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溫真能除大熱——發熱心悸5年余
診斷現場
代某,女,40歲,初診日期2006年5月25日,身發熱,心悸5年余。
2001年2月宮外孕破裂,行患側輸卵管切除后逐漸出現身陣陣發熱感,僅自購六味地黃丸等藥物服用,無明顯效果。發熱時輕時重,但均能忍受。一年前發熱加重,晝夜不停,久時持續三兩小時不等,短時十余分鐘即過。發時自覺頭面烘熱,身熱如烤,頻頻發作。夜間熱起時立即掀被,而熱退后即覺身冷難耐。發熱病起不久即出現心悸、心慌,其慌每于困倦至極,昏然欲睡時發生。發時胸悶氣短,夜間發作時難受至不能睡臥,必起床不斷繞室行走方可漸漸平息。
曾于某醫科大學附院作動態心電圖,報告為:心動過緩,心律不齊。血細胞分析報告:白細胞3.0109/L,血小板68109/L。
先后就診于多所醫院。服西藥(藥名不詳),癥狀無明顯改善,已遍服中藥知柏地黃丸、左歸丸、青蒿鱉甲湯、天王補心丹、大補陰丸、珍珠母丸、清骨散等方。其中知柏地黃丸遵醫囑作基礎用方,購成藥整箱長期服用達八個月之久,均時似有緩解,而復如故。至既懼白日發熱而心神不寧之煎熬,更恐夜間發熱而心慌被迫起床行走之痛苦。
刻診:晝夜陣發發熱,無汗,心悸心慌時作,下肢腫脹,頭昏倦怠,晨間面浮,大便秘結。面蒼黃少華,脈遲細,舌正。
辨證論治
學生甲:這例病人若單從癥狀看,完全符合絕經前后諸證之臨床表現。而其發病始初,年齡尚未至35歲。《素問?上古天真論》云“女子七歲,腎氣盛,齒更發長……五七,陽明脈衰,面始焦,發始墮”,說明縱然在人均壽命甚短的古代,三十五歲也還只是陽明脈氣血開始衰弱,面部逐漸憔悴,頭發開始脫落的起點年齡。而當今社會,人均年齡已登耄耋壽域,三十四五正值體魄健壯的年齡階段,怎么就會有經絕并由之而導致的“諸證”發生呢?此其一。其二,經絕前后諸證的發病原因為腎氣漸衰,沖任虧虛,天癸將絕,精血不足,陰陽失衡,本質為腎虛致病。而此病人潮熱的同時,伴見的是心悸肢脹,倦怠頭昏等心脾見癥。
學生乙:不僅如此,從其治療經歷看,也不支持經絕前后諸證。觀其歷用知柏地黃丸、左歸丸、大補陰煎、天王補心丹等,并無一方見效,也說明對其辨治應作方向上的重新考慮。
老師:本案的大體情況,你們已作了合符臨床的分析。現在只缺該怎樣重新辨析的環節了。
學生丙:還是請老師講講怎樣對其辨析吧。
老師:本例病人發熱5年余,從病程到癥狀均表明,其熱為內傷發熱。線分明的輪廓,即“果為傷寒傷風及寒疫也,則用仲景法;果為溫病及瘟疫也,則用河間法;果為氣虛也,則用東垣法;果為陰虛也,則用丹溪法。”并強調“如是則庶無差異以害人矣。”那么,本例當屬上述所舉之哪類呢?其熱雖甚,而不貪涼索飲,且有夜間發熱時掀被而片刻即冷之表現,熱非屬實乃屬虛熱也,倦怠、神疲、心悸,氣虛之征也;面浮足脹,脾虛濕停之候也;脈遲細者,陽虛氣弱也。顯然其病之治,當宗東垣法。東垣認為,這類病人之病機,乃為脾胃虛弱,營氣不升,谷氣下流,下焦陰火被擾,上乘陽位。并為之創立了一個著名之臨床治法——甘溫除熱法,一個著名方劑——補中益氣湯。揆之,本病與其甚為合拍。
診為發熱,心悸。
補中益氣湯加味
白參12g
柴胡10g
鱉甲15g
炙草12g
水煎,日1劑,5劑。
6月1日二診。藥后諸癥均大減,夜間安臥,唯便秘,改炒白術為生白術40g,4劑。
6月8日三診。發熱,心悸消失,精神轉好,腫脹消失,但雙下肢膝以下發冷。
