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這段詩詞應該每個人都很熟悉,再加上配樂成歌,更是家喻戶曉。這是民國時期的文學大家李叔同在1915年送別友人所著。而他與本文的女主——“詩妓”李蘋香則有一段纏綿悱惻的情感糾葛。
“花紅引來蜂蝶飛,詩妓風流盡名士”。
李蘋香因頗具詩才,被稱之為“才女”。她不愛達官貴人,但在風流文人中很有口碑,一時江滬文壇佼佼者冒鶴亭(冒辟疆后人)、吳保初(晚清四公子之一,后來成為章士釗的岳父)、陳子言(詩詞達人),包括聲名顯赫的李叔同(半生風流半生僧),章士釗等(國學大師,近代著名的民主革命家、思想家,一生無黨無派,與毛澤東私交篤深,文革中唯一敢保劉少奇的宿老),都紛紛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在當時的上海灘紅極一時。章士釗甚至為她寫了傳記《李蘋香》,李叔同更是為本書作序。
李蘋香1880年生于浙江嘉興,真名叫黃碧漪,化名李金蓮、李蘋香、謝文漪等。原籍安徽徽州。黃姓是徽州望族之一,到李蘋香父輩時,家道已中落,其父以筆墨書吏四處謀生。李蘋香自幼聰穎,愛好學習,受家庭環境熏陶而喜歡詩詞文賦,小時候常常手捧書卷吟頌不止,并顯示出非凡的詩才。她八歲時就開始作詩,據說,當地一位名宿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她的詩作,拍案叫絕道“此種警艷,當于古人遇之,至于今人,百年來無此手筆”,雖顯夸大其詞,但其幼時的聰明可見一斑。
李蘋香到了15歲的時候,上門說親者踏破了門檻,但都遭到了黃家的拒絕。她的父母見女兒滿腹詩書,心想一定要物色一個好女婿。然而,天有不測風云,誰能想得到,這位身價高貴的才女,卻因為偶然的一次受騙,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命運。身陷泥沼,被迫做起了妓女,真令人扼腕長嘆,唏噓不已。
章士釗的《李蘋香》一書,詳細記述了她不幸陷身為妓的前后經過。那是1897年,李蘋香18歲時,上海的洋商舉行賽馬會,她與母親及異母兄弟三人,一道出了門,去上海的張園看“洋景”。張園是上海第一名園,是時尚的中心,東離跑馬場不遠,南是富商的住宅區。張園興旺發達的主要原因是它的“洋氣”,上海人對洋娛樂近乎瘋狂地崇拜,對這所仿照西洋人模式建立起來的西式游樂場趨之若騖。文人雅士、各界名流常常聚集在此,游人如織,通宵達旦,視之為最高級的娛樂享受。
李蘋香母子三人可能是第一次來到大上海,不免貪玩了幾天,大概也沒在意大上海的物價這么高,不知不覺就用光了盤纏,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了著落。一行人人生地不熟,無計可施。當時,他們隔壁住著一位潘姓客人,三十來歲,自稱是嘉善縣人,與李蘋香媽媽老家嘉興是鄰縣。當他發現李蘋香一家三口困于旅館無法歸家時,就熱情的以老鄉的名義,表示愿意資助他們。實際上,潘某看上了貌美如花的李蘋香。正愁沒機會獻殷勤呢,于是,他讓李蘋香母女在上海盡興多玩幾天,一切費用由他支付。
幾天一過,潘某看著火候差不多了,就提出要娶李蘋香為妻,母女三人一下子傻了眼,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但人在落難之時又有什么辦法呢,李蘋香無奈之下只好聽從了母兄之言,跟這個潘某住到了一起。
其實,細想一下,此事頗有疑點,其一:難道他們來上海游玩,不會連返程路費都不預留好嗎?其二:就算欠了潘某的錢,也不至于把掌上明珠一樣的寶貝女兒拱手相讓吧?但李蘋香傳記的內容主要來自于她自己的口述,也許其中隱瞞了什么我們不得而知,反正,李蘋香就這樣稀里糊涂的嫁給了潘某。
災難遠沒有結束,潘某本是個無賴之徒,他家中早有妻子兒女。原配妻子見他另結新歡,根本不許他倆進門。于是,潘某只好帶著李蘋香來到了蘇州。為了生計,潘某竟然要李蘋香去做妓女,他自己當起了掮客拉生意。可憐李蘋香一個弱女子,無力反抗,只好任由潘某擺布了。
