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蔣廷錫，人們大多將其視為清早期的宮廷畫家，但也有人認為這種評價方式有些片面，林姝在《康雍兩朝的名臣蔣廷錫——兼論蔣廷錫非宮廷畫家》一文中就持這種觀點：“現(xiàn)在，提及蔣廷錫，人們多聯(lián)想到他的繪畫，并認為他是康雍年間的宮廷畫家，筆者認為這種認識過于片面、也有失公允。在康雍年間，特別是雍正年間，蔣廷錫的社會活動主要表現(xiàn)于政治舞臺方面，其政績遠遠超乎畫藝成就。”
《清史稿·列傳》中，關(guān)于蔣廷錫的傳記頗長，然而涉及到他的繪畫成就，該傳中僅有“廷錫工詩善畫”一語，這篇傳記主要所談乃是蔣廷錫的生平事跡及其工作業(yè)績。該傳首先稱：“蔣廷錫，字揚孫，江南常熟人，云貴總督陳錫弟。初以舉人供奉內(nèi)廷。康熙四十二年，賜進士，改庶吉士。四十三年，未散館即授編修。屢遷轉(zhuǎn)至內(nèi)閣學(xué)士。雍正元年，擢禮部侍郎，世宗賜詩賢之。”
蔣廷錫《牡丹圖軸》上海博物館藏
以上這段話談得較為籠統(tǒng)，僅是說蔣廷錫為云貴總督蔣陳錫之弟。其實從廷錫祖父這一代，蔣家就是進士出身。蔣廷錫的祖父名蔣棻，是明崇禎十年進士，曾官廣東南海、福建建安知縣，《重修常昭合志》載其：“知南海縣，催科有法，猾吏不得干沒，賦入為諸縣最。慮囚痛懲捏控誣供者，擒治妖人熊順吾，不致蔓延煽變。丁艱服闕，補建安縣，尤著聲績。”
可見蔣棻在任上頗有政績，明朝覆亡后，蔣棻杜門著書教子。他的兒子蔣伊在康熙十二年成進士，選翰林院遮吉士，十八年起補廣西道御史。蔣伊為官清廉，雖然生活清貧卻不取民間一物。更為難得的是，蔣伊頗能體恤民間之苦，他利用自己的繪畫才能，把發(fā)生自然災(zāi)害時的社會狀況繪成十二幅《流民圖》，而后進獻給皇帝。《常熟縣志》載：“繪為十二圖以上，曰《難民圖》《寒窗讀書圖》《水災(zāi)圖》《觀榜圖》《沖驛圖》《旱災(zāi)圖》《鬻兒圖》《冬獄圖》《暑獄圖》《暴關(guān)圖》《春耕夏耘圖》《催科圖》。皇上披圖覽疏，午夜彷徨，宣旨慰勞。二十二年東巡，道路瘡痍，宸垂盼睞，顧左右嘆息：'此蔣伊《流民圖》。’”
蔣廷錫《芙蓉鷺鷥圖軸》故宮博物院藏
康熙皇帝收到此圖后仔細翻閱，頗能理解蔣伊的良苦用心，康熙二十二年皇帝東巡，看到有些地方的情形確如《流民圖》所繪，這讓 玄燁為之感嘆不已。蔣伊就是蔣廷錫之父，蔣廷錫的兄長蔣陳錫為康熙二十四年進士，從文獻記載來看，蔣陳錫也是一位能吏。家人的觀念當然會影響到蔣廷錫，故其從小既刻苦讀書，又努力練習(xí)武藝，以期長大后報效國家。鄭方坤在《國朝名家詩鈔小傳》中稱其：“少承門蔭，馳馬試劍，顧盼自雄，有魏收、段成式之風(fēng)。稍長，折節(jié)讀書，文繁理富，秀絕寰區(qū)，出而與東南名士相角逐，眾無不斂祍避之者。”
年少的蔣廷錫喜歡騎馬射箭，鄭方坤認為他有魏收、段成式之風(fēng)，而這兩位乃是歷史上有名的官宦子弟，蔣廷錫對自己的家庭出身也頗以為傲，他在《青桐軒詩集》卷首寫道：“客問予余曰蔣之門閥貴盛，家學(xué)淵源夫有所受之矣乎，曰'固也，此其所資以學(xué)者也，非所資以悟者也，至于悟則九萬里風(fēng)斯在下，送君者皆自崖而返矣。’”