初診方加鹿茸5g(沖服),3劑。
6月16日,諸癥消失,查心電圖正常,白細胞升至3.8109/L,血小板升至113109/L,脈緩,舌正。續上方5劑,以鞏固療效。
病名
發熱,心悸
倦怠神疲,面浮足腫
陰火上乘
思辨解惑
學生甲:對于甘溫除熱法,過去我也曾使用,但限于單純脾胃氣虛而有某種熱象者,不敢貿投于“大熱”患者,更沒有像這類病涉多經,病情較重,病程甚長患者的使用經驗。本例藥僅5劑,即見大效,確如李東垣先生出補中益氣湯后所發的經驗之談:“如傷之重者,不過二服而愈。”看來對甘溫除熱還得有一個深入的認識,才能真正進入東垣先生為我們開啟的這道臨床法門。
老師:荀子謂:“善學者盡其理,善行者究其難。”欲明此道,還得盡悉東垣立論思想和邏輯演論。東垣認為,元氣充足,皆由脾胃之氣無所傷,而后能滋養元氣。故脾胃受傷,元氣則失于充養,這是諸多疾病發生之根由。舉凡飲食不節,寒溫不適,喜怒無度皆會導致脾胃受傷。而其所傷是有一定規律可循的,即飲食過度先傷胃,胃傷及脾;勞倦過度則先傷脾,然后及胃。飲食傷為有余,勞倦傷為不足,不足與有余又可依一定情況而轉化。如傷食有余之證,卻可導致脾虛而陰火上灼;勞倦傷脾不足之證,卻能使胃津不布,谷氣下流。而不論哪種情況,東垣認為“內傷脾胃,乃傷其氣……傷其內為不足,不足者補之”,如何補呢?遵《內經》“勞者溫之,損者益之”之旨,采用甘溫之劑補益胃氣,升發脾陽,輔以味甘性寒之藥以瀉陰火。在這種理論認識的基礎上,東垣創制了補中益氣湯。該方的深義在于,明確宣稱芪參草三味是“除濕熱煩熱之圣藥。”說明熱之能除靠此三味。而三味俱為補藥,可見,甘溫除熱的治療基礎在一個“補”字。用平常對于退熱有礙的補益藥作退熱藥,這是在特殊病理情況下藥物才能發揮的特殊作用,因而,它就成了區別于其他所有退熱法的根本所在,故特稱之謂“甘溫除熱”。而方中其他藥則意在升舉清氣,流通氣機。與前三藥合用則使脾胃之氣得以恢復,下陷之清氣得以升騰,僭越之陰火降息歸位,這樣,氣機在氣之升降中被疏通,邪氣在氣之升降中被蕩除。正復邪卻,發熱乃至大熱焉能不退。
學生乙:剛才三次提到陰火,一為病理上陰火上灼,一為治則上當降息陰火,一為治法上必瀉其陰火。看來陰火在東垣脾胃學說中占有重要位置。雖然老師在“半生折磨,竟然被一方解決”篇里已有解說,而我還是不明白陰火真的為火嗎?既為火,又為什么要以屬性相反的“陰”字加以限制呢?
老師:準確地說,不是限制,而在于與實(陽)火相鑒別。縱觀東垣涉及陰火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到,導致其發生的原因為脾氣虛弱,元氣不足;其病機為清氣下陷,陰火上乘土位;其癥狀為“有時而顯火上行獨燎其面”的身熱口干等表現;其危害為“火與元氣不兩立”,火盛則元虛更傷;其治療:特殊病機,特殊治法,當打破常規臟腑辨證用藥,而采用升降浮沉補瀉法,具體用甘寒以瀉火。可見,陰火乃由脾胃氣虛,運化無力,清氣下流肝腎,迫使相火離位之故。實質為中寒而表現于外的某種熱象。由于其與實火有著本質上的不同,故以陰火稱之以便區別。
學生丙:這樣看來,陰火其實指因虛而致的假熱現象,本質屬真寒假熱證。而《傷寒論》之格陽證、戴陽證乃真寒假熱之代表證,因而,它們在病理上應該有著相同之處。但這種相同,不僅不能模糊我們的治療視線,更應該成為在辨識真寒假熱證時的注意點,是這樣嗎?
