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雞娃”“雙減”“網課”“素質教育”成為教育的新時代課題,“超前教育”早已成為被摒棄的內容。
然而歷史不是一步走到眼前的。
如今再講起那支“知識荒原上的少年突擊隊”,他們的出場極具時代意義,他們的謝幕讓人飽含熱淚。
他們說,自己只是時代需要的產物。
時代把他們看作“神童”,可惜,沒有把他們看作活生生的“人”。
國內有關“天才教育”的討論,大約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
彼時,動蕩年代的陰霾尚未被撥散,物理學家李政道回國訪問,看見百廢待興的中國社會,這位年僅31歲便與楊振寧共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天才科學家”,提出了一個極為棘手的問題:
在中國理科教學近乎萬物凋零的當下,如何才能組建出一支年輕的科學工作者隊伍?
此后幾年,“加強基礎科學研究”和“重視培養基礎科學人才”,指明了教育界前進的方向;而如何“早出人才、快出人才”則是那個時代最重要的命題之一。
與此同時,一位名叫寧鉑的少年,成為了江西某生產大隊里的“名人”,但凡提起他,人們總是脫口而出兩個字——“神童”。
“2歲背古詩、3歲識百數、4歲學會400多個漢字、6歲學習《中醫學概率》并且能夠開出合理的藥方……
有關寧鉑的“傳奇事跡”在其成長的那片土地上流傳了許久,直到1977年10月,“天才少年”的故事隨著一封推薦信,從江西“飄”到了首都北京。
提筆寫下推薦信的,是寧鉑父親的好友、江西冶金學院的老師倪霖。在信中他說:
“我從未見過這樣使人難以置信的孩子,我想如果能將他推薦到科技大學專門培養,學習某一門學科,必能成為攻關闖將。”
少年寧鉑
此前由于種種原因,發掘和培養科技人才的工作幾次叫停。待混亂局面被逐步理清后,社會對于知識和人才的渴求迅速顯現,“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成為了當時最響亮的口號,舉國上下迫不及待地想要迎接“科學的春天”。
時任國務院副總理、中國科學院副院長方毅,就是在此時得知了“寧鉑”的名字。
在那封推薦信中,倪霖用長達10頁稿紙的篇幅,詳細描述了寧鉑在圍棋、文學、醫藥學方面的過人之處。方毅讀后感到極為驚喜,于是即刻批示:“請相關人員去核實一下,如屬實,應破格收入大學學習。”
1977年11月,中國科技大學接到上級指令:在全國范圍內搜尋“早慧少年”,成立“少年大學生培訓基地”,盡快培養一支“少而精的基礎科學工作隊伍”。
幾個月之后,這支“知識荒原上的少年突擊隊”有了一個聽起來極為朝氣蓬勃的名字:“少年班”。
批準中科大開設少年班文件
依照方毅的批文,中科大招生辦最先到江西拜訪了寧鉑。
自5歲陪伴父母下放到生產隊后,寧鉑一直靠閱讀自學知識。最初男孩只是對父親的藏書感興趣,稍長大一點后,他又開始四處借書,沒過多久,他就讀完了所有能找到的書籍。
然而僅會閱讀是不夠的,為了考察寧鉑對知識的掌握程度,學校先是為他準備了兩套數學試題,一份關于基礎知識,另一份則是往年奧林匹克競賽的真題試題。
這一年,寧鉑只有13歲,面對難度遠超高考水準的考題,他的第一份考卷成績為“七題答對了六題”,第二份則只答對了一半。
同時期中科大還對其他兩位少年進行了考核,盡管寧鉑的筆試成績排名第二,但因為年齡小、口試表現優異,外加有圍棋和中醫藥特長的加持,他還是成為了全國第一個被“破格錄取”的少年大學生。
以此為起點,一場“前無古人”的教育嘗新改革正式拉開序幕,而寧鉑就這樣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推到了滾滾浪潮的最前端。
很多年以后,一位見證了少年班整個發展歷程的教育學家評價道:
“寧鉑的出現填補了中國'天才教育’的空白,他為國內超前教育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同時也做出了巨大的犧牲。”
寧鉑(右二)與少年班同學討論習題(1978)
1978年3月,寧鉑第一次離開父母,獨自踏上求學之路,遠處等待他的,是未知的大學生活,以及一段極為兇險的成名之路。
少年班開學后不久,方毅副總理到中科大視察,寧鉑也受到接見。二人都對圍棋頗有興趣,于是便現場“比拼”起來,兩局對弈,寧鉑全勝,這一結果讓在場所有人瞠目結舌。
第二天,寧鉑與方毅一同下圍棋的照片登上了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有關“江西神童天賦異稟”的消息,也在一夜之間傳遍了全國。
那段時間,寧鉑每天都會收到全國各地崇拜者的來信,各大媒體也爭相前往他的學校和宿舍進行采訪。
關于“天才少年”的成長經歷是當年最吸引讀者的故事之一。一位與寧鉑同齡的北大畢業生回憶道:
“父親拿著報紙,對我說,'看看人家寧鉑,再看看你!’我立刻覺得,如果寧鉑愿意做他的兒子的話,父親一定會把我像垃圾一樣丟掉。”
類似的事情并不是個例,根據相關數據及文字記錄,少年班成立后,全國中小學的跳級率明顯升高,就連輔導類書籍的銷量也大幅增長,各大媒體更將寧鉑評價為“知識英雄”。
當時代的浪潮洶涌而來,站在排頭的少年寧鉑,最先感知到了潮水的方向。
那是一種不得不向前的推力,也是一場出發了就無路可退的艱難戰役。
寧鉑與方毅對弈(1978)
很快,寧鉑將發現,自己不是唯一的“神童”。
1977年,中斷了10年的中國高考制度恢復,同年冬天,超過570萬考生走進考場,人們重新拿起書本,讀書熱浪撲面而來。
高考恢復后,社會各界對于人才的渴求迎來新高峰,寧鉑的事跡被進一步廣泛傳播,無數少年及家長受到鼓舞,而這其中就包括了謝彥波與干政。
1978年,干政參與了中科大少年班的入學考試。在面試環節,主考官問他,一塊西瓜橫豎各切一刀,最終可被分為幾塊?少年回答:“四塊”。
“那2刀呢?3刀呢?”老師不斷加大題目難度,男孩全都對答如流。
干政展現出的超強心算能力,讓主考官大為驚嘆,沒有任何懸念,他被錄取了。僅僅幾天后,這位13歲的少年就背著行囊走進了中科大的學生宿舍,和寧鉑成為了同班同學。
寧鉑(紅圈)與少年班同學合影
經過幾個月的篩選和考核,1978年中科大首屆少年班共招生21名,其中最大的15歲,年齡最小的,則為11歲的謝彥波。
進入少年班時,謝彥波剛剛取得了某數理化競賽的一等獎。在別人還在上小學的年紀,他已經自學完成了立體幾何與微積分知識理論及應用,在少年班的招生考試中,他僅用了1個小時就完成全部題目,是同期考生中速度最快的孩子,且準確率奇高。
在所有學科中,謝彥波尤其擅長物理。寧鉑后來回憶道:
“那個時候我們上課,他(指謝彥波)從來不做筆記,課后也不做作業。有一次考統計熱力學,那個科目多難啊,大家都在忙著復習,只有他一個字也不看,但成績一出來,他考了98分。”
即使過去了幾十年,寧鉑再講起謝彥波在物理學科的驚人天賦,仍會語氣上揚:“同學們看見成績單后,驚得舌頭都要掉出來了”。
考試結束后,他也曾詢問過謝彥波學習方法,對方給出的回答為:“那些簡單的東西,我上課認真聽就行了。”
謝彥波在少年班上課
同樣在物理、化學方面有著過人表現的,還有干政。
在班級里,他的CUSPEA(中美聯合培養物理類研究生計劃)成績位列第一,滿分150分的《量子力學》試卷,他只需簡單復習,便可取得145分以上。
作為那個年代最閃亮的“少年天才”,寧鉑、謝彥波、干政被合稱為“三大神童”。他們在少年班的學習日常及成績表現,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登上報紙,成為社會各界的談資。
一位首屆少年班的同學曾說,那時候寄給寧鉑、謝彥波、干政的信件需要用麻袋來裝,人們毫不吝嗇對其的表揚和崇拜:
