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種意義上講,英雄是集中展現民族原生力量的精神標識,是生動刻錄民族精神圖譜的人文符碼,因此,書寫和傳承英雄和英雄精神應構成一個有尊嚴有希望的民族的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深受綿邈悠長的中華傳統文化浸潤與濡染的南宋著名愛國詞人辛棄疾,以其眾多豪邁奔放、雄健磅礴的詩詞作品,揚厲著高邁的英雄文化風骨,鳴奏著激昂的愛國主義基調。
一
辛棄疾是一個具有濃郁英雄情結的民族英雄,是一位具有宏大英雄志向的偉大詞人,將錚錚英雄氣質和剛健英武精神浸潤滲透于詩詞創作中。“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辛棄疾如同一位長歌萬里、劍膽琴心的俠客,將滿腹忠勇化為深雄雅健的長歌短賦,那蕩氣回腸的文字,是他矢志報國的心靈折射;那山河動容的吟詠,是他奮勇御寇的精神記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曾被詞論家譽為辛詞第一佳作,是由于該詞極為典范地表現了稼軒詞悲慨清壯、雄勁健舉的風格,特別是“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一句所蘊藉的終身不與平庸為伴的英雄本色,伴隨辛棄疾走完生命旅程,始終閃耀在他的詞作中。
真正的英雄需經歷刀與劍的磨礪、血與火的洗禮。辛棄疾的青年時代是在金戈鐵馬、烽火狼煙的抗金斗爭中度過的,22歲時于山東歷城(今濟南)率眾加入耿京領導的義軍,投身抗金復國大業,在主將被殺后,親率五十騎突襲萬人金營,生擒叛徒張安國,其英雄氣概可謂冠絕古今,與其同時代的文學家洪邁在《稼軒記》中寫道:“壯聲英概,儒士為之興起,圣天子一見三嘆息,彼周公瑾、謝安石事業,侯固饒為之”,對辛棄疾的神勇和修為大加贊譽、倍加期許。
辛棄疾的英雄詩詞不是以筆墨寫就的,而是用刀劍蘸著血和淚刻成的,他以詞為媒介緬懷匹馬貂裘、英姿颯爽的喋血生涯,激發“登高望遠,指畫山河”的萬丈豪情,真乃“痛快淋漓,風雨紛飛,魚龍百變,詞壇飛將軍也”。“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擲地有聲的筆觸、擔當大義的情懷、揮師北伐的夢想、轉瞬即逝的光陰,使這首詞充滿了金石之音、陽剛之氣。晚清著名陳廷焯在《云韶集》中評點《破陣子》:“字字跳擲而出,‘沙場’五字,起一片秋聲,沉雄悲壯,凌轢千古。”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仆姑。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詞句激昂慷慨,硬語盤空;氣勢恣肆凌厲,力透紙背,凝結為中國詩詞上的杰出篇章。清初著名詩人彭孫遹在《金粟詞話》中贊譽此詞:“激昂排宕,不可一世!”自古英雄惜英雄,壯士贊壯士。辛棄疾在詞作中,反復稱頌與不斷吟詠古代英雄人物,借助歷史上的英烈豪杰寄托自己的弓刀事業、疆場功名。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驅辭用典,意豐旨厚,向曹操、劉備、孫權三位蓋世霸主表示仰慕與欽敬;“漢中開漢業,問此地,是耶非?想劍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戰東歸”(《木蘭花慢·席上送張仲固帥興元》),曠達疏宕,簡豁深透,對開創一代漢業的高祖劉邦給予追思和禮贊;“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賀新郎》),章法絕妙,沉郁蒼涼,對背負千載罵名的西漢名將李陵報以深深理解和同情。辛棄疾狀繪這些歷史英雄,探幽發微,懷古言志,抒發了對歷史英雄的渴慕與向往,表達了為國建功立業的夙愿與志向。
二
看了吳鉤、拍遍欄桿的辛棄疾,唱出“大聲鏜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的英雄詞。無論極目遠眺、把酒餞別,還是談古論今、出經入史,辛棄疾總能以酣暢筆墨營造出渾厚蒼莽、大氣磅礴的藝術境界,傳達出英雄的正氣、豪氣與銳氣,貫通古今,縱越四海,歷八百余載,使今人讀稼軒詞仍然激越難耐,心旌搖曳。公元1176年,辛棄疾來到江西造口,俯瞰著波瀾起伏、滔滔東逝的贛江水,愁腸百轉,思緒萬千,縱筆寫下了《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
淡淡文字濃濃憂傷,浸透著鐵血男兒的沉郁苦情和悲憤熱淚,而正是這沉郁苦情和悲憤熱淚,穿越了浩茫歷史時空,不時地叩問著我們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讓我們對這位鐵血男兒尊崇又虔敬。梁啟超在《藝蘅館詞選》中寫道:“《菩薩蠻 》如此大聲鏜鞳,未曾有也。”信哉梁任公研斷,此詞抒發了辛棄疾對建炎年間國事艱危之沉痛追懷,為當年愛國精神深沉凝聚之絕唱。
