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運強
編輯/王超 ⊙ 校對/馬斯琪、絲竹空、居業
I導讀:還記得前幾日發的胡希恕和劉渡舟都擅長使用的一張方子(點擊鏈接可直接閱讀)嗎?作者從臨床的各個角度詳細地分享了自己應用柴胡桂枝干姜湯的心得與經驗,大家讀完紛紛贊嘆文章寫得真好!今天小編找來了何醫生的學醫故事,原來他的家學淵源也是如此精彩。
引子
這是一個金色的秋天,這是一個收獲的季節,當病人在診室外排隊等我看診的時候,當我的《經方實踐得失錄》在全國發行的時候,我的眼里便不知為何會涌滿淚水,我會想起我走過的中醫之路,會想起熏陶和培養我的祖輩,會想起無私教誨和幫助我的師長,再次重讀幾年前的隨筆《為中醫而生》,不勝感慨,不勝唏噓!
為中醫而生
新年的鐘聲就要敲響,紅紅的燈籠掛了起來,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聲迎來了春天的腳步也迎來了我的本命年虎年。即將三十六歲了,這三十多年又是如何走過的呢?思緒飛回到那個偏僻的小村,飛回到記憶猶新的童年。
曾祖父——從私塾先生到盛德名醫
我出生于冀中腹地——素有京南第一府之稱的河間,這里是金元四大家之一劉完素的故鄉。我的童年是在中藥的清香和藥碾的滾動聲中度過的。我的曾祖早年是本地的一位私塾先生,是一位很有名望的書法家、詩人。曾祖天資聰穎,幼即愛醫,從教時每日求診者甚多,以至于不能正常為學生上課,“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后來曾祖毅然棄儒從醫,開辦了本地最大的一家藥材莊“盛德堂”,取古人的盛德至善之意。曾祖學醫完全是靠自學,完全憑著自己深厚的儒學功底和超人的悟性。老人所讀醫書甚多,然最愛者卻是《傷寒論》和《金匱要略》,他常說中醫臨床必須要熟悉這兩本書,兩書是常讀常新。
記憶中曾祖有時把《傷寒論》的一些條文用毛筆抄寫下來貼在床頭,他說:“人的思維最清晰時是深夜和早晨,這樣貼在床頭經常閱讀可以開闊思路,增加理解”。曾祖一生癡迷經方,而且認證極準,收效迅速,常言:行醫六十余年,得益于經方最多。后來從天津購得《皇漢醫學》一書,頗有相見恨晚之感。從老人留下的《皇漢醫學》書中仍可看到他當年學習的很多批語。老人對曹穎甫的《經方實驗錄》和陸淵雷的《傷寒論今釋》也很喜歡。現在這些書都靜靜地躺在我的書櫥里,雖然已經殘舊發黃,但每每看到或閱讀時,心中就倍感親切。
曾祖平日所用經方最多者為:桂枝湯、桂枝加芍藥湯、桂枝加葛根湯、桂枝加厚樸杏子湯、桂枝加附子湯、枳術湯、小柴胡湯、半夏瀉心湯和甘草瀉心湯、小建中湯、四逆湯、苓桂術甘湯、理中湯、腎氣丸、大承氣湯、白虎湯、黃芪桂枝五物湯等,以桂枝類方和黃芪類方最多,可能與當年所遇病人體質有關。另外還常自配日人的紫圓多隨身帶之備用。
曾祖善于脈診,用經方大多依據脈象,曾言:君不見大論首曰“太陽之為病,脈浮,頭項強痛而惡寒”,可見圣人用方對脈象尤為重視。他用經方很少加減,此在本地醫界皆知。七十九歲開始著作,歷八年之久著成《本草詩稿》一書,頗多個人經驗。其經方醫案大多于文革期間遺失,成為憾事。
在玄孫中曾祖對我很是偏愛,除教我背誦《三字經》《千家詩》等書外,還讓我背誦《湯頭歌訣》《藥性賦》《醫學三字經》等啟蒙醫書,當時雖然并不知什么意思但也背得朗朗上口,常記得曾祖白發銀須手持《湯頭歌訣》讓我背誦小柴胡湯的情景,至今想來歷歷在目。
曾祖是名中醫,也是純粹的經方醫生,他為后人樹立了榜樣,為家族樹立起一面前進的旗幟!在我兒時的夢想里種下了一顆中醫的希望之種!
