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是一個戰(zhàn)亂動蕩的時代,也是一個大師輩出、群星輝耀的時代。那個時代的文人大師們的身上,無一不具有傳統(tǒng)士人的言行操守及知識分子的理想信念。他們的為人品格和為學范式,至今仍是值得我們景仰、學習和傳承的寶貴財富。他們不僅學貫中西,也各自具有獨特的性格及行事風格,留下了許多為后世所津津樂道的趣事佳話。現(xiàn)在,讓我們一一領略他們的風采吧。
【沈從文簡介】沈從文(1902-1988),中國著名作家,原名沈岳煥,筆名休蕓蕓、甲辰、上官碧、璇若等,乳名茂林,字崇文,湖南鳳凰人。沈從文是作家、歷史文物研究者。14歲時,他投身行伍,浪跡湘川黔交界地區(qū)。1924年開始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撰寫出版了《長河》、《邊城》等小說。1931年-1933年在青島大學任教,抗戰(zhàn)爆發(fā)后到西南聯(lián)大任教,1946年回到北京大學任教,建國后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工作,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歷史與文物的研究,著有《中國古代服飾研究》。1988年病逝于北京。
沈從文——世上最會寫情書的男人
自古才子才女多佳話。而沈從文和張兆和的愛情更是充滿了傳奇的色彩!本來,沈從文與張兆和之間,無論年齡,個人經(jīng)歷,還是家庭背景,都有著簡直十萬八千里的距離,在旁人看來,沈從文根本不可能獲得張兆和的芳心。然而,就是在這樣一種艱難的情況下,沈從文硬是用一封又一封的情書,拉近了他和張兆和的距離,最后終于結成了夫妻。
可以說,沈從文是世上最會寫情書的男人!
一見鐘情
1928年9月,經(jīng)徐志摩推薦,沈從文被胡適聘請到上海的中國公學任教,那時他26歲。
第一次登臺授課前,沈從文既興奮,又緊張,他認真準備了能講一個小時的資料。當時,講一節(jié)課的報酬為六元,授課當天,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寒酸,他卻特地花八塊錢租了一輛包車前往學校。此時沈從文也算小有名氣了,所以前來聽課的學生擠滿了教室,但沈從文一站上講臺,抬眼望去,只見黑壓壓一片人頭,心里還是膽怯了。再看見無數(shù)期待的目光,腦子里頓時又是一片空白,原先想好的話語全都忘記了。眾目睽睽之下,他竟呆呆地站在那里,說不出一句話。他只好轉身在黑板上寫道:請給我五分鐘!五分鐘后,他終于開了口,但一開口卻是一口濃重的湖南湘西口音,聲音微顫,與民國時期瀟灑倜儻的知識分子形象相去甚遠!他一面急促地講述,一面在黑板上抄寫授課提綱。原先準備講一小時的內(nèi)容,竟只用了十多分鐘便全部說完。最后,他只好又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道:“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nèi)硕啵铝恕!?/p>
滿堂學生頓時大笑不止。目睹他出洋相的女生中,就有他日后苦苦追求,最終成為他夫人的張兆和。
年僅18歲的張兆和當時正好也在這所學校讀書。老實說,張兆和容貌并不算出挑,在家里人的眼里,這位三小姐“皮膚黑黑的,頭發(fā)剪得很短,像個男孩子,身材壯壯胖胖,樣子粗粗的,一點都不秀氣”。其實,這不過是家里人的評價,在外人的眼里,沒有誰不說張兆和清秀漂亮的。她額頭飽滿,鼻梁高挺,秀發(fā)齊耳,下巴稍尖,輪廓分明,清麗脫俗,只是皮膚稍稍有點黑罷了。所以校內(nèi)學生給她取了個外號叫“黑牡丹”。不僅如此,她還聰明可愛,活潑好動,甚至還有點任性,并且她在中國公學曾奪得女子全能第一名,在學校也算個出類拔萃的風云人物。
起初,沈從文并沒有注意到她,直到有一天,他看見張兆和在操場上邊走邊吹口琴,走到操場盡頭,張兆和瀟灑地將頭發(fā)一甩,轉身又往回走,仍是邊走邊吹著口琴,動作利索,神采飛揚,渾身洋溢著一股青春活力!
