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肅在《孔子家語》中說：“言偃，魯人，字子游。”唐孔穎達在《禮記正義》中亦稱：“姓言名偃，字子游，魯人也?！币源丝芍?，子游乃言偃之字，他與子夏共同以“文學(xué)”并稱，故后世以“游夏”來呼之。但從后世的影響力來說，子夏的名聲要大于子游，這跟子夏弟子眾多有重要關(guān)系。
然而子游卻被后世視之為孔子唯一的南方弟子，但王肅與孔穎達均說子游是山東人，然更多文獻則稱言偃為吳國人，最早這樣記載者乃是出自司馬遷《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言偃，吳人，字子游。”唐司馬貞在《史記索隱》中則稱：“今吳郡有言偃冢，蓋吳郡人為是也?！?/p>
唐開元二十七年，子游被封為吳侯，宋大中祥符二年加封為丹陽公，宋咸淳三年進為吳公。這些都說明言偃為南方人，然也有人認(rèn)為這種說法不對，比如清崔述在《洙泗考信余錄》中則稱：“吳之去魯遠矣，若涉數(shù)千里而北學(xué)于中國，此不可多得之事。傳記所記子游言行多矣，何以皆無一言及之？且孔子沒后，有子、曾子、子夏、子張與子游相問答之言甚多。悼公之吊有若也，子游擯。武叔之母死也，子游在魯，而魯之縣子公叔戍亦皆與子游游。子游之非吳人審矣。其子言思，亦仍居魯，則固世為魯人矣。”
崔述認(rèn)為子游不是吳人的理由有三點，一是吳國去魯國甚遠，言偃跋涉千里北上求學(xué)可能性不大，二者各種傳記中沒有談到言偃千里求學(xué)的壯舉。崔述認(rèn)為在那個時代，這么大的舉動應(yīng)當(dāng)被人大書特書，而他的第三個理由則是說，孔子去世后，言偃和他兒子言思一直生活在魯國。
曹建國先生在《論傳世文獻中所見子游及其思想》一文中認(rèn)為言偃是魯國人，他注意到當(dāng)年孔子講學(xué)于洙泗之間，而泗水上游有一地名叫郚城。其文中引用了《左傳·文公七年》：“三月甲戌，取須句，遂城郚?！倍蓬A(yù)在注中稱：“郚，魯邑也，卞縣南有郚城，備邾難。”故而曹建國認(rèn)為：“子游就是春秋時魯邑郚城人。郚、吳，古音并屬疑母魚韻，司馬遷說‘吳人’，應(yīng)該是指‘郚人’?！?/p>
然而仔細(xì)分析崔述的所言，似乎他的推論有些牽強，他認(rèn)為沒有史料記載的事情就是不存在，這種邏輯顯然難以站的住腳。如上所引，早在唐代時，就已經(jīng)有史料記載言偃的墓在吳郡，直到今天，常熟還有言子墓。宋慶元年間，常熟縣宰孫應(yīng)時為子游立祠，并且請朱熹寫《記》，該《記》的前半段為：
平江府常熟縣學(xué)吳公祠者，孔門高第弟子言偃子游之祀也。按太史公記，孔門諸子多東州之士，獨公為吳人，而此縣有巷名子游，有橋名文學(xué)，相傳至今。圖經(jīng)又言，公之故宅在縣西北，而舊井存焉，則今雖不復(fù)可見，而公為此縣之人，蓋不誣矣。然自孔子之沒，以至于今千有六百余年，郡縣之學(xué)通祀先圣，公雖以列，得從腏食，而其鄉(xiāng)邑乃未有能表其事而出之者。慶元三年七月，知縣事、通直郎會稽孫應(yīng)時乃始即其學(xué)官講堂之束偏，作為此堂，以奉祠事。是歲中冬長日之至，躬率邑之學(xué)士大夫及其子弟奠爵釋菜，以妥其靈，而以書來，曰愿有記也。
朱熹在這里談到了言子巷、文學(xué)橋，又提到言子故宅內(nèi)曾存有一口井，但到了宋代，這口井看不到了?？傊?，因為有這么多的遺跡在，朱熹覺得言偃是吳人這種說法不錯。正是因為常熟出了言子這位大儒，所以當(dāng)?shù)氐墓賳T為他修了祠堂，同時他們請朱子為此祠寫了這篇《記》。而我前往常熟探訪言子遺跡，也是分兩次進行者，其中一次乃是為了尋找吳歷故居，因為大畫家吳歷在常熟居住時，他的居所就在言子故居范圍之內(nèi)?？梢娫谥祆渲笕藗冇终业搅搜宰泳?，而吳歷居住于此時頗以此為傲，他特意給自己起了個號為墨井道人。
對此，潘天壽在《中國繪畫史》中夸贊吳歷說：“因所居有言子墨井，故又號墨井道人。畫法宋、元，多作陰面山，林木蓊翳，溪泉曲折，不僅以仿子久叔明見長。筆力沉郁深秀，高閑奇曠，愜心之作，深得唐子畏神髓。尤能擺脫北宋窠臼，宜在石谷之上。”
關(guān)于墨井與言子的關(guān)系，政協(xié)江蘇省常熟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編著的《虞山風(fēng)光簡介》中有如下說法：
墨井在城內(nèi)東言子巷，即言子故居，清初名畫家吳漁山，曾寓于此，自號墨井道人。蓋言子裔孫也，明時其先人坐事籍沒，易姓為吳。中有言子象、言子墓圖、言氏一松山房圖、言氏復(fù)姓碑刻，皆為重要文物，已列入市保護單位。
原來吳歷也是言子之后，只是在明代時，吳歷的祖上犯了事，于是易姓為吳。而對于墨井的存在，早在唐代陸廣微所著的《吳地記》中就有記載：“常熟縣北一百九十步有孔子弟子言偃宅，中有圣井，闊三尺，深十丈，傍有盟，盟北百步有浣紗石，可方四丈。”而宋代的范成大在《吳郡志》中又引用了《吳地志》中的所言：“宅有井，井邊有洗衣石，周四尺，皆其故物?！?/p>
