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王之地五千里,帶甲百萬,而專屬之于昭奚恤,故北方之畏奚恤也,其實畏王之甲兵也!猶百獸之畏虎也!”—《戰國策·楚策一》
上面這段內容是戰國時期楚宣王熊良夫與大臣江乙的一段對話,所謂“地五千里,帶甲百萬”足以顯示當時楚國雄厚的實力。那么問題來了,為何家底如此殷實的楚國最終還是被秦國所滅呢?要弄清這其中的緣由是一件非常復雜的事情。今天我們就來從官僚體制的維度來談談它在楚國興衰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
從春秋早期開始,楚國的高級官吏基本都選自王室成員,但國家經過長時間的發展,楚王族的人數迅速膨脹,面臨著“僧多肉少”的窘境,因此統治者們制定了一套選官標準來保障國家機器的順利運轉,盡管這種標準實際上是為貴族等級制度所服務的,但是相比于其他周朝諸侯國,依然可以說是自成一體,有自己的特色,大體說來有這么幾個要求。
子文:“夫從政者,以庇民也。”—《國語》
楚國的統治者似乎很早就萌生了民本思想,他們認為國家的各級官吏應該要愛民如子。令尹子文曾經就表示楚國從政者的首要目標就是愛護民眾,而春秋五霸之一的楚莊王也說過:“無德以及遠方,莫如惠恤其民,而善用之。”可見統治階級對于愛民思想的重視程度。
孫叔敖決期思之水而灌雩婁之野,莊王知其可以為令尹也。—《淮南子》
魏用李悝、韓用申不害,秦用衛鞅,皆由變法而強國。而楚國在這些變法之前就要求國家的高級官吏要身負強國之術。當年楚莊王用孫叔敖為令尹,就是看中了其具備“國可使治,而士民可使附也”的能力,孫叔敖主政期間讓士農工商各個階層各司其職,各興其業,才讓楚國成為了可以挑戰晉國霸權的豪強。而后來楚悼王任用吳起變法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
虞丘子:“臣聞奉公行法,可以得榮...”—《說苑-至公》
奉公執法,不徇私情也是身為楚國大臣的一個準則,當年虞丘子向楚莊王表示自己沒有當令尹的才能,最重要的一條理由就是自己執法不公,還對此做了深刻的檢討。而子文卻因為堅持對犯法的族人使用刑戮,獲得了百姓們的稱頌,他們都說如果子文是令尹,我們還有什么可以憂愁的呢?
從西周初年到楚莊王問鼎中原這段時間,楚國從一個蕞爾小邦成為春秋霸主,在一些列軍事勝利的背后離不開對于官僚制度的嚴格把控,選官標準的建立符合了時代發展的潮流,沒有這一標準,虞丘子就不會意識到自身的不足與過失,也不會向楚莊王舉薦身負強國之術的孫叔敖,而公正無私,大義滅親的子文也不會被老百姓所擁戴。當治世良臣一旦遇到像楚莊王這樣的雄主之時,楚國一鳴驚人也就并非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了。然而我們也應該看到,這種所謂的選官標準僅限于王室公族內部,隨著貴族生活的日益糜爛,貴族子弟的素質也呈現出江河日下的趨勢,這為后來楚國的衰落也埋下了隱患。
自周平王東遷洛邑之后,原本作為天下共主的周天子的權威一落千丈,逐漸由“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轉變為“政由諸侯出”,隨后又改為“政自士大夫出”的情況。在那個禮樂崩壞的時代,各大諸侯國也受到了很大沖擊。比如中原霸主晉國,政權始終掌握在六個有實力封臣手上,卿大夫們輪流執政,久而久之國君就成了空架子,最終導致了趙魏韓三家分晉的局面。而東方的魯國也長期受困于“三桓之亂”,齊國王室最后更是被田氏給取而代之,這就是當時各個諸侯國的亂象。
那么問題就來了,同樣身處禮樂崩壞的時代,楚國王室為何安然無恙呢?答案就是楚國的令尹皆出自王族,他們相對來說沒有那么強烈的分離主義傾向,而且上述提到的選官標準同樣適用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令尹。如在晉楚城濮之戰中,令尹子玉傲慢無禮,沒有聽從楚成王“無從晉師”的軍令,輕敵冒進,導致楚軍在城濮決戰中大敗。楚成王聞之敗訊以后立馬派人斥責子玉,后者還沒等班師回朝,就在連谷自殺,羞愧的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可見在楚國早期,國君對于大臣權力的控制還是做得比較到位的。
