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藥神》里有句臺詞:“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病,那就是窮病。”死亡仿佛才是這種“病”的醫(yī)生。自殺,是他為苦心經(jīng)營的家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故事時間:2018年
故事地點:重慶
2012年畢業(yè)后,我入職了重慶的一家醫(yī)院。在呼吸內(nèi)科、骨科和婦科呆了三年后,我轉(zhuǎn)到了醫(yī)院的急診科。
2018年12月的一天下午,120的醫(yī)生打回電話通知,馬上要送來一個從高處墜傷的病人,讓我們準備搶救。
患者到達搶救室,做過最基本的生命體征評估后,我發(fā)現(xiàn)他比預(yù)期的情況要好,很多從高處墜落的患者一來醫(yī)院就已經(jīng)處在瀕死狀態(tài)。
“他從多高的地方掉下來的,受傷多久了?”我詢問和傷者一起來的家屬。
作者圖 | 醫(yī)院
“他自己從二樓跳下來的。我們家那里偏,路又窄又爛,前幾天下了雨,路上全是稀泥巴,我喊鄰居用車把他推到大馬路上,救護車才接上他的。”她的鞋子上糊的全是爛泥。
那一塊農(nóng)村家庭的自建住房,房子一樓一般用來待客做飯,二樓住人,高度四五米。但如果傷者決意自殺,二樓仍是個尷尬的選擇。
在評估了患者的傷情允許去放射科后,我們開辟了急診綠色通道,帶他做了頭胸腹部脊椎等重要臟器的CT檢查。
拿到檢查結(jié)果,我對著傷者的妻子,簡要說明了情況:他的胸部很多肋骨已經(jīng)斷裂,雙肺被嚴重壓迫,導(dǎo)致呼吸困難。需要在胸部插根管子,排出氣體后緩解,至于肝臟和脊柱的損傷,目前不致命,但必須要住進重癥監(jiān)護室住院治療。
我以為她聽到這些話后會松一口氣,可她一言不發(fā)。我想起之前護士陪同她去掛號、繳120 救護車費時,她從布滿裂紋的包里拿出一把零鈔。一百多元的費用,收費人員數(shù)了半天才點清。
想到這里,我對她說:“如果你丈夫不慎墜樓,可以醫(yī)保報銷的。但特意自殺自殘,醫(yī)保就不給報賬了。”這是暗示她在簽署《受傷原因告知書》前,想好丈夫摔傷的原因。
“村委會一直喊我們買醫(yī)保,可是那玩意一年要兩百塊,我們就沒買。他前些天忽然半邊身子癱瘓了,送他到醫(yī)院,照了個CT,醫(yī)生說是腦出血,手術(shù)的前前后后要花好多錢。我們商量了一下不治了,把他帶回家。”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到后面已帶著哭腔。對貧困的家庭而言,生存本身,就耗盡了全部力氣,沒有多余的錢再為生活上保險。
無止境的醫(yī)療費用,就像一個無底洞。為了活下去,她只能放棄曾一起奮斗多年的丈夫。
在急診科這些年,我見過各式各樣的家屬,其中不乏那些將早已病入膏肓的患者送到急診科“走過場”的,一同來的還有一大幫親戚鄰居,甚至帶著早就準備好的壽衣。
當醫(yī)生告知“病情太重,搶救無效”時,他們?nèi)玑屩刎摿艘话悖褐辽僮鳛榧覍俦M了力,還讓親戚和鄰居一同見證了最終搶救無效的事實。
我也沒少見過飽受折磨的患者。為了擺脫無盡的病痛、不愿拖累家人,他們甚至會選擇自殺,多數(shù)為老年人。
我明白了,女人此刻送丈夫來醫(yī)院,只是為了走過場。可她丈夫只有四十出頭,跳樓造成的多處臟器損傷,都沒到重病不治的地步。
在談話中,他呼吸衰竭的情況越來越重,必須馬上做胸腔閉式引流排出胸膜腔的氣體,去爭取后面的治療。我簡要地對她說明這項操作的必要性和可能存在的風險,并讓她簽字。
她握著筆猶豫不決,許久才問:“如果不安那個管子會怎么樣……”
“如果不安,過程和被活埋差不多,而且他現(xiàn)在有意識,這個過程會很痛苦。”
“那安了就能治好嗎?”她問這句話時明顯底氣不足。
“安了管子,至少現(xiàn)在不會死,但以后肯定會有并發(fā)癥,而且腦出血也沒治過,后期肯定費用不小,長期臥床需要人照顧……”
一旁的鄰居也開口了:“醫(yī)生啊,你不知道,在我們鄉(xiāng)下,這個年齡癱了比死了還要苦,不然他也不會爬到露臺再摔下去……”
我心里一沉,明白他為何會選擇從二樓跳樓:腦出血后身體偏癱,他被禁錮在二樓,只能從那里跳。
我想到了《我不是藥神》的那句臺詞:“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病,那就是窮病。”死亡仿佛才是這種“病”的醫(yī)生。自殺,是他為苦心經(jīng)營的家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感到不忍,我說:“費用的問題你先不擔心,國家有相關(guān)扶貧政策,抽空去你們村委會開貧困證明來,這些費用你先不用管。越拖病人越嚴重,那會就真沒救了!”