祖父——從縣城“四大才子”到岳美中高足
曾祖有六子,受家庭的熏陶和教育,祖父一代有三人行醫,成就影響最大者為祖父。祖父幼年卓爾不群,不僅天分極高而且攻讀刻苦,少年時代即能文善畫,有我們縣城“四大才子”之稱。在曾祖教導下遍閱家藏所有醫書,后去天津壽山堂學醫,得當時津門諸多名醫真傳,不久獨立行醫即聲名鵲起。解放后回鄉與曾祖同開盛德堂,求診者絡繹不絕,聞名遐邇,盛德堂鼎盛一時。祖父于1952年赴唐山隨著名中醫岳美中學習,學成返鄉后在完素中醫學院任教,講授《內經》和《傷寒論》。
1958年全國流行腸傷寒,祖父治愈很多,衛生部副部長郭字化和呂炳奎前來調研,極為稱許,命祖父總結成文在全國中醫藥會議上印發,當時轟動大江南北。1979年省中醫學院調祖父前去任教,滄州衛校因師資缺乏未允。
祖父對經典著作研究非常深入而且臨床運用靈活,尤擅治療疑難病癥。除對經方偏愛外,對李東垣和王清任的東西(還是用理論吧)運用也很多,這與他老師岳美中的教導有關系。
祖父常用經方為大小柴胡湯、麻黃湯、大承氣湯、白虎湯、四逆湯、十棗湯、桂枝芍藥知母湯、黃芪桂枝五物湯、甘麥大棗湯、射干麻黃湯、麻杏石甘湯等,而其中大柴胡湯運用最為廣泛。
祖父病人很多,多時日門診達百余人,病人遍布全國各地。文革后曾三進中央為國家領導人看病,為家鄉中醫人贏得了榮譽,有《驗方集錦》一書存世。回憶以前所學,祖父授我最多。他讓我讀傷寒必須讀原文,適當參考陳修園的《傷寒論淺注》《金匱要略淺注》和《皇漢醫學》,還有《醫宗金鑒》,我讀的《素問》《靈樞》是張隱庵和馬元太合注的。除此以外還讓我讀了龔廷賢的《萬病回春》《壽世保元》,陳士鐸的《石室秘錄》《辯證奇聞》,還有《張氏醫通》《中西匯通》《醫林改錯》等書籍。
他教導我:“人而無恒,不可為巫醫”,一直成為我學醫的座右銘!他教我如何脈診如何抓主證,如何運用具體的方藥,為我以后臨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讓我遺憾和痛心的是我大專畢業那年祖父因突發腦出血去世了,使我再也不能聆聽他的教誨,使我臨證茫然時問教無人!每念及此,我常淚留滿面。難忘桑樹下共論傷寒,難忘深夜里談方用藥,難忘祖父講的醫林逸事,難忘我求學離家時那個拄杖倚門而望的白頭老人。祖父是本地區四大名醫,有厚實的理論基礎,有精湛的臨床技術,有視人有病若我身的醫德,是我永遠學習和永遠敬仰的先輩!
擅治小兒與胃病的五叔祖
五叔祖從小跟曾祖學醫,一直工作在基層衛生院,是很有個性的中醫,也愛經方,他治療小兒疾病和胃病很獨到,在病人中的威信也高。每次聚首總會告訴我小青龍怎么用,小柴胡怎么用,臨床上遇到什么疑難疾病了等等,關愛之情溢于言表,而且還會經常推薦病人來找我治療。如今已是70多歲的老人了。
精于藥材的六叔祖
六叔祖跟隨曾祖學習時間最長,對中藥了解頗多,用方也是經方最多,有我曾祖遺風,桂枝湯縱橫捭闔,左右逢源,用方精純老到。常會告訴我用柴胡要用嘴嚼嘗嘗味道以免不純,用黃芪要用空心的,用附子要用邊緣規整半透明的,近來用什么經方治療好了什么疾病等等。今年也已經65歲了。
秀川爺與我的中醫路
我童年的記憶中,我的故鄉和我的家族中便有很多的慈眉善目的老中醫,每天都能看到許許多多從鄰縣、鄰鄉和鄰村來的求醫問藥的患者,時常聽到人們說起老中醫的的軼事,時常能聞到彌漫在小村街頭巷尾的藥香。一九八一年中醫職稱恢復以后,全縣中醫的最高職稱“中醫主治醫師”僅僅評有五個,而我們小村就有三個。因為故鄉中醫多而使小村聞名遐邇,因為這里名中醫多而使村人感到驕傲和自豪,也因為那些中醫前輩的獨特魅力而使我從小便有著一個美麗的、讓人心動的中醫夢!
