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面滕子京:范仲淹和司馬光的一段歷史公案
公元1041年冬,當宋仁宗趙禎決定改元'慶歷'時,范仲淹尚在西北軍中與元昊對峙。約七百年后,中國歷史了出了個名叫'弘歷'的皇帝,他覺得'歷'字與他的名字犯避諱,于是乎就下詔改為'慶暦'。哎,權利真是個好東西,即使相隔幾百年,還一樣如同吃了春藥般讓人狂妄。
同樣是這一年的冬天,蘇州判官司馬光的父親司馬池在晉州病逝,司馬光也開始了自己在家鄉守孝和苦讀的日子。三年之后,也就是公元1044年即慶歷四年,司馬光服喪結束,主政豐城,政績斐然。
滕子京——王陽飾演
在司馬光脫下喪服穿上官服的同時,有一名叫滕子京的官員因為浪費公款而被貶岳陽。這些人事的變化本來也是司空見慣的。況且滕子京也只是一個不入流的普通官員,大約這樣的升遷貶謫仁宗皇帝每天都會勾上那么幾個甚至都不需要他親自勾選。
滕子京有一位同學,就是范仲淹,他此刻正以參知政事的身份在仁宗皇帝身邊推行 '慶歷新政'。兩年之后,他的新政也在政敵的反對下而功虧一簣,而此時他的這位老同學又剛剛修好了岳陽樓,邀請他寫一篇文章,以作紀念。
范仲淹有感于自身境遇,一氣呵成,千古明文《岳陽樓記》就此誕生。范仲淹固然風流人物,可連原本不入流的滕子京也堂而皇之的因此而名留青史。
時也命也?但偏偏有人不信,要揭滕子京的老底——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司馬光。
(1)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岳陽樓記》中的滕子京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
這是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開篇的一段話,范仲淹不愧是文章能手,就是這短短幾十個字,就把一個精明干吏的形象完美的烙印在史冊中。
慶歷四年,滕子京到達巴陵郡。越明年,也就是兩年之后,也即本文寫作的時間,巴陵郡已經是'政通人和,百廢俱興'!短短兩年之間,竟然讓一個地方在政治、經濟等方面有如此大的改變,這可不是一般人能辦到的。對滕子京的政治才華,范仲淹給予了充分肯定。
范仲淹是誰?那可是有宋一代讀書人的偶像,他去世后謚號為'文正',于是后世讀書人更是紛紛以謚號'文正'為最高追求,明代的王世貞也是聽到皇帝要給他這個謚號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氣。他的肯定,幾乎就是定論。
岳陽樓中的范仲淹和滕子京雕像
抓住這顆'救命'稻草,范仲淹盡情想象——'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等等都是他的想象,因為他從來沒有去過岳陽樓,所謂妙筆生花,大概就是如此了。
滕子京成功了,但慶歷新政卻失敗了?為什么?
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
這就是他給出的答案,這答案也成為了中國士大夫的道德準則。而滕子京也成為了實踐這種道德準則的典范,跟著范仲淹和《岳陽樓記》而名流千古。
(2)中飽私囊,貪婪成性:司馬光筆下的滕子京
司馬光是君子,就連與他斗了大半輩子的王安石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君子不會胡亂說話的,尤其是司馬光,他的《資治通鑒》貫穿古今,縝密嚴謹。像他這么一個人,如果沒有非常明確的證據,他是不會亂寫的。
對于滕子京,他在《涑水記聞》中有這么一段記載:'所得近萬緡,置于廳側自掌之,不設主典案籍。樓成極雄麗,所費甚廣,自入者亦不鮮焉。'什么意思呢?就是滕子京修岳陽樓的目的一是標榜政績,二是借機攬財,中飽私囊。