英國著名歷史學家卡萊爾在《英雄與英雄崇拜》一書中寫道:英雄之所以成為英雄,就在于它永遠不會沉淪和放棄,并把眾人引領到一個安寧祥和的境地。辛棄疾是一位堅貞不屈的歌手,終其一生都在為抗金復國吶喊和疾呼。一個人的憂患越多,其生命的負載則越重,正所謂生命不能承受之輕。1179年,在同僚置酒餞行之際,他筆走龍蛇,淚灑宣紙,寫下了半豪放半婉約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詞作運用象征手法,表征詞人自己功業難成、流年飛度的苦惱與悵然。清人周濟在《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中點評曰:“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近代詩學大家俞陛云先生在《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一書中對此詞作如下評騭:“幼安自負天下才,今薄宦流轉,乃借晚春以寄慨。”堅毅執著、果敢自信的辛棄疾,絕非浪跡江湖的隱士和附庸風雅的俗吏,絕非一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閑適書生,而是一位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才華蓋世、情志高昂、豪氣干云的真男兒和偉丈夫。
三
文韜武略的辛棄疾以紙為營盤排兵布陣,以詞賦為兵器攻戮殺伐,儼然詞壇的飛將軍李廣。但歷史喜歡捉弄人,經常會把不真實的一面顯露出來。后人將辛棄疾簡單地歸結為著名詞人,似乎不是一種客觀公正的態度。辛棄疾貌似文人與書生,且執南宋豪放詞之牛耳,但在本質上是一名雄姿勃發、血脈僨張的愛國志士,是一名精忠報國、舍身取義的民族英雄。
同時代的南宋著名愛國詩人陸游在《送辛幼安殿撰造朝》中寫道:“大材小用古所嘆,管仲蕭何實流亞……但令小試出緒余,青史英豪可雄跨。”將辛棄疾引為知己的陸放翁在詩中闡明,辛稼軒的政治才華和軍事才干不亞于管仲蕭何,假若給其用武之地,定能勝過古代諸多中興名將。抗日戰爭時期我國文化界知識界提起辛棄疾,使用頻率最高的兩個詞是“愛國”與“英雄”。時任安徽大學教授、著名學者杜呈祥在1939年發表的《“山東忠義軍馬”時期的辛棄疾》一文中指出:“無論他(辛棄疾)在文學史上成就有多大,在本質上,他并不是一個‘為文學而文學’的詞人,而是一個有文學天才的政治家和軍事家。”當時另一位學者李雄也著文寫道:“稼軒絕不想以‘詞人’的姿態出現于天下后世之前的……我們今天雖以‘愛國詞人’與‘英雄詞人’來尊崇他,但在他看來,這毋寧是他最大的不幸與最大的悲哀!”當代著名作家梁衡在其散文名篇《把欄桿拍遍》中,服膺和認同諸前輩的觀點:“說到辛棄疾的筆力多深,是刀刻也罷,血寫也罷,其實他的追求從來不是要做一個詞人。”的確,辛棄疾感時憂世的唱酬和曠達疏宕的抒懷,給時人和后人留下絕塵而去的英雄背影和一次又一次酣暢淋漓的感動。
四
歷史沒有把辛棄疾鍛鑄為一位沙場將軍,卻將其塑造成與蘇東坡齊名的宋代豪放詞派領軍人物,二者均以境界宏闊、情感疏朗著稱于世,但區別在于蘇軾常以曠達胸襟與超越的時空觀去感悟人生,并以這種感悟驅動個體從感性歸于理性。而辛棄疾則是以筆為劍、以筆為旗,用熾熱感情擁抱生活,以崇高追求激越人生,在其詞作中更多表現出英雄血性、英雄豪情與英雄悲憤。因此,感情的濃烈、信念的執著、個性的豪俊和氣概的英武,構成了辛詞的底色和特征。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曰:“其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聲家為變調,而異軍特起,能于剪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迄今不廢。”辛詞的慷慨縱橫突出表現為三個維度:一是氣魄雄大,意境沉郁。如“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等詞作,展現了一幅幅虎嘯龍吟、氣吞山河的英雄狀貌,承負著辛棄疾的宏大志向、深遠抱負、熾熱情感和高邁理想,實現了人品與詞品的完美結合。二是激情奔蕩,豪氣騰涌。如“橫空直把,曹吞劉攫”“酒兵昨夜壓愁城。太狂生,轉關情,寫盡胸中塊壘未全平”等詞作,蘊含著激烈難平的幽憤和飛動跳蕩的激情,成為孤傲高冷詞人的生命鏡像。三是筆勢健舉,含蘊豐厚。如“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須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凜然生氣”等詞作,撲面而來的是一股颯颯作響的英雄氣,一種撼人心魄的鎮定從容,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稼軒詞仿佛魏武詩,自是有大本領大作用人語。”
用英雄情懷來抵御庸俗的侵吞和物欲的消磨,以歷史文化精英的故事和言辭來銘記和培育民眾的擔當意識,讓指向未來的意識形態獲得廣泛認同。辛棄疾的一生慷慨悲壯、奮發激昂,一腔報國熱血、一顆憂民丹心均托付于英雄詞,演繹了一場千古文人俠客夢的人生大戲。辛棄疾是中國歷史文化長河中的一道風景,是中國文學發展史上的一個傳奇,臨終前依舊大呼:殺賊!殺賊!讀著稼軒詞,我驀然明白了,建弓刀偉業、立疆場英名,豈止是辛棄疾一人、一代人的英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