老師:既同為真寒假熱,當然有其相同點。這種相同點有三個方面:一是皆為離位之火;二是皆因臟寒而生;三是皆表現于身體某部分發熱。但絕不能因此而將它們視若同一證候。這是因為陰火與格陽戴陽各有其根本不同的發病基礎。關于陰火,已如前述,而關于格陽戴陽,《傷寒論》論之甚詳,無需再贅。所要注意的是,前者用氣藥而補氣之不足以治,后者用大辛大熱之姜附以破陰回陽。這是萬萬不可混淆的。
學生甲:還有一個問題,本案身發熱不久即發現心悸心慌,運用補中益氣湯加味治療,發熱止息的同時,心悸亦愈,難道二癥本為一體。
老師:其熱由元氣虧虛而起。元氣虧虛則不能溫養心脈,心脈失養則心悸不安,故發熱不久即心悸心慌病起。可見,發熱與心悸表現雖異,而其有緊密的內在發病聯系,因而具有一體性。《傷寒明理論?悸》篇云:“其氣虛者,由陽氣內弱,心下空虛,正氣內動而為悸也。”所用補中益氣湯直指元氣虧虛這一病機,而加桂枝、附片以溫通心陽,則為治療心悸起了必要的輔助作用。可見,甘溫除熱法非僅能退熱,而對同一病機所導致的諸多不同臨床見癥,均有一併治療作用。因而,其用之難,并不難在伴見癥之差異或復雜,而難在對其易被忽視的病機的應有重視和準確把握。
方向不等于道路——頑固性失眠
診斷現場
劉某,女,38歲,初診日期2005年11月17日。
持續失眠兩年多。
兩年前開始無明顯誘因之失眠,每夜僅睡三四小時,自購柏子養心丸、朱砂安神丸等久服不效。漸至常通宵無眠,最好時每晚僅淺睡二三小時,伴見心悸心煩、頭脹、雙目難睜之感。甚時大腦空虛、麻木感。先后輾轉求治,已存復印處方一摞。索方觀之,多為天王補心丹、歸脾湯、酸棗仁湯、珍珠母丸等方化裁,亦曾短暫服用血府逐瘀湯,而均無效果。西醫則以谷維素、安定類治療。初時安定每晚服5mg尚能入睡三五小時,后漸增至12.5mg亦無良好效果。近兩月來癥狀加重,常通宵不眠,服大劑安定后亦僅迷糊二三小時。
刻診:連續一周通宵不眠,心煩意亂,形神萎頓,心慌心悸,頭昏腦脹,大便干結。月經量少,色微黯。
脈細數,舌正。
辨證論治
學生甲:失眠古稱不寐,為一古老而多發之疾病。從《內經》到《金匱要略》都有論述,后之醫著更是均列專章討論。其理論研究不可謂不深,治療方藥不可謂不豐富。而驗之臨床,有效者固然甚多,無效者亦復不少。尤其當今社會生活節奏不斷加快,生存競爭空前激烈,頻繁遷徏奔勞者甚眾,深夜恣食狂飲者成族。失眠患者不僅因之而陡增,臨床癥狀也普遍呈頑重。同時,病因病機上亦似有某種潛移隱變,因而,探索研究新的治療方藥,已成了十分迫切的臨床課題。
老師:東漢末年傷寒流行而成就《傷寒論》巨著,金代餓殍成群而有了《脾胃論》,元代大規模騎兵作戰而促進了骨科發展,清代瘟疫流行而催生了溫病學派的誕生。凡此種種,皆說明特定時代于無形中會決定醫學發展的方向,而醫者的建樹,亦在于在該社會環境中對疾病進行新的理論思考和治療探求。這似應成為身處巨變時代的醫學研究者所特別需要注意之處,甚至可以說是巨變時代對醫者學術素質的特殊要求。
失眠一證,卻如張景岳所說:“證雖病有不一,然唯邪正二字則盡之矣。”長期以來,我悉心觀察,正虛者雖不在少數,但因其虛均在營血,治皆重于心脾,故治療相對容易。然由邪而致者情況就復雜了。僅為便于論述和區別,文獻列條分述者,即有:宜以宣散治之的風寒,以涼解治之的火熱,以溫化治之的痰飲,以消導治之的飲食,以分利治之的水濕,以行氣治之的氣逆和以溫中治之的陰寒等。更何況這些邪氣大多相兼相雜,因而,臨床還遠非止上述類型。準確辨析和把握并非易事。而邪之不去,神焉能安。神不安則進一步加重衛氣獨行其外而不得入于陰,陰陽由病初的失調到各自獨行其道之淆亂,此多數頑固失眠之由也。