這個指控是很嚴重的,況且還是出自司馬光之口。這本《涑水記聞》相當于司馬光自己的回憶錄,如果不是無中生有,那就是親身經歷。事實上,滕子京去世的時候,司馬光剛三十來歲,兩人并沒有什么交集,更不存在交惡的可能;此后司馬光官越做越大,名氣也越來越大,對于滕子京這樣的小人物,若不是有什么特別的事情或許早就遺忘了。
滕子京墓
這特殊的事情當然就是范仲淹了,他這段記載大概也是針對范仲淹《岳陽樓記》來的,這才旗鼓相當,神仙打架。
讓我們時間定格在慶歷四年到慶歷六年,也就是滕子京謫守巴陵郡的這三年。
這三年,范仲淹先是在東京開封忙于新政,后又赴邠州、鄧州等地任職,并在鄧州接到了滕子京的信,在百感交集中寫下《岳陽樓記》這篇文章。對于岳陽的實際情形,范仲淹所知道的可能就是滕子京信中所寫的一面之詞。
慶歷四年司馬光服喪期滿,權知豐城縣事,短時間內就取得了'政聲赫然,民稱之'的政績。這個短時間是多短的?就是范仲淹的'越明年'——慶歷六年,司馬光赴京任職。
慶歷四年到慶歷六年,滕子京任職巴陵郡,司馬光任職豐城縣——雖然一個湖南一個江西,但都是長江沿岸,相距亦不過三百公里。對于岳陽的事情,司馬光多多少少應該都應該知道一些的,《涑水記聞》絕非空穴來風。
或許當司馬光讀范仲淹《岳陽樓記》的時候,心里一定暗嘆,'范文正公一世精明,竟然也會被人所騙?\滕子京的岳陽,根本沒有什么'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而是'巧立名目,大肆斂財,餓殍遍野,民不聊生'!
(3)卒無余財,倜儻自任:史書上的滕子京
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以及司馬光的《涑水記聞》畢竟都是文學作品,我們中國人講究蓋棺定論,那么代表官方的史書——《宋史》又是怎么描述滕子京的呢?
宗諒(滕子京,名宗諒,字子京)尚氣,倜儻自任,好施與,及卒,無余財。
《宋史》中這段話,雖然簡短,但還是描繪出一個風流倜儻、樂善好施,清正廉潔的君子形象。做了大半輩子官的滕子京,死之后竟然沒有余財?大宋經濟繁榮,官員的俸祿是非常豐厚的,而滕子京偏偏'無余財',如果這樣的官員都不清廉,真不知道哪里還有清廉的官員?!對于'三年請知府,十萬雪花銀',滕子京的'無余財'無疑足以讓后世膜拜。
這會是真是的滕子京嗎?
偏偏史書上的另一段話,再次把滕子京推到了泥潭之中。
御史梁堅劾奏宗諒前在涇州用公錢違制,降知虢州。
什么意思呢?就是說御史彈劾滕子京濫用公款,滕子京因此而獲罪。但后來他沒有去到虢州,而是在范仲淹等人辯解求情之下,才來到岳陽,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冥冥之中,范仲淹把滕子京送到了岳陽,成全了自己的《岳陽樓記》。
岳陽樓
但對于滕子京'濫用公款'這件事,也是無頭公案,眾說紛紜。一說滕子京這么做完全是為了邊關戰事,他用公款安頓群眾,招募軍隊,犒勞將士,沒有似乎的私心。被御史揭發后,他也是被屈打成招的,這更像是政敵的陷害,是政敵借機打壓范仲淹的手段(這也是后來范仲淹極力為其辯解和求情的原因)。另一說就是滕子京雖然也用公款做了一些公事,但這一切都是幌子,大部分錢財都被他自己吞了,朝廷派人查勘時他更是毀滅證據,欺上瞞下。
此時的歷史果然就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她的衣服,她的胭脂水粉,花花綠綠的,以至于漸漸模糊了她的本來面目。
我們這些后來者,除了嘆息,還能做些什么呢?我們不能以最大的惡意來推測任何人和事,更不配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去點評甚至指責任何人和事。對于滕子京,或許我更相信他的確是個'無余財'的好人,畢竟疑罪從無嘛!