沈從文一貫喜歡“小獸”一般充滿活力的女子,他在作品中所描繪的女子都是這樣的形象。所以,正是這一瞬間,渾身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張兆和便一下子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心。她的清秀脫俗之美強烈地搖動著他的心旋,使他頓時不由目眩神迷了!
于是,他便開始決定追求張兆和。
但沈從文卻不敢當面向張兆和表白。這是為什么呢?一來他生性有點木訥,不善口頭表達;二來又有點自卑,因為張兆和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出身江南名門,家世顯赫,曾祖父張樹聲,曾出任兩廣總督和直隸總督。其父張吉友乃蘇州富商,擁有萬頃良田,并投資教育事業(yè),與蔡元培等人交好。張家四姐妹個個都受過良好的教育,且個個才貌雙全。 葉圣陶曾說:“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的。” 而這“幸福寶典”中的三小姐則更是自小就熟讀四書五經(jīng),英文講得比蘇州話還順溜,且還通音律習昆曲。更兼容貌出眾,在這樣一個女子面前,作為一個只是在文壇上剛有點小成績的老師,又怎能不有點自卑啊!
但他又無法抑制對張兆和的愛戀。于是,他便悄悄地給張兆和寫了第一封情書。
情書攻勢
沈從文的第一封情書只有一句話:“我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愛上了你?”
當時追求張兆和的人很多,每天都會收到不少男生寫給她的情書,她把這些情書編為“青蛙1號”、“青蛙2號”、“青蛙3號”……看完就放在抽屜里,從不回信。而且也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但收到老師沈從文的信時,她卻不由愣住了,不過愣住是愣住,看完后她還是沒有回信。二姐張允和見了,禁不住取笑道:這位沈老師的情書大約只能排為“癩蛤蟆13號”吧。
沈從文見張兆和沒有回信,于是又寫了第二封信,接著又寫了第三封。 但張兆和這回不僅沒有回信,而且還把沈從文寫來的信原封不動地全部退了回去。
沒想到,收到退信的沈從文卻并不氣餒,馬上又寄來第四封。張兆和不由又愣住了,天下竟有這樣“不自量力”的人!若這樣沒完沒了的收信退信,何時是個盡頭?干脆就給他來個不理不睬,看他能堅持到什么時候!于是自第四封信起,張允和便不再退回,象對待其他人的情書那樣,看過后就放在抽屜里,只保持沉默。她以為沉默是最好的拒絕。
然而,張兆和的沉默不僅沒有讓沈從文退縮,反而使他越戰(zhàn)越勇,情書攻勢一發(fā)而不可收拾。
“想到所愛的一個人的時候,血就流走得快了許多,全身就發(fā)熱作寒;聽到旁人提到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樂。”
“男子因愛而變成糊涂東西,是任何教育不能使他變聰明一點,除非那愛不誠實。”
“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里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于十分褻瀆了你的!”
“愛情使男人變成了傻子的同時,也變成了奴隸,不過,有幸碰到讓你甘心做奴隸的女人,你也就不枉來這人世間走一遭。做奴隸算什么,就算是做牛做馬,被五馬分尸,大卸八塊,你也是應該豁出去的!”
“我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如果我愛你是你的不幸,你這不幸是同我生命一樣的長久的。”
…………
沈從文的來信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厚,讓張兆和不勝其煩。她在日記中寫道:“又接到一封沒有署名的S.先生(沈的代號)的來信,沒頭沒腦的,真叫人難受!”
雖說沈從文有一股子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韌勁,但張兆和一直以來的沉默態(tài)度令他不由也有點茫然無措了!他覺得光這樣寫情書還不是個辦法,等于泥牛入海,毫無蹤影。還得想想別的辦法才行!
于是,他除了繼續(xù)寫情書外,還采取了“曲線救國”的辦法。他找到張兆和同舍好友王華蓮,希望王能幫幫忙,替他說服張兆和。并且說:“如果得到的是使他失敗的消息,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這是一條積極的路,但多半是不走這條的;另一條路則有兩條分支,一是自殺,一是……”
但王華蓮帶回來的消息卻讓沈從文陷入了絕望:成百上千的優(yōu)秀男士都在追求張兆和,多的時候一次取信可以收到幾十封情書,但她從不回信,而且很煩!