學生乙:看來因邪實而致之失眠,致病之邪種類繁多。雖然如此,若深入分析,多數邪氣從理論上講,只要辨析準確,是易于消散的。如寒之易散,熱之易清,食之易消,氣之易行。一般說來,僅化痰飲,利水濕,溫陰寒需緩慢收功,但也并非不治。臨床造成頑固性失眠者,可能多為兩種以上邪氣的糾集,癥狀紛繁,導致難以辨析,使醫者不僅不能準確施治,甚或還誤用方藥,犯虛虛實實之戒。本例患者未間斷地治療達兩年多,不效之由與上述因素大概不無關系。
老師:對。多種邪氣糾集,是諸癥兼呈的重要原因。而根據臨床經驗,以痰火糾集為最常見。故張景岳特引徐東皋的話說:“痰火擾亂,心神不寧,思慮過傷,火熾痰郁而致不寐者多矣。”此種類型,于當今社會更為常見,為什么呢?原因恐怕就與甲同學先前談到的時代因素相關了。競爭惱怒易傷肝,肝氣郁結則化火,肝火戕土則脾胃傷;競爭焦慮,勞碌奔波,暴食狂飲,皆傷脾,脾失健運而釀濕生痰,痰濕郁久可蘊熱成火。這種痰火互結,火熾痰郁,擾亂心神是諸多頑固性失眠患者的病機,亦是本患者的病機,故治以清化痰熱,養血安神之三黃安神湯(自擬方)
生地黃50g
桂枝10g
高粱30g
炒棗仁30g
水煎服,日1劑,共4劑。
11月23日二診。
上方服完后心煩、心悸消失,睡眠明顯好轉,頭腦清醒,未再感覺空虛和麻脹。
續原方4劑。
2006年1月11日三診。
睡眠接近正常,無不適感,故停藥一個多月未再來診。近日腹微痛不適,大便不成形,肛熱而便不暢。失眠較前小有反復。
上方加生白術40g、黃連10g,共4劑。
1月18日四診。
腹痛止,大便正常。上床不久即入睡,每晚可安睡7小時左右。欣喜不已特來告知。并索方鞏固。初診方再給4劑。囑勿憂思怒惱,注意飲食有節,起居有時,以圖鞏固。
病名
頑固性失眠
痰熱擾心
養心安神
思辨解惑
學生甲:前面講述的對這例病人的病機認識,容易理解。而所遣方藥,文獻鮮有記載,當怎樣理解和認識三黃安神湯的作用,或者說老師在創制該方時的思路是怎樣的呢?
老師:不是文獻“鮮有記載”,恰恰相反,正是從文獻中采擷而來。
該方由《靈樞》之半夏湯(后世稱為半夏秫米湯),《金匱要略》之防杞地黃湯和雜志介紹之驗方僵蠶二黃湯三方組成。說到思路就說說該方形成時,長達20年之久的歷程吧。
在對頑固性失眠常束手無策時,通過研究,我對其病因病機逐步形成了前面的認識,但據此認識,投傳統習用方黃連溫膽湯輩療效總不滿意。在診余讀書時《靈樞?邪客篇》的一段論述,使我豁然。它提出目不瞑(失眠)的治療,當“調其虛實,以通其道而去其邪……此所謂決瀆壅塞經絡大通,陰陽和得者也。”這里,藥物作用的關鍵是“通其道”,而所出之方即半夏湯。自此,凡因邪實而致之失眠,不論用何方,我都加用半夏秫米湯,療效有了提高。
