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歷史是時間的蟬蛻,而我們都是時間的遺民。客家人就像一群失落于時間深處的遺民。如果小說可以作為一個民族的秘史,朱秀海的《客家人》就是獻給他們的史詩。
關于客家人,有人說,他們繼承著中華民族最正統的漢人血脈;有人說,他們是中原衣冠士族的后裔,是中華大地真正的主人;也有人說,客家人為了維護血統的純正從不與外族通婚;還有人說,客家人的衣裳才是華夏衣冠,他們的語言才是中州正韻……浮光掠影,眾說紛紜,客家人在民間的口口相傳中活成了傳奇,但傳奇往往是流于表面的真實,道聽途說的零碎知識勾勒不出一個完整的真相。
作為中華民族八大漢族民系之一,客家人也被稱作“東方的猶太人”。與那個以“漂泊”聞名的民族一樣,客家人的歷史也是從遷徙開始的。
這是一段由血和淚鋪就的漫長征途,在苦難中跋涉了千年的客家人,用自己的行跡記錄下了整個民族的傷痕。客家先人原本生活在中原,因北方異族入侵,流離失所的客家先人被迫南遷,他們先后歷經五胡亂華、安史之亂、蒙元入侵、清兵入關、太平天國等山河破碎的亂世,輾轉來到南方百越之地安身立命。獨在異鄉為異客,“客家人”于是成了他們永恒的名字。
“篳路桃弧輾轉遷,南來遠過一千年;方言足證中原韻,禮俗猶留三代前。”在開辟了新的南方故鄉之后,客家人卻始終以“客”為名,因為在他們心目中,南方的家園再好,于他們終非故土。他們只是一群客居異鄉的游子,落葉歸根,游子總是要歸鄉的。小說中,送十八兄弟下南洋的前夜,鐘母望著北方的星空,以星辰為引向年幼的夢長述說家族的歷史,告誡他:永遠不要忘記我們是中原衣冠士族,不要忘記我們的中原故鄉,尤其不要忘記我們這些人就是中華。
“我們就是中華”,這是客家人深入骨髓的信念。無論綿延了多少代,他們永遠都記得自己是誰,從何處來,又將去往何處。
作為“東方的猶太人”,客家人的命運與猶太民族何其相似。失去土地和家園,經歷漫長的遷徙和漂泊,成為自己民族的“遺民”和別人土地上的“他者”。但即使再艱難,他們都在倔強地保有自我,努力復興自己的文明。
猶太人在先知摩西的帶領下擺脫了埃及人的奴役,前往上帝的“應許之地”;客家人也同樣需要領導族人的英雄。
小說的主人公鐘夢長和原望北就是這樣兩個英雄。身為客家人的子孫,夢長和望北秉承父輩的遺志,率領河洛十族為首的客家義軍努力實現“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抱負。在新的時勢面前,他們清醒地認識到父輩的局限,積極尋找流血和暴力以外的新出路。他們一個投身民主革命,一個力主實業救國,分道揚鑣卻也殊途同歸。
“驅逐韃虜,恢復中華”是客家人在茲念茲的夢想。為此,客家人打從千年前就開始點燃了革命的火種。然而,歷史的常識告訴我們,這句頗具針對性的口號,其實深藏著危險的民族復仇情緒。于是我們不禁要追問:客家人,你們想要恢復的是誰的中華?
關于這個問題,不同時代的客家人給出的答案是不同的。老一輩的客家人惦念的是中原衣冠士族的驕傲與自尊,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終結蠻夷暴政,恢復漢姓江山。所以小說中,鐘母這樣叮囑夢長:客家人的流血犧牲,就是為了從茹毛飲血的異族手中找回中國人的尊嚴!
如果說,老一輩客家人的“中華”論是基于漢人遺民的“前朝”意識而滋生的對血統的敏感與偏執,那么,以夢長和望北為首的新一代客家人對“中華”的態度已然上升到了民族共和的高度。
小說中,夢長與望北為探索恢復中華的新出路遠赴海外,十年的海外求索,他們不僅為自己的民族和國家找到了重獲新生的可能性,對國族也有了新的覺悟。如望北所言:“中國不只是我們客家人的中國!”“是所有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中國人的中國!”于是,客家人的革命隊伍里第一次融入了異族的志士,比如旗人出身的金宏文和金麗文兄妹,再比如名為鐘家老四,實為慈禧親侄、葉赫那拉氏繼承人的鐘夢成。
這仿佛一種儀式,象征性地完成了“胡”與“漢”的和解。當然,我們也可以理解為是作者的一種理想主義情懷,但我們仍應該感到欣慰。
客家人理想所指,不是一家一姓一族的中華,每一個為民族文明貢獻出力量的族群,都是中華大地的主人。熬過新生的陣痛,客家人終將結束他們漫長的羈旅,每一處異鄉最后都是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