沈從文頓時象孩子一樣,面對王華蓮動情地痛哭起來。張兆和在日記中這樣記載說:“他對我的室友蓮說,如果得到的是使他失敗的消息,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這是一條積極的路,但多半是不走這條的。另一條則有兩條分支,一是自殺,一是……他說得含含糊糊……我不是說恐嚇話,我總是得……總是得出一口氣的。出什么氣呢?要鬧得我和他同歸于盡嗎?那簡直是小孩子的氣量了。我想了想,我不怕!”
沈從文所有的辦法,非但沒能打動兆和,甚至連王華蓮都有點心生反感了,她覺得,沈從文這個“鄉(xiāng)下人”實在配不上兆和,所以,王華蓮這條曲線反而彎向了遠離沈從文預期的方向。沈從文感到有點無計可施了,但他身上的那股子天生的蠻勁支持著他繼續(xù)做著近似“瘋狂” 的舉動。
據(jù)梁實秋回憶,張兆和最初對沈并無好感。沈從文急得想要跳樓,他本就有流鼻血的毛病,幾次受挫后,面孔愈發(fā)蒼白了,但他依舊不停地給張寫情書。
盡管張兆和在日記中表示對沈從文的“胡鬧”不怕,但校園內(nèi)關于沈從文為了她要自殺的消息已經(jīng)傳得沸沸揚揚,更兼有同學對她說,如果沈從文自殺了,她是要負責任的。張兆和還是感到了緊張,于是忙帶著沈從文寫給她的情書去找校長胡適,以期能得到胡適的幫助,制止沈從文的“胡鬧”。
豈料,在她之前,沈從文因為追求不到張兆和也跑到胡適那里哭訴,要胡適幫幫他,胡適安慰他說一定會出面幫他一把的。現(xiàn)在張兆和主動找上門來,胡適認為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于是便有了下面的這段對話:
張兆和:“沈老師給我寫這些可不好!”
胡適:“有什么不好!我和你爸爸是安徽同鄉(xiāng),是不是讓我跟你爸爸談談你們的事。”
張兆和:“不要講!”
胡適:“我知道沈從文他頑固地愛你!”
“可我頑固地不愛他!”張兆和撂下這句話后,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胡適頓時不由錯愕了,他本以為能得沈從文這樣的天才作家的頑固愛戀,張兆和應感到榮耀才對,怎么會頑固地不愛呢?
錯愕之后,胡適知道他在這件事上已無能為力了,于是便寫信給沈從文道:“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愛情不過是人生的一件事,那些說愛情是人生唯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們要經(jīng)得起成功,更要經(jīng)得起失敗。你千萬要掙扎,不要讓一個小女子夸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此人太年輕,生活經(jīng)驗太少……故能拒人自喜。”
看來胡校長做學問可以,在愛情這方面卻糊涂了。須知男女之間的感情須得兩廂情愿,才有可能成功,怎么可能你有情,非要別人也愛你呢?
但是胡先生畢竟是大家,胸襟坦蕩 ,他把寫給沈從文的信的副本也寄給張兆和。于是張兆和在日記中這樣寫道:“胡先生只知道愛是可貴的,以為只要是誠意的就應當接受,他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被愛者如果也愛他,是甘愿的接受,那當然沒話說。他沒有知道,如果被愛者不愛這獻上愛的人,而只因他愛的誠摯就勉強接受了他,這人為地,非有兩心互應的永恒結合,不但不是幸福的設計,終會釀成更大的麻煩與苦惱。”
看來,還是張兆和看得明白,她是不準備給沈從文留下任何一絲希望了!
