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喝茶不講究，只要搪瓷缸里湯色釅濃，一口下去，爽口解渴消乏即可。茶葉夾雜茶梗，有些枝葉紛披、五味嘯聚的義士激蕩氣，沸水沸茶沸胸懷，有澆心中塊壘，解人間濡毒的奇妙。不似今日用茶，吃個包裝，講個節氣，縮手縮腳；輕抿小啜，喝的是小家子氣。品是富貴，味出財富；動輒得咎，不知嘗的茶湯，還是意境；少了順心順肺的快意，多了瞻前顧后的猶豫。茶敘帶了諸多人生的邀約與托負及囑咐，這一水一杯一茶漫出的風情，少了坦誠，多了虛妄。一杯入口，許多滋味在胸口，竟也品不到丁點茶香的氤氳，齒間留駐的，是人情世故的忐忑與陌上彳亍的愁結，還有纏夾些匠意濃郁的造作以及晦暗難識的推諉。越高級的茶具，越雅致的空間，越精心修飾的談興，居然掀不起些微茶煮醪香的波瀾。濃濃的沸水，化不開的情結，就著遙無劇終的話題，艱難咽下去。
高級的茶敘，廉價的情感；茶具太過奢侈，話題便反倒生分而節儉，仿佛窮保姆走進了富人家，小心翼翼，怕一個閃失，打碎了玻璃一般透明的掩飾，以及文明得纖塵不染的客套，喝下茶香，腹煮苦水；像那些獨行俠的影蹤，循跡追尋，無處憑吊，恨不能自己躺在棺材里，聽聽悼唁的人群里，誰是真相不露的隱士，誰才是施發冷箭的射手。這茶水喝到這份上，頗有“豈知蹭鐙不稱意，八年梁益凋朱顏”的心酸。
茶喝到滋味的絕頂處，便是酒的倜悵。所以酒醉是身體五官的迷醉，茶醉是心肝寸斷的破碎。借酒澆愁似若抽刀斷水，以茶代酒多半敬的是永無承續的斷念與阻隔：那些同夢共想的日子在茶與酒的隔望中漸行漸遠，就如那些有愛有情卻邁不過婚姻門檻的男男女女。茶絮念茶的滿坡綠意，酒死守酒的酣暢醇香，都是上乘佳品，都在酵發至性至情，卻難得同桌共席。常嘆“插標賣賦愁絕倒，臣朔苦時長不飽”，飽了腸胃飽不得心肺。就像擁懷緊摟，暖得了軀體卻熱不了被窩；這身與心的世界猶似茶與酒的距離，真正從茶里品出酒味或從酒里喝到茶香的，不是絕跡就是奇跡。
在這個居室越寬敞，心靈越逼仄，綠化愈講究，靈魂愈荒蕪的時代；當茶水的幽香滌洗不凈人生的角角落落，難不成歃血盟誓方可找回飲茶的雅興？莫若有心情時，用刀扎手臂，各飲各血，自啜自痛，怡養生存的血性和做人的痛徹。茹毛飲血真男兒，喝血喝高了至多養生了獸性。當喝血的理由多于吃茶的借口時，你會想念淡飯粗茶的爽口與潤順。做個粗人，嘖口粗茶，說些粗話，過一個粗糙的人生，即便最終擺上一口濫制粗造的棺材，葬于亂草墳崗，總比亡命天下，嗜血成癮的殺手強過許多！尚可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尚可有臉自語：“有美玉于斯，韞匵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
前些日子有視飲茶如命脈的朋友力邀去某地買茶。聽聞假貨類同市面上勾搭成行的胥吏政客一般泛濫成災，朋友雖也是經商斗士，經受過人為刀俎的歷練；也是出生入死又能足智多謀，但市道比情路坎坷，做事喜長計遠慮、未雨綢繆，所以一路問茶只聞而慎言優劣好壞。進得一茶家推門開扉，見滿目清綠，炒焙新茶馨香撲鼻，令人茶胃大開，似是美人含情、茶性賁脹。主人淺笑開爐，茶香升騰盈肺。品茶似小酌，頓享天外之福，似聆天籟之音。好茶好水好氣氛，少了紅塵煙火，想起許多雞狗人事與訛虞我詐的零碎情節，心情是格外寧和靜謐。
茶好價格也好，朋友生意好又是茶癡，吃喝滿意，賣的也開心。朋友本是吃虧上當，百煉成鋼之人，最杰出的事跡是曾讓一幫商人，騙得天天溫習著假話，高高興興做夢，直至自己的工廠，成了缺胳膊少腿的殘疾身。所以，平時桌旁掛一狐貍玉照，時而習之以儆效尤，恨不得當一妻迎娶成親，最后果覓一狐貍精為妻，方才時來運轉；所以萬惡最憎行騙。回來待香茗奉上茶爐，全無山間潤體潤心滋味。心原以為山里人家必存朱子家禮、呂氏公約，怎奈世風日下，茶風亦濁，是茶之不幸或是飲者宿命？朋友抱起狐貍精自問不答，頗有玉石俱焚的茶癡氣節。
啜飲品茗本是人間樂事，牛飲解懷，細品賞心，喝的是水，品的是炎涼世態；一如有人讀的圣賢書，行的都是勾當方術。茶分幾等，飲有幾味。好茶佞人喝，喝出詭計；劣茶好人飲，飲出甘苦。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顆與清湯綠水般配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