1901年,潘某帶著李蘋香來到燈紅酒綠的大上海,上海的妓女是分等級的,由于李蘋香才藝出眾,很快就成為一名高等妓女。她原本就擅寫詩詞,出口成章,文人雅土爭相與之交往。很快李蘋香就被文人墨客們授以“詩妓”之名,一時在上海灘名聲鵲起。
就在這一年夏天,李叔同與母親、妻子俞氏和兩個孩子由天津來到上海。那時,他因贊同康為有、梁啟超變法而成了清政府眼中的異己,無奈為了避禍來到上海。這里咱們一定要對這個非常著名的歷史人物多說幾句。
李叔同(1880~~1942),生于天津,其父是同治年間進士,天津巨富,他出生時父親已經67歲了,而他的母親只有16歲,只是家里的一個燒火丫頭,身份自然只能是小妾。他5歲喪父,但家境優渥,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由于母親的身份低下,生性敏感,篤信佛教,沉默寡言。15歲讀《左傳》,就寫出“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這樣意志頹廢的句子,也許這種性格為他日后出家成為弘一法師埋下伏筆。他從小喜歡看戲,幾乎是鐵桿票友,他在詩詞、音樂、戲曲、美術、書法、話劇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詣。被譽為“二十文章驚海內”的文學大家。也是中國最早的詞曲作家,沒有之一,南京大學的第一首校歌就出自他手。
話歸正傳,1901年,為了逃避戰亂和禍患的李叔同正處在人生的低谷期,也是思想的蛻變期,心情郁悶,寄情聲色。他同一班公子哥們,經常出入于上海的花花世界,所謂“奔走天涯無一事。何如聲色將情寄,休怒罵,且游戲”。這位放浪的富家公子,正值20歲上下的年華,與一些上海灘的名伶名妓們打得火熱,與名妓朱慧百、謝秋云等都是好友,而與李蘋香的感情,更是遠遠超過了與其他人的交往。
一天,李叔同外出散心,第一次來到李蘋香的“天韻閣”,李蘋香熱情相待,作詩唱和,兩人一見傾心,均有相見恨晚之感。集戲劇、音樂、書畫才藝于一身的李叔同就以“惜霜仙史”之名贈李蘋香七絕三首:
其一:
滄海狂瀾聒地流,新聲怕聽四弦秋。
如何十里章臺路,只有花枝不解愁。
其二:
最高樓上月初斜,慘綠愁紅掩映遮。
我欲當筵拼一哭,那堪重聽《后庭花》
其三:
殘山剩水說南朝,黃浦東風夜卷潮。
《河滿》一聲驚掩面,可憐腸斷玉人簫。
這幾首詩,以抒發愁緒為主,看似簡單的雍雅附會,實則是他當時復雜心情的寫照。國事日非,神州昏暗,李叔同空有一腔熱血卻報國無門。
后來,李叔同進入南洋公學(上海交大前身)學習(與黃炎培、邵力子、謝無量等師從于蔡元培),與李蘋香的交往更加頻繁,除了上課,他的空余時間幾乎都是和李蘋香待在一起,才子佳人,詩酒唱和,風花雪月,情深意長。
1904年11月19日,章士釗在上海商討再次舉行反清義事,被清政府當局逮捕,這次卻因禍得福,在吃了幾天苦頭被無罪釋放后,他被直接拉到李蘋香的“天韻閣”。李蘋香親自為他沐浴更衣,酒飯款待,軟語溫存,留宿溫柔鄉中。這幾天里,章士釗推心置腹暢敘生平;李蘋香也傾心訴說自己的不幸遭遇。二人惺惺向惜,成為至交知己。章士釗很快就為她寫了《李蘋香》自傳一書。并請了李叔同作序。
奇怪的是包括前面講到的當時一些江滬名士都因李蘋香才藝出眾,能詩善畫,常常賓客盈門,生意火紅。但卻沒有一個人爭風吃醋。冒鶴亭還推薦李蘋香拜曾官至內閣大學士的曹君直為師,甚至連閨房名媛、安徽女詩人呂碧城姊妹也常來與之談詩作賦。李蘋香走到了她從妓生涯的鼎盛時期。
李蘋香和著名才女、呂碧城的姐姐呂美蓀有深厚的同鄉情緣。呂美蓀在上海時,曾女扮男裝,同《大公報》的主編一起去妓院拜訪過名噪一時的李蘋香,由此成為詩友。后來,她們將這份友誼一直保持到了老年。
1905年, 李叔同的母親病故,他深受刺激,決意告別詩酒風流的十里洋場,于當年秋一人遠赴日本留學。李叔同與李蘋香以詩告別,他寫下充滿離愁別緒與不舍之情的七絕四首贈予李蘋香。其中一首道:“慢將別恨怨離居,一幅新愁和淚書。夢醒揚州狂杜牧,風塵辜負女相如。”李叔同借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比喻自己,把李蘋香比做“女相如”。
李蘋香也寫了不少詩回贈李叔同,其中三首借詠落花感懷命運。
其一:
潮落江村客棹稀,紅桃吹滿釣魚磯。
不知青帝心何忍,任爾飄零到處飛!
