施某種陰謀。不管怎樣,龍門石窟還有更多東西。如果我們想,我們可以得到一些東西'。普艾倫質問史克曼時,后者'顯得相當尷尬',因為普艾倫'怒氣沖沖,他曾希望能及時趕到把它拿下'。由于最終安排尚未結束,那些貨箱還未運出,史克曼對普艾倫盡量三緘其口,將其視為自己不能隨意討論的博物館秘密。
但是,《帝王禮佛圖》浮雕仍在待價而沽。1934年秋天,普艾倫與岳彬聯(lián)系,同意向那位古董商支付40 000美元,購買他手中擁有的6個頭像。盜賊們則根據(jù)與岳彬代理所簽的合同,將仍留在龍門洞窟浮雕的其他部分敲掉盜走。岳彬拿到另外13個頭像時,他會得到10 000美元。與岳彬古董店'彬記'所簽的合同規(guī)定,'如果山里面出事',以及'條款未能履行',合同作廢。艾米·麥克奈爾對龍門遺址進行過詳細研究,她在《龍門石窟供養(yǎng)人》一書中指出:'那份合同一清二楚地表明,當時,浮雕的其他部分尚未被盜。'
饑餓的村民砍掉了浮雕,向當?shù)剀婈犘匈V,把它們裝入麻袋運往保定。在北京對其進行拼接后,當?shù)匾晃还哦檀韮壤ず瘴鳎峁┝艘环萏摷龠\貨單,用以欺騙海關官員;然后把石雕碎塊運至紐約。雖然簽署了上述合同,普艾倫仍難以獲得'21塊主要碎塊',其中可能包括失落的頭像。1944年,普艾倫寫了一篇有關龍門石窟的文章,對龍門石窟遭到肢解故作驚訝。他一口咬定市場上許多東西都是假貨。'龍門石窟是如此遭受蹂躪的:龍門石窟附近的小村莊在袖手旁觀。但是,到了夜晚,男人們蹚過腋窩深的河水,從石窟表面敲掉碎塊,把它們帶到鄭州,在那里賣給北京古董商的代理。在北京,人們對那些碎塊進行拼接,并滿懷熱情地根據(jù)照片和拓片制作復制品。你會發(fā)現(xiàn)男女供養(yǎng)人的頭像散布于歐洲、英格蘭和日本,人們認為它們是龍門石窟原作。其實,其中絕大部分是徹頭徹尾的贗品。'不管怎樣,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下屬完成了對《帝王禮佛圖》浮雕碎塊的拼接。之后,它一直成為該館主要亞洲藝術展廳中的驕傲。
1940年,龍門石窟的故事臨近尾聲,福格藝術博物館和納爾遜博物館同意,考慮到《帝后禮佛圖》浮雕的重量和脆弱性,它不應該被分離,不應該每隔幾年在兩館之間運來運去輪流舉辦展覽。于是,福格藝術博物館接受了納爾遜博物館提出的對策:由其返還福格藝術博物館購買該浮雕的預付金,使以總價32 000美元征購的《帝后禮佛圖》,得以永久留在堪薩斯城。
20世紀30年代,一直存在依據(jù)古董商訂貨而盜竊文物的活動。保護遺址的努力經(jīng)常屬于竹籃打水。有一件趣聞足以說明當時的情況:喬治·克羅夫茨博士曾負責保管加拿大安大略皇家博物館的中國收藏,一位古董商向他提供了一尊龍門石窟頭像。克羅夫茨認為將頭像偷運出中國令人羞愧,于是將其買下,并送還給中國政府。但是,當古董商再次拿這同一尊頭像向他報價時,他再次買下,把它留給了博物館。
由于供不應求,假貨的數(shù)量急劇增長,使藏品出處研究變得極為復雜。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普艾倫仍在繼續(xù)征購龍門石窟雕像。在今天看來,其中一些藏品的真?zhèn)未嬗幸蓡枴V劣诩{爾遜·阿特金博物館,1975年,當中國官員赴該館參加'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土文物展'開幕活動時,該館知道中國人對《帝后禮佛圖》的感情十分敏感,決定在浮雕前面臨時設立了一道墻。
2000年,龍門石窟被宣布為受保護文化財產,列入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遺產名錄,獲得了100多萬美元的修復資金贊助。
涉及龍門石窟遭受的破壞,以下主角們發(fā)表的聲明,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具有指導意義的補充說明:
愛德華·福布斯致信保羅·加德納(1934年):'我認為中國政府準許從石窟墻上敲掉那些偉大雕塑,并允許它們離境的行為,是一種暴行。但是,我認為,既然我們與從石窟墻上敲落的雕塑毫無瓜葛,我們只是首先聽說那些殘缺不全的碎塊在北京出現(xiàn),并被拼接。為了子孫后代,我們有理由以此種方式將其買下。為了達到保護它們的目的,我們不惜把雕像一分為二,兩家博物館各保留一半。然而,我強烈感覺,我們是在為人類的利益保護那些文物。而且,由于它們真的歸屬中國,在未來任何時候,如果中國變得足夠穩(wěn)定,組織良好,中國政府有能力為人類利益安全保護此類文物,福格藝術博物館和堪薩斯城博物館,將會做出一個非常慷慨大方和正當?shù)淖藨B(tài):把那些文物賣回給中國政府。'
蘭登·華爾納(1940年):'如果我們因購買那些浮雕碎塊遭受批評,那么我們?yōu)槠唇铀鼈兏冻龅臒釔邸趧雍兔涝瑧撌古u者啞口無言。我們的行為本身,也是為中國事業(yè)服務,比中國其他任何人付出的更多。'
盧芹齋(1940年):'作為使那些國寶流散的源頭之一,我深感羞愧……中國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的珍寶。我們唯一的安慰是,正如藝術無國界,那些雕塑走向了世界,受到學者和公眾的贊美。與任何在世的大使相比,它們能為中國做更多好事。中國為外部世界所知,這些藝術品或許是最佳途徑。由于中國不斷變化和動亂,在其他國家,我們的文物會得到比在中國更好的保護。'
普艾倫(1941年):'博物館無法將龍門石窟的所有輝煌呈現(xiàn)給你,但是它為你抓住了一個碎塊。'
普艾倫還寫道(1944年):'賓陽洞那兩塊男女供養(yǎng)人的浮雕,屬于一件流失文物。對于一個民族的一個偉大紀念物,從未發(fā)生過比那更為缺德的事情。那些浮雕已經(jīng)流失--我們僅有令人悲哀的碎塊可以展示。'
史克曼(1967年):'那些浮雕很像我們人類,一個遭受了嚴重事故的人。整容醫(yī)生的技術讓朋友們還認得他。但是,他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所有關心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人,都會更希望《帝后禮佛圖》浮雕仍然留在遙遠的河南省。它在那里出生,是賓陽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最后,史克曼又寫道(1981年):'如果它從未離開賓陽洞,我會為此付出我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