自這件事以后,張兆和開始處處躲避沈從文,有一次,張兆和去新月書店買書,一進書店大門,看見一個酷似沈從文的人,以為沈在店里,嚇得掉頭就跑。其實,此人只是身形長相酷似沈從文的新月書店會計肖克木。
1930年,胡適辭去了中國公學校長職務,到北大做教授去了,沈從文隨即也跟著離開公學。
張兆和則繼續(xù)在公學念書,直至完成大學學業(yè)。
沈從文一走,張兆和不由松了一口氣,以為從此可以擺脫他的“糾纏”了。
情路漫漫
沈從文自上海中國公學辭職后,經(jīng)胡適、徐志摩給時任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的陳西瀅寫信推薦,又前去武漢大學任教。但他在武漢大學只教了一個學期,便又因事離開,后經(jīng)胡適、徐志摩的推薦,又應聘去青島大學任教。
雖說他離開了中國公學,但他對張兆和的情書攻勢仍然未減分毫,他仍一如既往地給張兆和寫情書,幾百封情書鋪滿了從武漢到上海中國公學,從青島到蘇州的路:
“我希望我能學做一個男子,愛你卻不再來麻煩你,我愛你一天,總是要認真生活一天,也極力免除你不安的一天。為著這個世界上有我永遠傾心的人在,我一定要努力切實做個人的。”
“‘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我的生命等于‘萑葦’,愛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
…………
讀著沈從文一封封情真意切,如泣如訴的情書,張兆和雖仍不愛他,但是也漸漸有了那么一絲同情,甚至那么一絲感動。幾年如一日,而且在沒有任何回復,沒有任何希望之下,別的不說,光憑這份執(zhí)著,這份毅力,就不能不令人感動和同情!
她想給沈從文回一封信,但最后終于還是沒有落筆。在日記中,張兆和這樣寫道:“自己到如此地步,還處處為人著想,我雖不覺得他可愛,但這一片心腸總是可憐可敬的了。”
或許,就是在那時起,張兆和的心扉已開了那么一絲縫隙吧!試想,一個妙齡女子每隔一兩日便收到一封文采橫溢且又飽含真情的書信,令誰能不有想法呢?要不,她也不會將這些情書特意小心地裝進一只小木箱了。
伴隨著郵遞員一趟一趟地送著只有去信沒有回音的情書,時間來到了1932年,這年夏天,張兆和大學畢業(yè)回到了蘇州老家。沈從文實在已不堪相思之苦,決定從青島到蘇州去看望張兆和。
于是,他精心準備了一些禮物:一對書夾,是長嘴鳥造型的;還有托巴金買的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等人的精裝本英譯俄國小說,因為兆和在中國公學是學外文的。為了買這些書,他賣掉了一本書的版權。就這樣,沈從文提著精心準備的禮物,從青島趕到蘇州,敲開了張兆和家的門。
他對前來開門的門房說:“我姓沈,從青島來,要找張兆和小姐。”
門房說:“三小姐不在家,請您進來等她吧。”
也許是太過緊張,他沒敢進門,反而倒退到大門對面的墻角,站在太陽下發(fā)愣。
原來張兆和去圖書館看書了,她二姐張允和出來請沈從文進去。
張允和對站在太陽底下發(fā)愣的沈從文說:“你進來吧,有太陽。”
沈聽說張兆和不在家,只說了聲“我走吧”,回頭就走。
眼看著沈從文就這樣帶著失望離去,張允和心中有些不忍,忙追上去讓他留下地址,這才知道原來他住在旅館。
直到中午,張兆和才從圖書館回來。其實張兆和不是不知道沈從文要來,,她之所以上圖書館就是為了躲避沈從文。
所以二姐允和便怪她道:“你明知道沈從文今天來,你卻上圖書館假裝用功,躲避他,這樣太沒禮貌了!”
兆和不服氣道:“我不是天天去圖書館嗎?”
但在允和的勸說下,兆和還是勉強答應去見沈從文,但得知他住在旅館時,又犯難了。去旅館,該怎么開口呢?
允和于是又幫她出主意道:“你可以說,我家有好多個小弟弟,很好玩,請到我家去吧。”張兆和終于去了。
卻說沈從文悶悶地回到旅館,一個人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滿腦子盡是張兆和的音容笑貌,連中飯也無心吃。
正郁悶的時候,忽然聽到兩下輕輕的敲門聲。他想,在蘇州沒有親戚和朋友,會是誰呢?難道是她?他頓時不由從床上跳了起來,心也跟著跳了起來!