其二:
春歸花落渺難尋,萬樹陰濃對月吟。
堪嘆浮生如一夢,典衣沽酒臥深林!
其三:
凌波微步綠楊堤,淺碧沙明路欲迷,
吟遍美人芳草句,歸來采取伴香閨。
這幾首絕句寫得凄涼無奈,將自己人生的種種不幸隱跡其中。她命若落花,四處飄零,浮生如夢,迷路深林。
李蘋香的另一段艷事廣為流傳,1909年,哈同花園(亦稱愛儷園)落成,因其規模比張園更大、建筑更奇巧而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前去游賞,一天,李蘋香在哈同花園閑散,有個姓宋的富商迷上了李蘋香的姿色。李蘋香不認為這老者有意,覺得他這么大的年紀,也許只是一時好奇。不料,宋老頭卻提出“叫局”。李蘋香對其不屑一顧:“怎么?老爺子,你如此年紀能行嗎?”宋老頭喜聲道:“李姑娘難道不是為了錢?”李蘋香聞言笑著“應局”。經過幾番“例行公事”,宋老頭當然無力招架了。但宋老頭色迷心竅,還是三天兩頭去“叫局”,并且所花資費高出旁人幾倍。
熟料,宋老頭的兒輩、孫輩也都喜歡李蘋香,瞅準老頭子不去的空兒幽會李蘋香。這事兒傳到宋老太太的耳朵里,她氣憤不已,便傳喚李蘋香至宋府,罰跪了很長時間。李蘋香也異常苦悶,回說:“既為娼婦,只知對客來者不拒,貴府上的人外出游艷,怎好怪罪于我?我怎可能對每個來客都查三代呢?”宋老太太自知理屈,教訓一番后只好放李蘋香出宋府。這件軼事成了整個上海灘茶余飯后的笑話。
李蘋香在上海的名聲傳到安徽老家,老家族人覺得有辱門庭,派人來滬,斥責李蘋香的父親辱沒黃氏宗族,加上李蘋香的無賴丈夫潘某前些日子毆打嫖客,李蘋香被收審關押,鬧得沸沸揚揚。李蘋香的父親羞愧難當。遂把李蘋香領回了老家看管起來。按說,李蘋香的命運至此應該有個轉折了。但她這時候已經欲罷不能了,僅在老家待了半個月,就又偷偷潛回了上海。靠著賣畫蟄居了一段時間后,又重張艷幟,一如故我。
李蘋香是著名的才女,寫得一手好詩詞,在文人圈子里很有市場和影響。李的居室名叫“天韻閣”,她后來的好幾部詩文集就是以居室名命名出版的,如《天韻閣詩選》、《天韻閣尺牘選》等。
李叔同于1911年回國,隨同回國的還有日籍妻子,由于家道中落,先后擔任過中文、音樂、圖畫教員,也做過報社編輯。1916年冬,曾入杭州虎跑定慧寺試驗斷食17天,返校后開始吃素。1918年正式斬斷塵緣,隱居山林,法名演音,號弘一。李叔同出家不久,他的一中一外兩位妻子在寺門外長跪不起,請求他還俗,可大師已心如止水。一處山門,兩個世界。
李蘋香的穿著很普通,與賽金花的珠光寶氣相去甚遠,畢竟文人雅士們大都屬窮書生之類,不如達官顯貴們出手闊綽。她平時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目光憂郁。妓女從業到了一定年齡后,都會收養一個小女孩作為養女,用來防老。她已是青春不在,等待她的將是人老珠黃的凄涼晚景。
關于李蘋香的結局,后來不一而終。有一則資料上說,秋瑾的閨中密友——安徽樅陽籍才女吳芝瑛,聽說李蘋香的身世、遭遇及才華后,變賣家中珍藏的董其昌手書《史記》全部真跡,得數千金,替李蘋香贖身。此后,李蘋香改名換姓為謝文漪,又建立了一個《謝文漪書畫室》,以賣字畫為生。李蘋香身邊有一養女,想必晚年不會太凄涼吧。
紅顏花落,李蘋香所有的青春時光都留在了風月場,她的“堪嘆浮生如一夢,典衣沽酒臥深林”的人生際遇,與李叔同的“一杯濁酒盡余歡,今宵別歲寒”的冷絕心境,有異曲同工之妙。遁入青燈古寺里的李叔同偶爾是否還會想起昔日那位一見傾心的詩妓李蘋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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