(4)小人物的大歷史:處在時代風尖浪口上的滕子京
且不說歷史上,就單說宋朝中,像滕子京這樣的小人物多如汗牛充棟恒河之沙,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完全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別說蜚短流長,就算只言片語擬或名字都沒有留下。就算如劉長卿、鄭思肖、劉克莊等大名鼎鼎的人物,在所謂為王侯將相立傳的正史中也是只留下一點兒模模糊糊的背影。所以滕子京何其幸運?不但青史留名,更讓兩位大神為其站臺。
他滕子京憑什么呢?現如今人們常說,就算是把一頭豬放在風尖浪口上,它也能飛起來。作為后人,我沒有任何不尊重滕子京的意思,但他的確是把自己推到了時代的風尖浪口上,進而實現了青史留名。
公元1015年,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開封城內,范仲淹與滕子京相識于學子聚會。二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隨后又同時高中進士,更是引為知己。'同年'加'朋友'的特殊關系把滕子京與范仲淹的命運牢牢的捆綁到了一起。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范仲淹就是滕子京的貴人,很多時候我們就是缺少這樣的貴人,所以盡管忙忙碌碌,卻還是落得一身疲憊,無所作為。
公元1040年,范仲淹戍邊西北,滕子京也來到了甘肅涇州;公元1043年(慶歷三年),范仲淹進京推行新政,次年滕子京被御史彈劾濫用公款。
在范仲淹看來,滕子京是被自己連累的。于是不用滕子京說話,他就全力為其辯解。此時無聲勝有聲,滕子京的此時的沉默在范仲淹看來是君子之風,是對自己的新政的支持。就這么滕子京一下子就被推到了以范仲淹為代表的新政黨人與頑固派爭斗的漩渦之中,就連當時文壇領袖歐陽修都出面為滕子京說情。
滕子京本是小人物,雖然當時他是范仲淹的朋友,但仍改變不了這個事實。而圍繞這個小人物,當時左右朝政大人物宰相呂夷簡、秘書丞余靖等人與范仲淹、歐陽修等人斗的的不亦樂乎,最終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而告一段落。
岳陽樓記
滕子京在巴陵郡并沒有'安分守己'——他已經陷入了時代的漩渦中,這一次干脆把自己推到了時代的風尖浪口上。這更像是一場賭博,所幸他賭贏了。
無論是'政通人和,百廢俱興'還是'巧立名目,中飽私囊',滕子京順勢重修了岳陽樓。這是盛世才有的盛舉,于是他就寫信給自己的老朋友范仲淹,請范仲淹寫一篇紀念文章。岳陽樓乃歷史名樓,范仲淹也是一時俊杰,由范仲淹為之作記,實在在恰當不過了。
那個時候的范仲淹已經在鄧州任職,所謂的'慶歷新政'早就名存實亡,范仲淹的內心無疑的苦悶的。他看不到'救民救國'的出國,他在想辦法。就在這個時候,滕子京的信來了。信中的岳陽是美好的,在他政治理念的治理下,兩年就已經初見成效。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好的禮物呢?范仲淹看到了出路。
'先天性之憂而憂,后天性之樂而樂'這種思考許久壓抑許久的情懷,在重建的岳陽樓身上噴薄而出,光耀千古。
《岳陽樓記》這篇文章定義了那個時代那種情懷,而滕子京就是引發這篇文章這種情懷的導火索,就像刺殺林肯的那個人,就像刺殺費迪南大公的那個人……
(5)后記:穿越時空的情懷
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也不禁懷疑滕子京是不是利用了范仲淹,是不是他借了范仲淹的勢,自編自導了一出'政通人和,百廢俱興'的戲。我也會為這種懷疑而羞愧。我有什么理由呢?滕子京他能得中進士,這應該與范仲淹無關把。他結交范仲淹,無論目的如何,就這份識人的眼光與本領,都足矣夠后人琢磨和學習的。
千古警句
《岳陽樓記》一經問世就傳誦天下,宋仁宗讀后也升滕子京為徽州知府。公元1047年即慶歷七年,也是《岳陽樓記》問世后的第二年,滕子京在任上去世,無余財。再五年,范仲淹于徐州病逝,謚號'文正',史稱'范文正公',為歷代敬仰。
當歷史的車輪碾碎一切的紛擾,當時光淡薄甚至遺忘所有的故事,在那些泛黃的舊紙堆中,在那座洞庭湖畔的閣樓里,仍然有一種情懷始終回蕩閃爍,穿越千年,永放光芒。
謝謝滕子京,為了岳陽樓,為了'先天性之憂而憂,后天性之樂而樂'的情懷。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