后瀏覽雜志(請原諒,已記不清雜志名稱和作者姓名了),見用僵蠶二黃湯治療失眠,原方由炙僵蠶、姜黃、天竺黃、遠志、夜交藤等組成。細玩其組方離奇而不失法度,遂遇痰火擾動之失眠時,將之與半夏秫米湯合用,不料果收奇效。如1992年2月28日,一45歲之祝姓女子失眠半年,常徹夜不能合眼,心慌意亂、頭昏沉而迷蒙。遂將上二方合用,僅服二劑即安睡二小時。斷續服用近50劑,8月6日因他病來診,云停藥兩個多月來一直能正常安睡。但我注意到這類病人多有一個共同見癥,即心慌心悸。而慌悸至重難寧時,即若欲狂之象,我想倘能有效控制這個癥狀,必可極大地提高頑固性失眠的治愈率。為此,曾試在上方基礎上加用礞石滾痰丸或桃核承氣湯,而療效皆不夠滿意。一日讀《金匱要略?中風歷節病》篇,其附方防杞地黃湯下注云:“治病如狂狀,妄行、獨語不休、無寒熱,其脈浮。”觀其方由生地黃二斤、防杞1錢、桂枝3錢、防風3錢、甘草2錢(遵教科書折算劑量)組成。覽畢靜思,方之配伍功在養血清熱兼以除濕,而方之突出作用卻在鎮靜。這不正與治痰火失眠的要求相同嗎!于是,我大膽地將其移用。1996年8月8日治楊姓老婦,62歲,失眠40年,有25年服安定之歷史。心煩、心中熱、口苦、心慌、便秘。我將此方合入上二方同用,奇跡出現了!服藥當晚11點上床隨即入睡,至次晨6點10分方醒,云多少年來從未有過之舒服。第二晚停用安定仍正常入睡,心慌心熱等亦隨之消失。乃停用依賴了二十多年之安定,堅持服上方數十劑,睡眠一直較好。
至此,我將三方固定合用,定名三黃安神湯。多年來,反映服藥當晚即獲得“多少年來從未有過的安睡”者毎有人在。因此,我認為該方既具從病機層面的祛邪治本之能,又具從癥狀層面的快速靜鎮安眠之功。可見,方之所得,全賴遠摹先賢,近效時俊。而自已只是在臨床茫茫未知領域中悉心體察,緩步探進而已。
學生乙:聽老師剛才的講述,我感到太受啟發和有太多的東西需要思考了。首先,臨床治療方向的正確,絕不是具體治療方藥準確到了“絲絲入扣”或如矢貫的之程度,而這種“方向正確”下的“道路”差誤,其實卻是決定成敗的關鍵。第二,我們一直信奉著一位名人的話:“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該信條反映在臨床上就是遵古順舊,人行(云)亦行(云)。而這種沒有自身思考和創新精神的“跟人走路”者,哪怕僅在一個病上,都不可能有一點新發現的。第三,遠摹先賢,近效時俊,悉心體察,緩步探進,這一從發現到確立該方的過程,其實是一條傳承與創新完美結合之路,因而,應當成為我們治學之準則,循行之道路。
老師:剛才你提到路,路是什么?古代先哲曾說:“面之所向,行之所達”即為路。它一直從哲學高度影響著我的治學與臨床。舉凡欲學之,習之、用之、提高之、發展之、突破之、創造之者,皆為面之所向,無此“向”則不“行”也;而“行”有多遠,即在一個“達”字。未達之處,未必有路,而既達之處,必有來路。這段來路若為自己初踏,則為創造也。是故,研究醫學之志在一個“向”字,而審視自身功力與建樹者,唯一個“達”字而已。
若你們能從前面所講該方形成的過程中,領悟到這點,則又是于方用之外的另一層收獲了。
學生丙:防杞地黃湯與半夏秫米湯原出處均制作甚繁。防杞地黃湯中地黃用量特重,半夏秫米湯未出劑量,應用時如何掌握制作方法和它們的用量呢?
老師:兩方復雜的制作方法,要求現代人遵從,顯然是不現實的。所幸的是,根據經驗,直投入煎效亦佳良。而劑量則甚為重要,一般情況下生地當用40~60g,若心悸內熱,便結口干,煩躁不寧者,可用60~120g;至于半夏,秫米(即高粱,缺貨時可用苡仁代)以30~50g為常用量。
學生丁:那么,該方的臨床應用指征是那些呢?