“不用懷疑,那就是屬于他們的時代。”
寧鉑與謝彥波的入學登記表
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的誕生如同一聲響雷,炸開了高等教育的重重壁壘,眾人追隨“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亢奮情緒,在“三大神童”出現之后達到了頂峰。
1980年之后,全國各地各大高校接連開設“少年班”,短短幾年中,神州大地,遍地神童。
“神童熱”的持續升溫,帶動了大批中小學生跳級、自學的積極性,不同年齡段同場競技的畫面已不算稀奇,某些地方干脆喊出了“我們這里一定要出一個神童”的目標口號。
接連不斷涌現的“神童”,雖為人才教育提供了新出路,卻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大了“少年班”的選拔難度。
多位科學家與中科大首屆少年班合影(1978)
負責中科大少年班招生的老師明顯感受到了壓力。眾人對于“天才”的定義始終不清不楚,以至于學校的考核標準一變再變,學生水平參差不齊。
在中科大少年班招生記錄中,有一位孩子的履歷頗具戲劇性——
這位少年聲稱自己用肉眼發現天上多了一顆宇宙新星,之后不久,美國觀星站也宣布發現了一顆新星,于是他被成功錄取。
楊振寧(左二)給少年班講座
真假難辨的“神童”給少年班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陰霾,同一時間段里,那些原本被公認的“少年天才”,也接連出現了各類問題。
因為入學年紀偏小,少年班的孩子們絕大多數缺乏生活自理能力,老師不僅要教書育人,還要負責照顧孩子們的飲食起居,每天早晨還要沖奶粉為其補充營養。
頂著學業與社會各界給予的各種壓力,部分學生的心理狀況也出現了問題。
孩子們變得極為爭強好勝,而這種比拼不僅體現在學業上,有時在日常生活中,比如在實驗室上課時,有些男孩就會因為搶奪儀器而大打出手。
少年班同學在實驗室上課
相比之下,寧鉑的轉變遠沒有同學們激烈,更多時候,他都是沉默且陰郁的。
進入大學后一年,少年班的同學需要選取專業,開始下一階段的學習。
寧鉑告訴老師,中科大目前沒有自己感興趣的專業,想轉校去南大攻讀天文系。
老師依照寧鉑的心愿,向校領導遞交了一份報告,結果申請當天下午便被駁回,批文回復只有六個字:“既來之,則安之”,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學校只是舍不得放棄這個名人。”
少年寧鉑
當時少年班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好學生都得去學理論物理”。因此在老師的建議下,寧鉑只好勉為其難,進入了中國科技大學物理系繼續學習。
可他不喜歡,也不擅長物理。
實際上,在他最初進入少年班學習時,老師就曾在其檔案中寫下過“下棋好”和“理論知識不太牢固”的評語,可不知為何,這些問題在當時沒有引起校方重視。就連他自己也說,如果最初入學考試的科目為物理,那自己一定不夠資格進入少年班。
后來在一次和朋友的談話中,寧鉑坦言:“其實無論是學圍棋還是學中醫,我都會比現在過得好。”
可惜,一個人在時代的洪流中,往往缺少選擇的權利,或者,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選擇的能力。
神童,也不例外。
寧鉑(右一)與少年班同學
因為實在缺乏興趣,寧鉑進入物理系后成績直線下滑。為了排解內心的遺憾,他開始利用課余時間研究佛學及天體星象學,這本是他的愛好所在,可在外人看來,他變得“神神叨叨,不務正業”。
寧鉑入學中科大少年班后,倪霖與他的聯系也變少了。借著一次出差的機會,他來到了中科大,看見了當初自己以“難以置信”形容的孩子。