病人的血氧飽和度越來越低。不能再和家屬啰嗦下去了,盡管她始終拿不定主意,我還是拿出胸腔閉式引流裝置,給患者胸部皮膚消毒后,準備插管。
一直搖擺不定的家屬卻在這時開口了:“醫(yī)生,我們不治了,現(xiàn)在就回去……”
妻子簽署放棄治療協(xié)議后,我只好眼睜睜看著中年男人被抬出搶救室。接著,她把氧氣管一把扯下,男人很快瞪圓了眼,嘴唇和鼻翼還在拼命地翕動,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不安裝管子的話,他撐不了太久就會死亡。
醫(yī)生當久了,會變得越來越冷血和麻木。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慢慢認同了這個觀點。急診室,就像一座修羅場。
這個病人才從搶救室被抬走,另一個六十多歲的大爺便被送了進來。
他腹痛了很多天,覺得是普通的“胃痛”沒重視,間斷在藥店買點廉價鎮(zhèn)痛藥,可癥狀卻加重了,熬不下去了,大爺才到當?shù)匦l(wèi)生院就診,考慮可能是胃穿孔,他被送了進來。
因為胃部穿孔,胃里的消化液和食物殘渣從破洞進入了腹腔造成感染,因為炎癥的刺激,原本柔軟的腹壁變得像木板一樣堅硬。他必須要接受急診手術(shù),把穿孔的地方修補好,再將污染嚴重的腹腔清洗干凈。
這個手術(shù)在普外科很常見,可麻煩的是,老爺子還有心臟病。正常人的心率每分鐘不低于六十次,他一分鐘只有三四十次,這樣的狀態(tài)根本無法接受麻醉和手術(shù),需要安裝心臟起搏器,否則他的心跳隨時會停止。
當他們得知心臟起搏器需要好幾萬,而且這個錢新農(nóng)合基本報銷不了后,大爺?shù)膬鹤用媛峨y色,不再談住院手術(shù)的事。
耐不住父親因為疼痛而略顯煩躁的呻吟,面容粗糲的中年男子開口了:“醫(yī)生,不就是肚子痛,你打點鎮(zhèn)痛針就好了,我們農(nóng)村人,掙錢不容易,一上來就要好幾萬,還不能報銷,這不坑人嗎?”