老師:失眠頭重,心煩口苦,心悸胸悶,急躁易怒,大便干結,舌質紅,舌苔黃,脈數或滑數。上述癥狀不必悉具即可投用。更約而言之,頑固失眠見躁煩便秘者,即可放膽大劑投之矣。
學生甲:頑固性失眠,如同其他任何頑證一樣,皆有久治不愈的病史。而前所舉三例,均服藥即效,且迅速告愈。是情屬偶然,還是這類頑邪自有克星,遇之則土崩瓦解。
老師:前面說過,失眠之因于虛者,病情相對單純,治療亦較易。而“易”不等于快。因為營血虧虛滋補養益需待時日,有一個過程,故服藥當夜即能安然入睡者少。然因邪而致者就不同了,邪之既卻,神即能安,神安則能寐矣。故《靈樞》在出半夏湯時,認為服下該方,可收“陰陽已通,其臥立至”之效。而《景岳全書》更有一段生動記載:“服藥即得寐,此得效之徵也。正以邪居神室,臥必不寧,若藥已對證,則一匕入咽群邪頓退。賊盜甫去,民即得安,此治亂之機制于頃刻。藥之效否,即此可知。”可見,景岳的經驗,驅邪之藥只要運用準確,一次即可見效。象盜賊一去,民即得安般的利落。
我所治病例的快速收效,明確驗證了一點:景岳之言非止為經驗之談,實乃信而不誣之千古名論也。
常見病并不都可藥到病除——蕁麻疹泛發6年
診斷現場
陳某,女,66歲,初診日期2006年6月26日。
全身皮膚泛發斑丘疹6年。
2000年春開始出現皮膚散發斑丘疹,瘙癢。初時未及治療,漸加重,醫投消風散、防風通圣丸等多劑不效。復延西醫診治,給予撲爾敏、賽庚定、維生素C等治療亦不效。斑丘疹愈發愈多,其癢亦日漸加重,復靜滴葡萄糖酸鈣、地塞米松等,稍效,而停藥不久又作,且每發呈加重趨勢。不得已入某醫科大學附屬醫院住院。診為慢性蕁麻疹,經治病情緩解出院,然不久復作,以致2002年一年中兩次入住該院。出院后轉診于某三級綜合醫院,堅持作脫敏治療3年,仍然無效。
毎年春季發病,夏日加重,一直延續到秋天,入冬方逐漸緩解。由于幾年來斑疹層出不窮,成片融合,紅赤瘙癢,抓破溢水,故不僅已體無完膚,且對治療失去信心,悲觀厭倦,情諸低落,心煩不寧,睡眠極差。
刻診:四肢斑丘疹紅赤,扁平隆起,大如豆瓣,且隨搔抓擴延,大片融合,呈地圖狀。而全身則呈散發,均瘙癢難忍。部分疹塊抓破溢水,項部完全呈深暗紅之色素沉著。
脈細,舌質微黯,舌苔黃而板滯。
辨證論治
學生甲:本例病情雖然頑重,而診斷似乎并不困難,即系癮疹。癮疹之名早在《素問?四時刺逆從論》中即已出現,原文曰“少陰有余,病皮痹隱疹”,《金匱要略?中風歷節篇》亦有“邪氣中經,則身癢而癮疹”的論述。后因其病起疾速且斑塊部位又變幻不定,如風之“善行數變”而稱之謂風疹塊,又因其斑疹均高出皮膚而稱癗,近世則多以蕁麻疹稱之。
對于這種診斷并不困難的常見病,歷代醫家在論述時似少注意到本證之部份患者,病情具有頑難性。而近之著作則沿襲以論,多以風冷、腸胃濕熱、風熱、沖任不調、氣血兩虛等單純證型加以概括,并出對應方藥以治。從而給人以輕恙微疾,“按圖索驥”則治之即愈的感覺。
這就潛藏了兩個問題,一是蕁麻疹是否有頑難急證?若有,文獻為何對縱然久治不愈者,亦眾口一詞地以“慢性者反復發作長達數周,數月,甚至數年”帶過,從未提到其證有頑難急者,更無辨治論述及救治方藥,而本例情況則尖銳地說明,文獻記載似有缺失。二是對于頑難患者,上述對應方藥無效時怎么辦?它提出了一個急切的問題:必須尋找常規治療不可能見效的針對頑難急型的有效方藥。
老師:除少數情況(如單方、驗方等)外,一般說來,方藥由理法帶出,故欲尋找有效方藥,仍當從蕁麻疹的病機推求入手。該病之發,首當推稟賦不耐,感邪而作。從理論上講,病有寒熱虛實之別,而從實際看,本病屬虛者不過二成,因實而致者逾八成。故似《證治準繩》這等鴻篇巨制,在論癮疹之治時所出十余方,竟無一方針對虛者。而八成中因寒邪者少,因火熱作祟者又為多數。回顧臨床,絕大多數頑難蕁麻疹患者,皆以奇癢難耐為主癥,而《素問?至真要大論》明言:“諸痛癢瘡皆屬于心”,而心者,火之主也。一語直道緣由。
學生乙:那么,我們是不是可以采用清心涼血法,投犀角地黃湯或三黃解毒湯以治呢?
