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與民眾相關才有生命力
在第二屆國學大典“重建斯文”論壇上的演講
劉夢溪
今次論壇的主題,涉及“國學普及的使命與挑戰”,我個人對這個題義很能認同。
所謂國學普及,就是國學教育。問題是,具有怎樣內涵和義涵的國學,才能與教育結合起來。
這個問題關系到國學研究的一個癥結,即到底什么是國學。
百年以來,有過很多國學的定義,最主要的是三個。
第一個,胡適下的定義,他認為國學就是國故學的簡稱。這個定義等于把中國古代的所有跟文化有關的東西都包括在內了,顯然過于寬泛。
第二個定義,認為國學是中國固有學術。包括先秦子學、兩漢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的理學、明的心學、清朝的樸學等。這是學術史的課題,專家研究的對象,跟一般民眾沒有直接關系。
第三個定義,認為國學主要是研究“六藝”經典的學問,包括《詩》、《書》、《禮》、《易》、《樂》、《春秋》,就是人們常說的“六經”。這是中國文化原初的最高的文本經典,相當于基督教尊奉的《圣經》,或伊斯蘭教尊奉的《可蘭經》,以及佛祖釋迦牟尼所說的般若經藏。他們出現的歷史時間段,約略在同一時期,即西哲雅思貝爾斯所說的“軸心時代”。
“六經”的經典文本,都經過孔子的刪訂整理,有的很可能是孔子撰寫。
上世紀的大儒馬一浮,稱這些經典是中國文化的最高的特殊的形態。另一個大儒熊十力提出,中國人立國和做人的基本精神依據,都在“六經”。
把“六經”作為國學主要內涵的國學定義,它的不可動搖的學理根據在哪里?第一,它使中國文化的具有永恒意義的價值論理,成為國學的精神旨歸。國學的學科特質,固然需要考據學的支撐,但主要的,國學應該是一門關乎智慧和義理的學問。第二,國學所代表的、所承載的、所傳承的基本價值論理和它的高貴的理性精神,是屬于全體中國人的。按照馬一浮先生的說法,國學既是六藝之學,又是六藝之道,又是六藝之教,又能夠培育“六藝之人”。
所謂“六藝之人”,就是用中華文化的原典精神,用“六經”的價值論理,包括誠信、愛敬、忠恕、知恥、和而不同等價值理念,哺育出來的日新自強,忠信篤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泛愛眾而親仁,好學、力行、有勇,既有“自性的莊嚴”,又知義懂禮的有教養的一代文明人。
這個培育“六藝之人”的過程,就是國學教育的過程。所以國學是屬于每一個人的,是屬于全體民眾的,而不單是專業人士的研究對象,更不是博物館里的古董陳列。而是活潑潑的有生命的傳統智慧,同時也是能夠在現代社會發用,可以開啟人類良知的有現代意義的學科。
因此需要將國學和國民教育結合起來,需要在小學、中學和大學的一二年級開設國學課,使之成為青少年通識教育的一部分。需要推及到全體民眾,使之成為公民修身課的主要內容。
“六經”文本,自然難讀。但《論語》和《孟子》,是“六經”的簡要讀本。孔子講的思想,就是“六經”的思想。從《語》、《孟》入手,進入“六經”,相對比較容易。所以我近年一再講,學習國學,應從《論語》開始。
宋代大儒程顥程頤就講過:應該以《論語》、《孟子》“為本”,“《論語》、《孟子》既治,則《六經》可不治而明。”
當然還應該加上小學。就是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部分,即清儒說的“讀書必先識字”。經學是離不開小學的,小學是進入經學的階梯。
現在很多大學有國學院,但還是把文史哲三科都包括在國學院之內了。那么,你跟同一個大學的文學院、歷史學院、哲學院怎么區分?如果確認國學的內涵主要是經學和小學,國學院的目標就明確了。顯然可以分為三部:一個是經學部,一個是小學部,還需要有一個國學教育部。
國學教育部主要研究國學怎樣與當代教育結合,如何編國學教材,國學怎樣進小學、中學和大學的課堂。經學部和小學部,招的生員不必太多,以培養經學家、文字訓詁及音韻學家為目標,造就高級的通儒人才。學成之后,他們既不是哲學家,也不是文學家或歷史學家,而是經學家、小學家和國學教育家。這些人將來應該成為新一代的國學大師。學制也不應該同于一般的高等院校,應該是六到八年。
采取此種學術理念,國學和文史哲現代學術分科就沒有矛盾了。申請國學的門類學科,所謂“上戶口”,就可以名正言順,得到相關部門認可應為期不遠。否則國學院和文史哲學院培養的目標完全相同,國學院的存在價值就難免受到置疑。
國學研究應避免鉆死胡同,不要一熱起來全身都熱,以為天下學問都在國學。國學之外還有百家之學,人文之外還有社會與自然的科學。世界眼光,國際視野,是斷斷不可少的。我們不是生活在宋朝,也不是清代的乾嘉時期,我們生活在現代的屬于世界一部分的中國。任何輕視外國學術文化資源的想法,我認為都不可取。講國學最好能懂外文。上一個世紀的大師很多都是既通古今,又貫中西。承繼這個傳統,今后的年輕人才有可能成長為不讓前賢的第一流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