蔣廷錫《幽蘭叢竹圖軸》南京博物館藏
蔣廷錫不僅努力讀書，他還有著藏書之好，陳中慶在《破山集》的序言中稱：“揚孫，名父之子，天授逸才，風(fēng)鑒澄爽，見諸如近玉山映照人，早工文章，落落成一家言，不寄人籬下。性好奇嗜古，聞有異書則傾囊購之，鄴侯架上縹湘稠疊，以故博極載籍，心通性達。”
康熙二十六年，蔣伊卒于官，時年57歲。當時蔣廷錫19歲，家中的變故讓他收斂心性，更加刻苦讀書，之后他來到了北京。康熙三十八年，在其31歲時，于順天府考中舉人，而后被舉薦到南書房工作，這個工作經(jīng)常能夠直接見到皇帝，皇帝也頗為賞識蔣廷錫的才干。康熙四十二年，蔣廷錫仍未考中進士，但日常的能干獲得了皇帝的嘉獎，他被蒙恩獲賜進士，幾個月后便遷庶吉士，《圣祖仁皇帝實錄之三》卷二百十一載：“三月甲戌，詢大學(xué)士等、舉人汪灝、何焯、蔣廷錫、學(xué)問優(yōu)長，今科未得中試，著授為進士，一體殿試。”而該《實錄》又稱：“庚寅，諭翰林院、選拔庶常原以作養(yǎng)人材。令科進士、特加簡閱、取汪灝、查慎行、何焯、蔣廷錫等四十九員、俱著改為庶吉士并修撰王式丹、編修趙晉錢名世、分別滿漢書都習(xí)，爾衙門即遵諭行上幸暢春園。”
莽鵠立寫照 蔣廷錫補景《允禮小像》故宮博物院藏
在皇帝的關(guān)照下，蔣廷錫考取了二甲第四名進士，轉(zhuǎn)年未散館即授編修，幾經(jīng)升遷，官至內(nèi)閣學(xué)士。以此可見，康熙皇帝對其何等之賞識，以至能給予這樣的破格錄用。然其在康熙朝雖受破格錄用，但仍然只是普通的文臣，等到胤禛登基后，蔣廷錫更是官運亨通，于雍正元年三月被提拔為禮部右侍郎。之后的幾年，蔣廷錫一路升遷，到雍正四年二月，他做到了戶部尚書，雍正六年拜文華殿大學(xué)士仍兼領(lǐng)戶部，七年又加太子太傅，可謂位極人臣。林姝在文中寫道：“雍正四年十月，又命蔣廷錫兼兵部尚書。十二月，蔣廷錫生母曹氏去世，皇帝未準蔣廷錫按制居喪的請求，僅允在任守制。因為此時已在秘密籌備準噶爾軍務(wù)，'一絲一粟，皆用公帤，而民間并不知有用軍旅之事’。作為戶、兵二部尚書，蔣廷錫的作用愈加重要。之后，蔣廷錫作為文華殿大學(xué)士、首任軍機大臣，和怡親王、張廷玉同為雍正最信任的重臣。國家的一切軍機大事，蔣廷錫都直接參與。”
恬莊古街入口
蔣廷錫能夠得到如此迅速地提拔，跟其與康熙末年諸子競爭皇位有直接的關(guān)系，沈德潛在《清詩別裁集》中為蔣廷錫所作小傳里寫道：“康熙朝已官內(nèi)閣學(xué)士，雍正初歷尚書，久綰戶部以入軍機，官文華殿大學(xué)士，恩寵無比，倚任之專，稍亞張廷玉。疑其受知先已入侍雍邸也……康照時內(nèi)廷修書無稟給，以內(nèi)監(jiān)督之，輕褻極矣。黠者以諸邸為奧援，愿者周旋于雕珰之后而已，諸人落拓不得志，陳夢雷、錢名世鍛羽遭斥。又其甚者也。廷錫獨至大官，子溥繼武，疑別有逕竇也。”