彼時,這位“第一神童”的眼中已沒有一絲光亮,長時間得不到理解的孤獨和郁悶,讓他食不知味、骨瘦如柴。那一天,面色慘白的寧鉑站在湖邊沉默了許久,最后用極為平靜的語氣對倪霖說:
“倪叔叔,我現在好像一條活魚,被摔死賣了。”
一位天才少年心中的星辰大海,隨著一紙被駁回的轉學報告,一同泯滅了——
在1979年的深秋,在寧鉑本該美好,且充滿希望的15歲。
寧鉑(左)在中科大與同學下棋
一同進入中科大物理學院的還有謝彥波和干政。
不同于寧鉑的糾結和痛苦,兩位本就擅長物理的少年,在后續的學習中顯得格外輕松。
1982年前后,只有15歲的謝彥波和16歲的干政先后提前完成了本科課程,選擇繼續攻讀碩士研究生。
綜合各方因素,干政決定出國深造,不久之后,他又申請到了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博士名額,成為了圖靈(人工智能之父、計算機科學之父)的校友。
首屆少年班年紀最小的謝彥波,繼續了自己在少年班的優長。
在干政前往國外念書的那一年,謝彥波也成功“升級”,跟隨“兩彈一星”功勛、中科院副院長周光召院士攻讀博士,當時有人推測,按照謝彥波的智力水平和學習能力,他應該在20歲之前就成功拿到學位,向諾獎進攻。
謝彥波在少年班上課(1978)
當年最出名的“三大神童”,似乎只有寧鉑一人走進了死胡同。
在其他少年班同學都忙著考研、留學時,原本最被外界看好的寧鉑,則陷入了無限的糾結。本科畢業后,他曾前后三次報名參加研究生考試,但每次都以棄考收場。
也有人建議他出國留學——這在當時非常流行,學校也很鼓勵學生“走出去”,而且對寧鉑來講,這并不是一件難事,但不知為何,他仍舊選擇拒絕。
對于寧鉑的“怪異行為”,輿論以“害怕失敗,承受不住壓力”來解釋,外界的討論并不友好,可在熟悉寧鉑的人眼中,“這其實就是他的一次叛逆”。
這個一直活在他人期待里的少年,第一次有了做自己的想法。
完成大學本科學業后,19歲的寧鉑被批準留校任教,成為全國最年輕的助教。“神童”的耀眼標簽又一次在其頭頂投擲了一片光暈,但令人沒想到的是,光亮很快黯淡了。
青年寧鉑
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被時代注視著長大的“天才少年”們,近乎同時走向了“下坡路”。
由于“沒能處理好和導師的關系”,已經讀了2年博士的謝彥波被老師勸退,幾經周折后,他轉去普林斯頓大學繼續攻讀博士,成為了干政的“學弟”。
在國外,謝彥波師從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Philip Warren Anderson教授。對這位遠道而來的“中國天才”,導師表現得極為平淡,他直言謝彥波的英語水平“不太行”,看不懂其寫的論文。
為了證明自身能力,謝彥波開始學習語言,并在2年后順利拿下了英文碩士學位。
他再一次拿著論文找到Anderson,對方瀏覽過后發現,其所研究的課題方向,與自己擅長的研究內容完全不同,可以說是毫不相干。
教授幾次與謝彥波討論,試圖說服對方更改論文內容,或者干脆換一名導師,可雙方自始至終也無法達成共識。
日后再提起這位“中國天才”,Anderson表示:“過去經常聽別人說我是一個深邃且驕傲的人,可他比我更有傲氣。”
謝彥波(左)在少年班上課
接連兩次不順利的讀博經歷,讓自小便被稱為“神童”的謝彥波深受打擊,他無法理解導師的建議,只覺得對方是在故意針對自己。
于是在往后幾年的時間里,他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拿著論文找到導師,開始討論只是在學校進行,發現教授態度越來越冷漠后,他就干脆直接上門“討教”。
1991年11月1日,一名北大物理系留學生因對論文審核結果和獎學金不滿,在上課期間開槍射殺了3名老師、1名副校長和1位中國留學生后,飲彈自盡。