他拉開門,果真是兆和站在門外,雙手放在身背后。
沈從文不僅喜出望外,忙請她進來。
然而張兆和卻往后退了一步,漲紅了臉,低低地說:“我家有好多個小弟弟,很好玩,請到我家去吧。”她竟然把二姐的話原封不動地背了一遍。
就這樣,沈從文進了張家的大門。當時張兆和的父親和繼母住在上海,沈從文沒有見到他們。
沈從文在張家做客很受歡迎,張家人對他挺友好,而沈從文又非常會講故事,更是一下子就贏得了張兆和五個弟弟的心。他們整天圍著他聽故事,因為他會講故事,五弟寰和還用自己的零花錢特地為他買了瓶汽水。這舉動令沈從文暗暗感激,后來寫《月下小景》時還特意鄭重其事地標明為“張家小五”輯自某書。
因為兆和的弟弟們要聽故事,這下沈從文有了住下來的理由,所以籍著這一理由,他在張家足足玩了一個暑假。
沈從文回到青島后,情書攻勢絲毫未減。此外,他還特地寫信托二姐張允和詢問張父對婚事的態(tài)度:“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
在兒女的婚事上,張兆和的父親張吉友是很開明的人。長女嫁給顧傳玠,因為顧是演員,當時曾引起很大爭議。允和許配給周有光,在當時也不過是平常人家的孩子。對沈從文的求婚,張吉友自然也很快就表示了同意。
張允和得到父親的答復后,馬上跑到郵局給沈從文打電報,:“山東青島大學沈從文允。”
一個“允”字,既表示婚事得到允許,又代表了打電報之人的姓名。
但畢竟是戀愛中人的心思縝密,張兆和怕沈從文看不懂電報,又悄悄去了趟郵局,重拍了一封電報:“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
結果報務員不收,要求張兆和改成文言文,張兆和解釋半天,報務員這才收下了。據(jù)考證,這是中國第一封白話文電報,用幾百封浪漫的情書換來的,浪漫得有點發(fā)酸發(fā)苦。
自此,沈從文才結束了長達四年的追求過程,開始與張兆和戀愛。
與沈從文訂婚之后,張兆和為了和沈從文靠得更緊,只身來到青島,在青島大學圖書館工作。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只專心于寫作而在生活上一塌糊涂的沈從文。
喜結連理
1933年9月9日,沈從文與張兆和在北平中央公園宣布結婚,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張兆和穿了一件淺豆沙色普通旗袍,沈從文穿件藍毛葛的夾袍,都是張家大姐張元和為他們準備的。
婚禮的參加人是張家大姐張元和、小妹張充和、大弟張宗和、張兆和的三叔一家,以及沈從文的表弟黃村生、九妹岳萌。
他們的新房雖不能說家徒四壁,但也著實一無長物,唯一顯出辦喜事氣氛的,就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婦送的錦緞百子圖的床單。
但沈從文和張兆和并不覺得有什么寒磣,特別是沈從文,此時心里正灌滿了愛情的“甜酒”。
新婚不久,因母親病危,沈從文回故鄉(xiāng)鳳凰探望。
臨行前,他和張兆和約定,在往返湘西的路上,每天必寫一兩封信。
所以,沈從文在船艙里給遠在北平的張兆和寫信說:“我離開北平時還計劃每天用半個日子寫信,用半個日子寫文章,誰知到了這小船上卻只想為你寫信,別的事全不能做。”
而此時此刻,張兆和也在給她沈從文寫信:“乍醒時,天才蒙蒙亮,猛然想著你,猛然想著你,心便跳躍不止。我什么都能放心,就不放心路上不平靖,就只擔心這個,因為你說的,那條道路不好走。”字里行間,全是無盡的牽掛。
張兆和還擔心著:“長沙的風是不是也會這么不憐憫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塊冰?為了這風,我很發(fā)愁,就因為我自己這時坐在溫暖的屋子里,有了風,還把心吹得冰冷。我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支持的。”
沈從文則安慰說:“三三,乖一點,放心,我一切好!我一個人在船上,看什么總想到你。”
…………
一聲聲親昵的“二哥”和“三三”讓人稱羨不已,更折射出他們婚姻生活的幸福甜蜜。
對于一般人來說,分離則意味著痛苦,可對于他們來說,分離帶來的甜蜜卻要甚于痛苦,原因很簡單,一分開他們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寫情書了。似乎只有在信里,他們的愛情才更強烈更熾熱些。
而實際上也正是這樣,婚后,每當兩人處于分離狀態(tài)時,沈從文總是能寫出動人的書信。
對沈從文來說,也許分離才是愛情的最佳狀態(tài),那種獨白可以抵達自己內(nèi)心的最深處。婚后不久,沈從文就寫出了他最偉大的小說《邊城》(1934)便是最好的說明。
人們發(fā)現(xiàn),小說中湘西美麗純潔的小姑娘翠翠,有著張兆和的影子。此后沈從文所寫的很多小說中,都有著張兆和的影子。
這些足可說明沈從文對張兆和的癡戀。就像沈從文在給張兆和的信中曾這樣寫道:“有了你,我相信這一生還會寫的出許多更好的文章!對于這些文章我不覺得驕傲,因為等于全是你的。沒有你,也就沒有這些文章了。”
沈從文對自己的婚姻非常滿意,他說:“對于這件事,我卻認為是意志和理性作成的。恰如我用筆寫成的故事,內(nèi)容雖近于傳奇,但由我看來,都產(chǎn)生在一種計劃中。”
那么,張兆和對自己的婚姻滿意嗎?