胤禛登基后，陳夢雷、錢名世等其他皇子的黨羽遭到貶斥，而蔣廷錫一路受到提拔，顯然這跟皇子爭權(quán)過程中，他站在了胤禛陣營有直接的關(guān)系。胤禛登基后，立即將《古今圖書集成》的編者陳夢雷發(fā)配邊疆，對于未曾編完的《古今圖書集成》，雍正帝下令由蔣廷錫繼續(xù)完成。蔣廷錫在雍正元年正月二十七日給皇帝所上奏折中稱：“隨于初八日到館，同在館人員先將通部卷數(shù)查明，查得《古今圖書集成》共一萬卷，已刷過九千六百二十一卷……令在館人員分卷重校，臣廷錫、臣邦彥再加總閱，務(wù)期改正無誤，仰副皇上命臣等至意。”
整條街未見游客
這部大書由蔣廷錫、陳邦彥重新編修后，作者署名由陳夢雷改為了蔣廷錫，這些都說明了雍正帝對他的看重。正因為如此，雍正帝也效仿康熙帝，賜蔣廷錫之子蔣溥舉人，《清史稿·列傳》中載：“子溥，字質(zhì)甫。雍正七年，賜舉人。八年，進士，改庶吉士，直南書房，襲世職。廷錫卒，溥奉喪歸，命葬畢即還京供職。十一年，授編修。四遷內(nèi)閣學(xué)士。乾隆五年，授吏部侍郎。”
蔣溥也是位能吏，雍正八年就被任命為湖南巡撫，而他正是在這一年考中了進士，同樣受到雍正、乾隆兩朝皇帝的重用，在乾隆朝他做到了東閣大學(xué)士兼戶部尚書，其與父親有著同樣顯赫的地位。
旁邊的仿古院落
從以上這些均可看出，蔣廷錫家族乃是地位顯赫的官宦之家，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繪畫對他而言僅是政務(wù)之暇的余事，而他在繁雜的工作之余，還能創(chuàng)作出那么多精細的工筆畫，確實令人難以想象，以至于民間傳說他的這一路畫風(fēng)乃是有人代筆。
其實從各種文獻記載來看，蔣廷錫在繪畫方面確實頗有才能，比如張庚在《國朝畫征錄》中稱：
蔣廷錫，字揚孫，號西谷，又號南沙，常熟人康熙癸未進士，入翰林以逸筆寫生，或奇或正，或率或工，或賦色或暈?zāi)环泻汩g出之，而自然洽和，風(fēng)神生動，意度堂堂，點綴坡石水口，無不超脫，擬其所至，直奪元人之席矣。士大夫雅尚筆墨者，多奉為模楷焉。
安靜的石板路
由這段評價可見，蔣廷錫有多種繪畫風(fēng)格。他的繪畫傳承雖然未見資料記載，但如前所言，其父蔣伊就擅長繪畫，所繪的《流民圖》還曾受到康熙帝的賞識，因此蔣廷錫最初的繪畫技法很有可能是來自其父的家學(xué)。尚未在朝中任職之前，蔣廷錫在家鄉(xiāng)與同輩畫家也多有往來，魚翼在《海虞畫苑略》中載其：“未第時與馬棲霞、顧雪坡游，游戲翰墨，天資高邁，落筆超然絕俗。”
蔣廷錫在家鄉(xiāng)時就與當?shù)氐囊恍┊嫾夜餐銊?chuàng)作，而他與常熟畫家馬元馭交往最為密切，馬元馭是惲壽平弟子中最著名的一位，張庚在《國朝畫征錄》“惲壽平”條中載：“弟子馬扶羲，字符馭，得其傳授，名于時，逸筆尤佳。”馮金伯所著《國朝畫識》中提及馬元馭時亦稱：“少聰敏，長于畫，其筆信手皆有生，好讀書，嗜酒。……有田數(shù)十畝，在尚湖之濱，困于徭役，率不計值售以，去家由是日落，而畫益工。王石谷翚以畫名，嘗稱之曰：'扶羲神韻飛動，不泥陳跡，高于陳道復(fù)、陸叔平矣，繼又師惲南田壽平盡得其傳。”
示意牌
可見馬元馭是一位有成就的畫家，他的父親馬眉就是一位有名的花鳥畫家，而馬元馭的兒子馬逸和女兒馬荃也同樣有繪畫才能，后來馬逸又成為了蔣廷錫的弟子，可以想見，馬元馭對蔣廷錫的繪畫風(fēng)格有著一定的影響，郟掄逵就在《虞山畫志》中稱蔣廷錫：“從馬扶羲游，即工寫生，堪與宋人爭躅。”