惡性事件發生后,各大高校、學術界人人惶恐。謝彥波窮追不舍的態度,讓Anderson教授唯恐悲劇會降臨在自己的身上,于是他便以“存在潛在威脅”為由,向學院申請,徹底中止了與謝彥波的合作——
這位曾經驚艷了無數人的天才少年,再一次與博士學位擦肩而過。
謝彥波在少年班上課
幾乎是同時,同校的干政也遭到了勸退,校方給出的理由同樣是“與導師相處不睦”。
面對一前一后被“退回”的“神童”,中科大少年班的老師們有疑惑,卻也不十分意外。
“這些孩子在與人交往和生活自理能力上確實存在問題”,曾參與首屆少年班招生的老師指出,因為首要任務是培養理科人才,外加有意追求低齡化,少年班的孩子們語文成績普遍落后,情商遠低于智商。
加之當時媒體和輿論的過度曝光與浮夸宣傳,導致部分孩子的心理失衡,他們無法正視自己的失誤,甚至不肯接受他人以“普通人”的視角看待自己。
少年班同學上課
當“神童”回歸到“平凡人生”的敘事時,昔日天才少年的生命片段里,平添了一些并不閃光的畫面。
謝彥波和干政回國后,中科大分別向二人遞出了橄欖枝。
兩次讀博失敗的謝彥波決定接受“命運的安排”,回到母校,成為講師,根據相關資料顯示,如今的他已是中國科技大學的近代物理系副教授。
干政則以“浪費時間”為由,拒絕了中科大的邀請,他覺得與其花費精力做學術,不如早些投入社會,他堅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
1998年,寧鉑參加了一檔央視的訪談節目。在這期節目中,已經33歲的他,講起了自己作為“神童”的日子。
此時,他承認“少年班”的孩子們確實各個天資過人,同時也極為直白地指出,如果無法做到“因材施教”,那么再優秀的天才,到最后也只能淪為“祭壇上的羔羊”,任人宰割,絕無未來。
這是寧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當事人的身份,表達了對于“神童教育”的不滿。
他嘗試以自己的經歷和感受喚醒一些人,可遺憾的是,對于“第一神童”成功人生以外的故事,大家并不感興趣。
1998年的寧鉑(左)
因為辦學成本高、招生困難等原因,1990年之后,除中科大以外的少年班陸續停辦。
超前教育的弊端不斷浮現,少年班還要不要辦?怎么辦?成為了教育界另一個時代課題。多方各執一詞,互不謙讓,理論還在左右搖擺,可現實對于“神童”的追捧卻從未停止。
1993年,一位名叫龐秀玉的14歲女孩震驚了文壇。
在寫下那篇名叫《希望》的萬字報告文學后,她被媒體冠以“天才少女”的頭銜,一時名聲大噪。
在這之后,龐秀玉成功加入天津作協,成為了其中最小的會員,作家巴金也曾寫信給予她鼓勵和肯定。
少女時期的龐秀玉(畫面中間的女孩)
只是相比于早期“少年班”的天生聰穎,龐秀玉的天賦,更像是父親用心培育后的結果。
自打有記憶起,龐秀玉的生活里便只有兩件事,一是讀書,二就是寫作。年幼時她的家庭并不富裕,父母省吃儉用剩下的錢,全都用來給女兒買書,據當時的紙媒報道,在龐秀玉上小學前,家中的藏書就已超過12000冊。
依照父親的要求,她不僅要將那些書全部讀完,還要模仿其中的好詞好句撰寫短文。
從10歲開始,寫作就成了龐秀玉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那時,她每天都要完成不低于2000字的寫作任務,在父親的帶領下參加各類作文比賽。
龐秀玉14歲時寫下的作品手稿
事實證明,女孩還是有天賦的。
在這個過程中,龐秀玉拿下了各類文學獎項,稍有名氣后,還曾走出國門,代表國家進行中外文化交流。
和每一個被稱為“天才”的孩子一樣,龐秀玉的少年時代開局就是巔峰。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當眾人還在理論物理學科中找尋下一個“少年班”時,龐秀玉另辟蹊徑,成了神童隊伍里獨一無二的存在。