一九八八年我離開家鄉,帶著少年的憧憬和我那個斑斕的中醫夢來到滄州學習。八年里我先后從中專到大專,從地方到部隊,從一個懵懵懂懂的少年變成了一個熱血的中醫青年。那時候我經常去我村本族的一個爺爺家,爺爺叫何秀川,我稱他為秀川爺,他是滄州中醫院的副院長,是全國第二批名老中醫之一。那個時候他的家里還是很狹窄的,但是最讓我注目和留戀的就是爺爺家的書房,柜子里、櫥子里到處擺滿了琳瑯滿目的中醫書籍,有線裝的明清版的,有解放后出版的,也有近年出版的,這些書籍中我發現最多的竟然都是有關傷寒的書籍,比如《傷寒來蘇集》《傷寒溯源集》《傷寒論類方》《傷寒指掌》《傷寒貫珠集》《傷寒今鏡錄》《傷寒論釋義》《金匱要略釋義》《仲景存真》《傷寒論今釋》《金匱要略今釋》《曹氏傷寒金匱發微》等等。打開這些書會看到爺爺許許多多的批注,有思考,有疑問,有體會。我驚訝他怎么對《傷寒論》會有這么濃厚的興趣呢?而且他怎么會看得如此細致呢?當我問到他時他說:“不看《傷寒論》就不會當個好中醫!”
在滄州的八年中我一有閑暇便去滄州中醫院,去跟爺爺抄方,或去請教他有關中醫的問題。老人家臨床上運用經方很多,而以柴胡類方運用最多,最為靈活。記憶中他曾用桂枝加桂湯重用桂枝120克治療奔豚氣,重用四逆湯治療產后大出血,善用大黃牡丹湯治療闌尾炎,獨用苓桂術甘湯治療美尼爾氏綜合征,妙用麥門冬湯治療經前期緊張綜合征,多用桂枝茯苓丸治療盆腔炎、加減麻杏石甘湯治療肺炎、胃病主方枳術湯等等。那精煉嚴謹的藥方,那立竿見影的療效,曾一度激起我對經方的偏愛,也讓我對經方有了更深層次的了解,為我以后走入臨床打下了基礎。
秀川爺是1962年天津中醫學院的畢業生,與全國名中醫石學敏、李恩復、趙玉庸乃同班同學,學生時代即聰穎異常,好學不倦,時為班干部。后來命運多舛,在農村做赤腳醫生多年,在艱難困苦的歲月里不僅磨練了意志也鍛煉了自己的技術才能。四十歲左右方恢復工作,曾任滄州中醫院業務副院長、滄州地區中醫學會會長,在滄州一代威望極高。老人家曾說當年天津地區運用經方最著名的老中醫是他們的老師邢錫波先生,邢先生方小效高對他影響很大。爺爺曾受教于張錫純先生的弟子傅仙舫教授,傅先生秉承張錫純的經驗對中藥藥證頗有研究,所以爺爺臨床幾十年對藥物的運用和配伍積累了豐富的經驗,著有《中藥的配伍和運用》一書。
離開滄州已經多年了,許多曾經的人曾經的事已經變得模糊了,然而秀川爺對我生活上的關愛和幫助,醫道的教誨和傳授一直使我難以忘懷!春節前我去看望老人,老人今年已經七十三歲了,但依然精神矍鑠,笑聲朗朗。我們談到了中醫,他說:中醫前途是光明的,因為它確確實實能給人民解除痛苦,是一門實實在在的技術!我請教他學習中醫的關鍵是什么?他說:就是方和藥,我又問:怎樣才能用好經方?他答:死記方證,多思考,多運用!我邀請他有時間回老家河間看看,他說:我希望哪天能回老家給鄉親們看病,對河間的所有患者我不收一分診費!記得老人在天津讀書時有一枚閑章,只刻“河間”兩字。老人的鄉情是濃重的,他思念家鄉,家鄉人也更思念他!
我出生在中醫世家,我受過良好的中醫熏陶和教育,我有讓我驕傲和值得懷念的先輩。我的血脈里流動著中醫人的血液,我有著執著中醫的信念,我有著當大醫的理想和追求,我對中醫有刻骨銘心之愛,我從事中醫會堅貞不渝,我為中醫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