至今仍稱言子巷
東言子巷入口
言子巷今景
直到如今，常熟城內(nèi)仍有言子巷之名，而言子舊宅所存的那口墨井仍在此巷之中。2018年5月28日，我再一次到常熟尋訪，在翁同龢紀(jì)念館館長王忠良先生和常熟史研究專家曹培根先生的帶領(lǐng)下，我們前往言子巷去尋找墨井，而后很幸運地遇到了言子故居的看門人。老人告訴我們說，言子故居現(xiàn)存三進院落，政府為了恢復(fù)言子故居舊貌，于是出錢把這里的住戶都遷了出去，但搬遷完畢后還未進行施工，于是請老人在這里看房。
言子故居正門
文保牌
介紹牌
跟著老人一路向內(nèi)走，在第三進院落看到了那口墨井，果然如資料記載，此井的井圈乃是一塊太湖石，這種狀況符合單樹模主編的《中國名山大川辭典》中對言子故居和墨井的介紹：
在常熟市虞山鎮(zhèn)內(nèi)言子巷15-17號，系兩所四合院住宅，為言氏子孫興居。15號宅原有三進，現(xiàn)僅存第三進后堂，后天井內(nèi)有長方亭，為墨井亭。亭壁嵌砌言子圖象青石碑一通，左側(cè)為一松山房四止石刻，右側(cè)為言子墓圖石刻。后堂左側(cè)有乾隆四十七年(1782)遣兵部侍郎珂興阿瑜祭石刻一通，現(xiàn)砌在陪弄內(nèi)。17號宅共三進，為四合院民居，保持完整。后進有五開間硬山頂大廳一所。宅內(nèi)有“言子墨井”。井壁由多種規(guī)格磚砌成，井口直徑0.4m，側(cè)深5.8m，井欄用天然湖石鑿成。井旁豎湖石山子一方，上鐫“墨井”二字。
開門人
言子故居后院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仍能幸運地看到這口墨井，站在井口向內(nèi)探望，里面倒映出自己晃動的身影，這種感覺頗為奇妙。我想象著這口井滋潤著常熟人，而孔子的思想由此而在江南廣泛流傳，至于言偃究竟是不是江南人，反而變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言子井
言子故居后院的刻石
在《論語》中記載子游事跡總計有8處，但無一處有孔子批評之語，比如《論語·陽貨》中載：
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xué)道則愛人，小人學(xué)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
子游治理下的武城頗有升平氣象，孔子看后開玩笑說，殺雞焉用宰牛刀。這句話的潛臺詞乃是夸贊子游有大才，但如今卻只能治理武城這個小地方。而對于老師的玩笑之語，子游卻給予了鄭重的回答，他的正經(jīng)讓孔子立即聲明剛才自己是在開玩笑。對此，朱熹在《四書集注》中有如下解讀：“時子游為武城宰，重禮樂教化，故邑人皆弦歌也。治有大小，而其治必用禮樂，則其為道一也。但眾人多不能用，而子游獨行之，故夫子驟聞而深喜之，因反其言以戲之，而子游以正對，故復(fù)是其言，而自實其戲也?！?/p>
雖然城邦有大小，但同樣需要禮樂之教，而這種教化大多停留在口頭上，子游卻能實施于自己管理的區(qū)域，故孔子看到后深以為喜。但孔子也是人，他也喜歡跟弟子們開玩笑，但孔子的這句玩笑實際也是贊賞子游的實踐精神。
這件事也說明了子游在研究禮和用禮方面下了很大功夫。正因如此，《禮記·禮運》《禮記·檀弓》中記載了不少子游研究禮學(xué)，以及闡述他的禮學(xué)思想之處。千百年的儒學(xué)史中，孔子所言的大同小康思想最為人們所關(guān)注。這段論述出自《禮記·禮運》篇首：
昔者仲尼與于蠟賓，事畢，出游于觀之上，喟然而嘆。仲尼之嘆，蓋嘆魯也。言偃在側(cè)，曰：“君子何嘆？”孔子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贝蟮乐幸?，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jì)；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shè)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jǐn)于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勢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
某次，子游陪孔子出游時，老師發(fā)出了一聲長嘆，子游問所嘆何事，孔子感慨說，自己沒有趕上他所向往的三代，而后孔子闡述了何為大同何為小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