“醫(yī)生,要花那么多錢,我們就不治療了吧,我兒子一家過得也苦……”大爺帶著央求的口氣對我說,“你們就給我開點止痛藥吧,我回家吃藥一樣的。”由于劇烈的腹痛,他話說得并不利索,因疼痛而有些痙攣的面部更是紋路深刻。他痛地咧開嘴唇,那不甚整齊的黃牙,就這樣暴露在那里。
“這個病就是因為胃破了洞,目前要嚴禁吃東西喝水,和拉肚子吃點消炎藥完全是兩碼事。只有手術(shù)才能治好!拖得越久,就像倒硫酸進肚子里。”見他們完全沒明白手術(shù)的必要性,我有些著急,提高了音量。
患者和家屬不約而同沉默了,良久,大爺?shù)膬鹤硬琶銖姅D出幾個字:“我們再想想。”
盡管外面還排隊等待著不少急診患者,而且已經(jīng)有家屬嫌等待時間長開始罵罵咧咧,可看到這個一輩子可能都沒享過福的老大爺年老了還要遭罪,我想再試試。
作者圖 | 急診室外
我說政府已經(jīng)出臺了相關(guān)的扶貧政策,即便現(xiàn)在沒錢,也可以向醫(yī)院申請先治療后付費,醫(yī)院可以保證基本的治療,在麻醉和手術(shù)時,使用一個廉價且可以報銷部分的臨時心臟起搏器,等以后條件好了再考慮安永久起搏器。
我以為這番談話能讓他們看到希望,同意住院手術(shù)治療。回辦公室處理了幾個就診患者后,大爺兒子進了我的診斷室,卻一直沒出聲,等診室里其他患者和家屬都走了后,他才開口:“我們不治了……”
看到我有些錯愕的神情,他慢慢蹲了下去,兩只寬厚卻粗糙的手掌捂緊了臉。突然,他想起耳朵上還夾著根煙,取下煙含在嘴里,看到診室里醒目的“禁止吸煙”的標志后,他又將煙卡回耳廓。
“老頭就我一個兒子,老太婆是癱了的,身邊根本離不開人。”他嘆了口氣,“我的兩個兒一個上大學,一個上高中,就靠我一個人在朝天門當棒棒(重慶的挑夫)掙苦力錢,我婆娘在別個屋當住家保姆。”
“你說先把病治到,以后再給醫(yī)院還錢,那看病還是得花錢不是。今天這些檢查就花了幾大百,我挑好大一擔東西爬坡,爬得腳打哆嗦,一次也才掙十塊錢……”
聽到這里,我心里一陣發(fā)酸。如果家庭經(jīng)濟困難,一切改變命運的努力在噩運面前,就像海邊用沙堆起的城堡,在重病來襲時不堪一擊。
因為沒錢,老人一切能省就省,胃痛多年,也不愿去做只要一百多元的胃鏡檢查。小病拖成大病,實在扛不住了,才到醫(yī)院來。可就這樣,最后是否決定治療的權(quán)利也被把在家屬手里。
而這些困難,幾萬元錢就可以解決。看著患者兒子決定放棄治療時堅決的神情,我可以想到老人的結(jié)局:糾正不了的感染又會引起多器官功能的衰竭……最后他要受夠痛苦才能離去。有這么一瞬間,我倒是希望這個大爺?shù)玫牟∈切墓#幌伦泳瓦^去了。
我嘆了口氣,問:“你父親也是這樣決定的嗎。”他仍然蹲在那里,像鴕鳥般把頭埋在長繭的雙手中,算是默認了。
我和大爺?shù)膬鹤右黄鸹氐搅粲^室。因為已經(jīng)簽字不住院手術(shù),我讓護士給老大爺打了鎮(zhèn)痛針,他的腹痛緩解了一些,但還是非常虛弱,心電監(jiān)護提示心率仍然很慢,我忍不住再問了句:“真的不打算治了嗎?”
“到了我這個年紀,沒的奔頭了,不必浪費錢一家人跟著遭罪……”大爺?shù)难凵駵啙幔床坏揭稽c光彩。他的兒子在一旁默默收拾東西,沒有接話。
收畢東西,兒子攙扶著老父親,搖搖晃晃地向大門的方向走去,我加了一句:“要不回當?shù)蒯t(yī)院輸點消炎藥吧,比不治了要好些,下面的醫(yī)院報賬比例還能高很多。”“要得,要得。”兒子連忙應(yīng)道。
也許真的有奇跡呢?或許穿孔的地方不大,沒做手術(shù)也愈合了,也許就在當?shù)蒯t(yī)院輸消炎藥,也能把腹腔感染控制住。
可有些病,根本沒有奇跡。在急診科工作,決計繞不開農(nóng)藥中毒的患者,尤其是百草枯,讓所有急診醫(yī)生聞之色變。
臨近元旦的一天,洗胃室里送來一個14歲的女孩。
“救救我女兒,你們快幫她洗胃!”女孩的母親焦急地催促。
“她喝了什么農(nóng)藥,喝了多少?”