正因為這個原因，有人認為蔣廷錫的繪畫風(fēng)格乃是傳承惲壽平一派，蔣寶齡在《墨林今話》中就持這種說法：“惲南田后，寫生一法，自以蔣文肅公為最，恒軒繼之。”
文保牌
其實在當時，馬元馭的畫名要高于蔣廷錫，但在后世的名氣卻又遠小于后者，以至于梁廷柟在《藤花亭書畫跋》中感慨說：“扶羲嗣響南田，為蔣文肅座上客，其家矩淵源花鳥號稱神品……故扶羲一生，前不可無文肅后不可有文肅，蓋在幸與不幸間已。”
蔣廷錫去世后，皇帝賜謚號曰“文肅”，故后世稱其為蔣文肅，馬元馭始終是一位鄉(xiāng)里畫家，而蔣廷錫卻一路高升，故蔣的名聲遠高于馬。但蔣廷錫并未忘記這位布衣畫友，他在朝中做高官時，曾經(jīng)幾次寫信邀請馬元馭入京，但馬都婉拒了蔣的好意。馮金伯纂輯的《國朝畫識》卷七中載：“相國蔣文肅，處士同里也，嘗與處士講論六法……無一日不聚青桐軒。及蔣公官禁近，以書招處士入都，數(shù)以疾辭。”
榜眼第
也許馬元馭覺得這位昔日好友已經(jīng)成為了朝廷重臣，他不方便再與之有密切交往，因此屢招屢拒。蔣廷錫早年寫過一首名為《云根詩為馬扶羲作》的詩：
斗空相容足此生，不嫌直倚更平行。
棲枝聊得安巢父，近世何妨學(xué)晏嬰。
落日疏林好山色，春風(fēng)楊柳賴鶯聲。
庭階一樣閑花草，自對徐熙更有情。
蔣廷錫夸贊馬元馭的畫風(fēng)有徐熙面目，而徐熙為南唐重要的花鳥畫家，米芾在《畫史》中對徐熙畫作有如下評價：“徐熙、徐崇嗣花皆如生。黃筌惟蓮差勝，雖富艷皆俗。”米芾將徐熙、徐崇嗣和黃筌的畫進行了比較，認為“黃筌畫不足收，易摹；徐熙畫不可摹。”以此可見徐熙畫的絕妙之處，而惲壽平在康熙十年所創(chuàng)作的《紅蓮圖》中也作過這樣的比較：“黃筌過于工筆，趙昌未脫刻畫，徐熙無徑轍可得。”可見惲壽平同樣對徐熙的畫法推崇備至。
當年馬元馭曾經(jīng)贈畫給蔣廷錫，為此蔣作了一首名為《扶羲贈花卉卷長歌以報》的詩，該詩的后半段為：
華光和尚畫者師，得其傳者揚補之。
徐熙雙勾已妙絕，崇嗣沒骨尤獨奇。
下至黃筌與錢選，暈碧裁紅顏色顯。
木雕死印雖刻劃，生趣活潑未盡善。
吳中沈周石田翁，手腕隨處生春風(fēng)。
特為古人開生面，今之學(xué)者稱正宗。
吾子本領(lǐng)復(fù)誰讓，當時應(yīng)在包山上。
膽大運起抗鼎筆，精思肖出纖毫狀。
感君贈我畫十幅，我為報君歌一曲。
畫長歌短君莫輕，歸來補寫千竿萬竿竹。
由此詩可見，蔣廷錫對歷代精細畫家的推崇，而這些人的畫風(fēng)也同樣被惲壽平所吸收，明朱謀垔在《畫史會要》中稱：“（徐崇嗣）為徐熙之孫，花鳥綽有祖風(fēng)，又出新意不用描寫，止以丹粉照染而成，號沒骨圖。”而此為現(xiàn)存繪畫文獻中最早記載沒骨畫法的文獻，如此說來，徐熙有可能是沒骨花鳥畫法的創(chuàng)始人，然惲壽平的繪畫風(fēng)貌以沒骨畫最具名氣，這正是他推崇徐熙和徐崇嗣的原因所在，而這個觀念也傳導(dǎo)到了馬元馭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