事實上,楚國并不是沒有像其他諸侯國那樣強大的貴族集團,像斗氏、成氏、屈氏和若敖氏都是由若干個家室組成的政治勢力。然而歷代楚王卻一直對那些膽敢挑戰王權的貴族采取高壓政策,比如楚莊王在位時期就平定了以令尹子越為首的若敖氏貴族發動的叛亂。
值得一提的是,楚莊王當時并沒有把若敖氏的叛亂當成一次偶然事件,他從這場政變中看到了貴族勢力對王權的威脅,于是這位志在稱霸中原的國君開始對任官制度進行調整,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措施就是讓王室公子來協助執政,比如楚莊王雖然非常信任孫叔敖,但出于鞏固王權的目的,還是讓自己的王子和弟弟來協助其處理政務。而他的繼任者干脆就直接讓王室子弟來擔任令尹,在孫叔敖去世后的17任令尹中,居然12位都是楚國公子。也正是因為楚國公子的連續執政,才抑制了大世族勢力的膨脹,他們甚至不惜用夷宗滅族的殘忍手段來加強王權的力量。
而反觀當時其他諸侯國的執政大臣大部分都是外姓人,他們要么是世襲貴族,父親死了兒子頂上,要么就是依靠自己的實力自奪其位。所以總體上說,當其他諸侯處于君占虛位,大夫專權的時候,楚國官僚體制反而顯示出了明顯的中央集權性質。
在君不君臣不臣的春秋末期,楚國憑借著王族血統內的“唯才是舉”加強了王權的統治力度,讓國家避免了分崩離析的威脅。但進入戰國以后,各國紛紛變法圖強,打破世襲官職的掣肘,魏國用衛人吳起,韓國用鄭人申不害,秦國用衛人公孫鞅皆國富兵強。而此時的楚國倒顯得星光暗淡,死氣沉沉,其官僚制度的弊端也愈發明顯。楚國所有的官職幾乎全部被王族及其分支成員所壟斷,平民士子經世濟國的案例根本不可能在這里發生。
楚人中并非沒有有識之士,楚悼王曾經深知楚國政治的弊端,長此以往必然國勢衰微,成為其他列國攻擊的目標。所以他主張變法,并任用吳起主政,但天不佑楚,英明的楚悼王驟然離世讓吳起的變法戛然而止,對變法十分仇視的老世族們乘機發動兵變將吳起殘忍的殺害并肢解。此外齊國大將田忌因擔心受到迫害而逃到楚國避難,但楚人依然無法求賢納士,導致這位名將被楚封于江南后方而高高掛起。由此可見,楚國的王族官僚制度保守頑固到什么程度了,他們對其他諸侯國的來訪者幾乎不約而同的采取了排斥的態度。這與“秦婦人嬰兒皆言商君之法”的商鞅變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世界上沒有一樣事物的永恒不變的,如果一定要說有,它也必然會被時代所拋棄。與周文化截然不同的楚文化憑借其自身的特點,讓曾經被諷刺為荊蠻的楚國成為了春秋的霸主。楚國的官僚體制實質上是一種王族政治,它在西周分封制土崩瓦解,諸侯國政權動蕩的時候,為穩定楚國的朝局,加強王權的地位提供了很多正能量,甚至還表現出了一些中央集權的傾向。
然而俗話說“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歷代楚王在逐漸加強王權政治的同時也養成了統治集團內部封閉、保守、頑固、專橫的意識形態,當魏、秦、韓、齊等國都在加強人才流通,變法圖強的時候,楚國官僚政治在春秋時代的正能量瞬間變為負能量,因為所謂的王族執政在戰國已經變成了落后的任人唯親的制度。這種排斥游學士子和外邦精英,逼迫士族子弟逃亡的做法導致了楚國長時間陷入了人才流失的困境中,最典型的案例有兩個,一是伍子胥逃奔吳國,率領著吳軍攻破楚國都城,掘墓鞭尸以報私仇。二是楚國上蔡人李斯投奔秦國,輔佐秦始皇統一六國,奠定郡縣制的基礎,成為一代名相。同時代的很多人也都清楚的看到楚國的致命弱點,有人曾經評論說:“楚國的大臣上逼主而下虐民,長此以往必然導致國力削弱。”還有人對比秦楚兩大國的時候,精辟的指出“楚不用吳起而削亂,秦行商君之法而富國。”這兩個例子可以說是句句切中要害。
參考文獻:
《戰國策》
《史記》
《國語》
《淮南子》
《楚國八百年》
《十三經注疏》
《楚史稿》
文:蘭臺令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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