婚姻裂痕
可以說,沈從文和張兆和的婚姻是用情書連接起來的,這似乎有點童話般的浪漫的色彩。可惜的是,現(xiàn)實生活中,婚姻除了寫信和看信之外,還有很多的實際問題要解決。
縱觀沈從文和張兆和的婚姻生活,甜蜜的時光似乎并不多,和信中纏綿的愛情相比,他們的現(xiàn)實婚姻其實并不完美,甚至可以說是危機重重。
他們婚姻中的首次危機出現(xiàn)在北京淪陷后。沈從文一路南下,而張兆和帶著孩子們留在了北京。
兩人雖保持通信,但卻不是象以往那樣說情話了,而是在信中爭執(zhí)。
沈從文想讓張兆和南下,而張兆和則堅持留在北京,理由是孩子需要照顧,沈從文的作品太多不方便帶走。
這些理由,根本說服不了沈從文,要知道,戰(zhàn)火紛飛中,有什么比得上一家團聚更重要呢?當時文人知識分子大多舉家南遷,留在孤城北京,換誰也不放心。
到最后,沈從文火了,去信質(zhì)問她:“你到底是愛我給你寫的信還是愛我這個人?”
這場爭執(zhí),最后以兆和帶著孩子南下告終,兩人總算團聚了。但裂痕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隨著時間對婚姻的磨蝕而日漸擴大。
他們兩個人原本就是不同的兩類人,一個出身于湘西鄉(xiāng)下,一個出生于合肥名門,無論性格、氣質(zhì),還是愛好都沒有共同點。
以愛好來說,沈從文愛聽儺戲,那種咿咿呀呀的野調(diào)在張兆和聽來根本入不了耳,她愛聽的是昆曲。沈從文喜歡收藏古董文物,張兆和對他這個愛好不以為然,說他是“打腫了臉充胖子”,“不是紳士冒充紳士”。沈從文愛結交朋友,有時也干些仗義疏財?shù)氖拢鴱堈缀驼於荚跒榧依锶绾紊畎l(fā)愁,對此更是氣惱不已。
書到此處,我們不僅要問,張兆和到底愛沈從文嗎?
或許,一開始是堅決不愛的吧,只是后來慢慢被他的情書打動了,才嫁給他的。既然嫁給了他,應該還是愛他的。
張兆和性格本就冷靜理性,她對沈從文的愛,更多的是在盡做妻子的本分,始終少了一點激情。她對婚姻的期待也同樣務實,不過是希望兩個人在一起好好過日子,不要太拮據(jù),也不需要什么浪漫。
張兆和曾經(jīng)寫信給沈從文說:“不許你逼我穿高跟鞋燙頭發(fā)了,不許你因怕我把一雙手弄粗糙為理由而不叫我洗東西做事了,吃的東西無所謂好壞,穿的用的無所謂講究不講究,能夠活下去已是造化。”
其實,夫妻間這些生活中的小爭吵是常有的事,本來不應該成為問題的,但問題在于張兆和嫁的人是沈從文。
沈從文一身的詩人氣質(zhì),對愛情、對婚姻有著更多的幻想和憧憬,他期望婚姻在相濡以沫之外,還能有靈魂上的相知相惜,他當然不滿足于婚姻中僅僅只有平淡的親情。
所以,當張兆和在為柴米油鹽之類的問題指責他時,他卻仍然沉迷在感情生活之中。他們這個時期的信完全是一個抱怨錢不夠用,一個指責她不夠愛他。對于這段婚姻,他們投入的感情不對等,所以期望值也就不一樣。
從張兆和的表現(xiàn)來看,她的確是不夠愛他的。她連他寫的故事也不喜歡讀,挑剔他信中的錯別字,她甚至對他的稿子看不過眼,忍不住去改動里面的語法。殊不知,沈從文的過人之處就在于文中的野趣,她對他,始終是不夠欣賞的。