老師:如果那么簡單和單純,何至于病程六年,兩次住院,復又三年脫敏而不效。
前面分析僅是一個輪廓和大概。仔細研究,稟賦不耐是基礎,而風寒火熱燥濕之邪無一不與之相關。這不僅決定了其多發性和多變性,同時隨著病程增長,也決定了其多邪糾集之必然性。明白上述道理后,我們再來分析本例患者。其病程長達6年,已呈多邪糾集之證:此起彼伏,變幻莫測,乃風邪為患;斑疹紅赤,瘙癢難耐,入夏尤甚,冬日緩解,為火熱之形;抓破溢水,苔黃板滯,為濕之候;久病傷陰,心煩失眠,系燥之征。可見,其證系風火(熱)濕燥多邪糾集為患。風火相煽,燥濕肆虐之勢不予頓挫,癢焉能止,斑豈得散。
擬用三草抗敏湯(自擬)
紫草30g
生地60g
五味10g
當歸10g
水煎,日1劑,3劑。
囑避免接觸可疑致敏物,忌食海鮮、鱔魚、鹵肉、辛辣,勿近動物皮毛,保持飲食清淡,規律生活。
6月30日二診
病情無進退。續上方3劑。
7月3日三診。
斑疹紅癢均減,呈消散勢,項部瘀滯暗紅大減。續方8劑。
后數診,癥均遞減,至8月4日來診,全身斑疹消盡,項部及軀體之大片暗紅色素沉著亦消失。精神振奮,舌色鮮活,黃苔消散,僅身不定處時有微癢現象。續方3劑鞏固。
病名
頑固性蕁麻疹
紅赤成片
抓破溢水
燥濕肆虐
祛風化濕
思辨解惑
學生丙:老師剛才講到頓挫。我理解“頓挫”是在邪勢猖獗時,以常規常法治療不僅無效,有時還會延誤治療時機,因而所采用的一種越過程序(環節),直投藥猛效高之劑以治的治法。是這樣嗎?
老師:是這樣。“頓挫”要求醫者撥繁避冗,直迎邪勢,采用劉松峰在《松峰說疫?立方用藥論》中所主張的“單刀直入,批隙導窺”的治法。
學生丙:本例僅經一個多月的治療,而6年頑疾即得以蕩除,其神速之療效,看來應歸功于“頓挫”治法。
老師:在準確認定其證為風火相煽,燥濕肆虐后,用常規分步治療,必然會重蹈其六年治療之復轍,然遍選視線中的任何一方治療,都嫌難切病機。而我在多年摸索中形成的三草抗敏湯則于此證甚合。該方借用干祖望經驗方脫敏湯三草涼血護陰,犀角地黃湯清熱解毒,涼血化斑,過敏煎脫敏,龍衣,蜈蚣祛風,加用苦參乃取其燥濕而不傷陰,祛風而兼止癢,大劑生地加當歸以養血而潤燥。全方的特點是,在頓挫邪勢之同時,兼顧了稟賦素體和陰血護衛兩個根本,因而,不同于一般攻邪之劑,要求中病即止,而是可以一方貫用始終。
學生甲:方解的其他內容易于理解,而所用烏梅、五味等藥不好理解。誠然,由二味為主組成的過敏煎有抗過敏作用,但邪盛勢張時豈能用收法,而酸之作用正是斂納收攝呀!
老師:對此,我有一段關于讀書的記憶。大約40年前,我讀當時之雜志《哈爾濱中醫》,某期載有烏梅、五味、防風、炙草加蜂糖(后被稱之謂過敏煎)治療過敏性疾病的報道,當時覺得其組合費解,用藥新奇。即有意試用于蕁麻疹和過敏性鼻炎,過敏性哮喘,果然有效。遂自編歌訣以便記憶。歌曰:過敏蕁麻與喘息,五味烏梅加白蜜、防風炙草各4錢,急慢過敏效均奇。而至此,我仍未弄明白治敏何以用酸。直至在深研蕁麻疹病情,發現其與風火(熱)寒濕燥均密切相關后,才猛憶及《素問?至真要大論》中對于治則治法的一段話:“風淫于內,治以辛涼,佐以苦,以甘緩之,以辛散之;熱淫于內,治以咸寒,佐以甘苦,以酸收之,以苦發之;濕淫于內,治以苦熱,佐以酸淡,以苦燥之,以淡泄之;火淫于內,治以咸冷,佐以苦辛,以酸收之,以苦發之……”經文明確告訴我們,熱濕火等淫邪之治,均需以酸佐助之。而如前所述,蕁麻疹多為上述諸邪糾集為患,故何能避用。此讀經典而得醍醐灌頂也。
當然,現代發現烏梅、五味等酸味藥具抗過敏作用,則又為一新識了。
學生乙:該方的重復度如何?