“百草枯!”她一邊回答,一邊將用幾層塑料袋裹著的農(nóng)藥瓶遞到我面前,氣味刺鼻。母親哆嗦著手中的空瓶:“這瓶藥是孩子在網(wǎng)上買的,一瓶都快被她喝完了。”
作者圖 | 洗胃室
很多喝農(nóng)藥的人只是一時氣不過,或純粹為了嚇唬家屬,好在大多數(shù)農(nóng)藥中毒,只要處理及時就還有救,也給了這些意氣用事者反悔和活命的機會。
唯獨百草枯不到十毫升,就足以致命。當女孩母親亮出空瓶時,我知道女孩已經(jīng)被判了死刑。
可是人送來了,就得治。我安排護士給女孩洗胃,可女孩異常執(zhí)拗,每次插進鼻腔內(nèi)的導(dǎo)管都被她迅速扯下。在她伸手拔管時,我注意到她的手。雙手的白皙細膩,一看就沒做過粗活,只是腕部幾道觸目的陳舊傷疤,極不協(xié)調(diào)地蜿蜒在那里。
看來女孩有過很多次自殺自殘的經(jīng)歷。她掙扎得太厲害,我配合護士按住她的手,好讓護士繼續(xù)安管子洗胃:“別動了,救你命!”
女孩開口說話了:“我在網(wǎng)上查過了,百草枯根本沒得治,所以我把這一瓶都喝光了。”
和她對視的那一刻,我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那完全不像一雙活人的眼睛,沒有絲毫屬于少女的活潑靈動,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深淵一樣的寒意。
當醫(yī)務(wù)人員救治的危重患者是孩子特別是獨生子女時,所承擔的心理壓力遠比救治其他高齡患者要大得多。我正猶豫著該如何告知女孩的母親,這個病根本無法治愈,她此刻看起來精神還算不錯的女兒,用不了太久就會出現(xiàn)嚴重的肺纖維化,最后因呼吸衰竭而死亡。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女孩看起來修養(yǎng)不錯的母親見女孩再次拔管,像頭發(fā)怒的母獅,一只手強行扳著女孩的頭,另一只手抵住女孩的下巴,對護士說:“你們趕緊給她洗!”說完這句,她又帶著哭腔罵道:“這么多年了,你要折磨死全家人才算完嗎!”
在后面的交談中,我得知女孩從小性格封閉,前些年被診斷了抑郁癥,父母帶她去了很多地方求醫(yī),但癥狀始終不見緩解,尤其是上了初中后,她的病情更加嚴重,已經(jīng)不能正常生活,經(jīng)常無故就歇斯底里地哭,并開始出現(xiàn)輕生自殘的舉動,父母只好輪番請假看護她,怕她再割腕,平日里將家中的刀具都小心藏好。
在我告知女孩母親,女孩服下的藥物遠遠超過致死劑量時,在短暫的愕然和悲慟后,我看到她眼里有不易察覺的解脫。
洗胃結(jié)束后,我建議女孩的母親讓她住在重癥監(jiān)護室。百草枯損傷的主要器官是肺臟,使人逐漸喪失呼吸的功能,說白了就是一個加長版的活埋。而百草枯同樣有很強的腐蝕性,對消化器官的損傷也很重,雖說后面的治療只是在拖延時間,但好歹能讓她在最后的時間里走得沒有那么痛苦。
“真的沒得治了嗎?”女孩母親追問道。
“如果你們愿意博一下,可以考慮現(xiàn)在去監(jiān)護室住院治療,爭取后面的時間,再準備上百八十萬,萬一日后有了肺源,去做雙肺移植,這可能是唯一的機會。”
不同于既往那些心急如焚,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治療孩子的父母,在被建議入住重癥監(jiān)護室后,女孩的母親沉默得可怕,始終不愿表態(tài)。
在尷尬的氣氛中,女孩冷笑著開口了:“我活了14歲,這次總算可以做一回自己的主了,我不會去監(jiān)護室再拖累你們的。”因為藥物的影響,女孩口腔和咽喉的粘膜已經(jīng)出現(xiàn)潰爛,再加上剛插過胃管,女孩說話非常費力,眼睛死盯著天花板。
母親看著女孩的側(cè)臉,不斷深呼吸,眼神空洞。幾分鐘后,她重重點了點頭,同意放棄后續(xù)治療。久病床前無孝子,同樣可能沒有慈父母。
在簽署文書后,我目送著母女倆離開了急診室。
- END -
作者羅木易,醫(yī)生
編輯 | 張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