頭頂“天才少女作家”的光環,龐秀玉沒有展現出太多的喜悅和激動,對比之下,她的父親倒顯得格外亢奮。
那段時間,為了證明女兒在寫作方面的天賦和能力,父親對于找上門的各類演講、訪談、競賽、表演近乎來者不拒。
在各類活動中,龐秀玉一遍又一遍地重復父親教給她的寫作方法與成長心得,在外人看來,她是努力與天賦的完美結合體,可龐秀玉自己清楚,所謂“成功”,其實并不美好。
少女時代的龐秀玉
龐秀玉的父親非常熱愛文學,年輕時,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名作家。高考落榜后,他進入工廠,成了技工,耳邊的讀書聲轉眼變為重工業機械的巨大轟鳴,他忽感人生一片昏暗與嘈雜。
1979年,女兒龐秀玉出生,新生命的誕生也帶來了新希望,父親想,或許自己的作家夢可以由女兒繼承。
也許是因為期待太大,父親在培養龐秀玉時,并沒有展現出太多的耐心。
急于求成的他不允許女兒犯錯,也不允許其反抗,孩子哪怕一個小小的失誤,都會換來父親的拳打腳踢,再回憶起自己的成名之路,龐秀玉說:“得獎沒有什么可高興的,我只是完成了父親交辦的任務,頂多表明不會挨打。”
在父親的高壓教育下,龐秀玉收獲了名氣,卻也失去了許多——因為頻繁參與課外活動,她的各項成績,除了語文,全部不及格,就連中考也沒有參加。
龐秀玉
就在寧鉑于節目中談論“神童教育”的1998年,龐秀玉的母親因不堪家暴虐待提出了離婚。
19歲的龐秀玉跟隨母親生活,她終于擺脫了父親的拳腳,也終于摘下了“天才少女”的光環。
龐秀玉
如果將“神童熱”的潮起潮落放入時間坐標,那2003年也許是這股熱浪的最低點。
這一年——
“第一神童”寧鉑38歲,沉寂多年,他最終決定剃度出家,皈依佛門。紅塵滾滾,流言紛擾,他已無心理會。
往后多年間,每當提及“神童”二字,輿論總會說起他,也有人嘗試拜訪他,但全都以失敗告終——
很多人與事的結果,已經擺在眼前,有些話,不必再說了。
青年寧鉑
在寧鉑決心告別紅塵的這一年,龐秀玉第一次遇到了愛情。
在打工時,當時只有19歲的她與一位比自己年長16歲的中年男人相識。幾年間,她與男人愛得火熱,還未婚生下了一個兒子和一對雙胞胎女兒,可直到孩子出生后她才知道,相戀多年的男友居然早有家室。
事情敗露后,男友消失得無影無蹤,無力撫養三個孩子的龐秀玉,選擇在報紙上發表征婚宣言,坦言“我可以把自己和婚姻都出賣。”
而說出這話時,她剛剛26歲。
龐秀玉刊登的征婚宣言
當然,也有人問她,是否還會再拿起筆寫作,那樣也可以掙一些錢,可龐秀玉斬釘截鐵地回答:
“不會。我最反感的就是把寫作與名和利扯在一起。”
龐秀玉與三個孩子
寧鉑的少年班同學干政,在多次拒絕中科大邀請后,終于回心轉意,希望重回母校教書,但由于彼時學校要求任課老師必須具有博士研究生學歷,他的申請未能通過。
往后許多年,他一直賦閑在家,有消息聲稱,干政已患上了精神類疾病,至今仍依靠父母的退休金度日。
第一屆中科大少年班課堂(1978)
當公眾熱議的浪潮退去,“神童”的故事也走向了結尾。
如今再講起“教育”,人們雖仍對“天賦”抱有下意識的崇拜,卻已不再強求。取而代之的,是大家更樂于在“快樂”和“成才”之前尋找一個平衡點。
毫無疑問,“神童”已經不流行了。
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有關那批“天才少年”的故事,像極了一種警示,驚喜也好,唏噓也罷,無法否認的是,他們的存在充滿了教育意義。
經過漫長歲月,再談起這群“早慧少年”,有關他們的過往都被濃縮為簡短的語句,成為宏大歷史圖冊中略顯平淡的一小段落。
這是時代表盤上片刻的浮光掠影,也是他們無法重來的,很長、很長的一生。
再見,神童。
1978年,中科大少年班合影
寧鉑(第二排中間)和同學們都笑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