老師:該方是我在治療頑固性蕁麻疹無數次失敗中,歷經多年臨床完善而確定的。因其對蕁麻疹復雜病機的準確針對性而療效確切;因其攻邪又兼護正可持續使用。只要是風火濕燥糾集為患者,無不應手取效,如2006年7月7日治一23歲學生,軀干斷續泛發皮疹數年,每年夏日加重。患者系川籍清華大學在校研究生,專程回川于我處診療。見其全身泛發丘疹。色紅赤瘙癢,而抓破處溢水溢血且汗出刺激疼痛不已,只能躲在24℃空調房中,脈數,舌質偏紅。投三草抗敏湯,其中水牛角每劑用100g,5劑。服完后丘疹基本消散,僅殘存稀疏紅點,瘙癢停止。但藥后納食減退,微冷感。前方減水牛角為50g,加大棗20g、白人參10g,服完3劑,皮疹完全消失。為防返京后遇熱又復發,特去重慶歷炎熱氣候數日,見無反復,乃返京續作課題。
學生丙:老師先前提到文獻多有忽視之蕁麻疹的頑難急證,而前面所舉病例的病情可稱頑而難,但卻不急。蕁麻疹真有急證嗎?若有,三草抗敏湯能有效嗎?
老師:蕁麻疹有一種證型,叫巨大蕁麻疹。主要表現為眼瞼、口唇、喉頭及外陰等組織疏松而易于腫脹部位的局部性水腫,其他身體部位亦可同時存在斑疹塊。此證來勢急驟,若發生喉頭嚴重水腫可引起窒息而死亡。這種病癥投消風散、萆薢滲濕湯雖有一定療效,但終嫌藥力不逮。病情嚴重時,則如懷水車薪。而用三草抗敏湯加減,速速煎服,屢收奇效。
如1996年5月17日治張姓男子,45歲。昨夜外出歸家后全身瘙癢,并見遍發紅色疹斑,如簇如團,家人急以息斯敏,牛黃解毒丸服之。今晨來診,全身泛發斑丘疹,感喉頭阻塞,聲音嘶啞,眼瞼浮腫,陰囊水腫。脈浮數,舌苔薄黃,證系風熱夾濕,結于肌膚,搏于脈絡。其外之表氣不得宣通,內之氣液不得暢行。既當防蘊而成毒,更須杜水腫封候。急遣:
紫草20g
五味10g
石膏30g
赤小豆30g
令急煎服。服藥僅一次,全身癢減,斑疹呈消散之勢,喉稍暢。服完一劑之三煎,諸癥大減。續方二劑而瘳。
學生丙:在研究新方的同時,似乎還應探究一個問題,即所有論治蕁麻疹的方書,幾乎無一不首先推出消風散。該方真為治蕁麻疹的萬能方嗎?
老師:這需要 追溯一下該方的源流。
消風散同名者有二。一方出自《太平惠民和劑局方》,而另一方則出自明?陳實功之《外科正宗》。前者主要治風邪上攻之頭目昏痛,項痛肢疼等癥,因同類方甚多,故用之者少。而后者經清代醫學普及讀物《醫宗金鑒》記載后,成了臨床習用方。因此,現代所謂消風散,多指陳實功所創方。而因《金鑒》一書影響巨大,不少人干脆將之稱為《金鑒》方。陳氏立方時用以治療風濕浸淫血脈而致的瘡疥瘙癢或風熱癮疹。吳謙等人深明其意,因此,在編《金鑒》時不是用治癗,而是用于治療鈕扣風。云治“邪風襲于皮里,起如粟米瘙癢無度,抓破溢水。”足見立方者和推廣者均認為其功在治濕邪浸淫。
由于方中之藥具養血、疏風、清熱、潤燥作用,對治療蕁麻疹也算合適,對一些風熱挾濕之輕證確有療效,因而得以廣泛應用。但凡治蕁麻疹,不論寒火濕燥,亦毋問新患痼疾,起手即用,則不僅是對文獻之悮讀,我甚至還隱隱感覺,這在深層次上其實是對蕁麻疹無特效方治療時的一種無奈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