沈從文呢,與其說愛張兆和,不如說愛的是心目中向往的一個幻影。婚后,三三成了他小說中一系列人物的原型,比如說《邊城》里的翠翠,《長河》里的夭夭,還有《三三》中的三三,都是皮膚黑黑的,活潑俏麗,小獸一樣充滿生命力的女子。
把張兆和與小說中的女孩子一對比,就會發(fā)現(xiàn),她們其實只是形似而已。兆和為人太過務實,身上缺乏翠翠們生命的熱度,沒有那種愛起來不管不顧的勁兒。
所以,沈從文曾這樣寫道:“你愛我,與其說愛我為人,還不如說是愛我寫信。”
對婚姻的失望一度曾讓沈從文在婚姻外尋找安慰。
精神出軌
家事的瑣碎,讓沈從文對婚姻有了不同往日的看法。其中,最能反映這種心態(tài)的,就是沈從文的代表作《邊城》。畢竟,在新婚蜜月里寫出一部悲劇作品來,這種對比不同尋常。
沈從文說,《邊城》是他將自己“某種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而這種“受壓抑的夢”,是“情感上積壓下來的一點東西”。后來,沈從文又含蓄地承認:《邊城》是他在現(xiàn)實中受到婚外感情引誘而又逃避的結果。
沈從文婚外戀的對象是詩人高青子。當時,高青子在沈從文老鄉(xiāng)熊希齡家當家庭教師。
有一次沈從文去拜訪熊希齡,熊希齡不在,高青子出面接待,初次見面后雙方都留下了好印象。
一個月后,兩人又一次相見,那天,高青子特意穿了件綠地小黃花綢子夾衫,還在衣角袖口染了一點紫,這樣的打扮是沈從文一篇小說中的女主角的裝扮,高青子是故意按照沈從文小說中描述的情節(jié)打扮自己以引起沈從文注意的。她的聰慧不由深深地觸動了沈從文。
高青子是沈從文的崇拜者,不僅讀遍了他的小說,而且還相當熟悉他小說中的各種細節(jié)。她這樣的穿著,無疑是在傳達一種無聲的信息。從這個細節(jié),我們可以看出高青子是個蘭心蕙質(zhì)的女孩,而且有著細密的心機,她自己做這身衣服時,已經(jīng)情有所寄,她已經(jīng)含蓄地表達了對沈從文的好感。沈從文何等敏感,自然心領神會,沈從文曾坦承自己是一個“血液中鐵質(zhì)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的男子。
就這樣,兩人越走越近。
1936年春節(jié)剛過,沈從文與高青子的婚外戀在平靜的家庭中掀起了令人不安的波瀾,他將自己的經(jīng)歷和感受告訴了張兆和,張兆和頓時感到意外、震驚和不解。當時,張兆和剛生下長子龍朱,精神頗受打擊,一氣之下回了蘇州娘家。
這期間,沈從文每天給妻子寫一封長信,坦白地表明他對高青子的愛慕和關心。在他認為,他的這種愛慕和關心同他對妻子的愛并有什么沖突,當他愛慕和關心某個女性時,他就是這樣做了,他可以愛這么多的人和事,他就是那樣的人。所以,他無法理解張兆和的震驚、不解和嫉恨。
“痛苦、無助”的沈從文想到了林徽因,他想到這位才女經(jīng)受過諸多情感的考驗,一定會對他有所幫助的。于是他在寒冷的風中趕到梁家,向林徽因傾訴。
沈從文和林徽因都是帶有文藝氣質(zhì)的人,有天賦的敏感和柔情品嘗和領會詩的情感,能從愛一個人和被一個人愛中領會到詩劇神話般的妙處。相比與張兆和,似乎林徽因更懂他。所以,一有感情問題,沈從文就會找林徽因訴說。
那一天,沈從文在梁家和林徽因長談。林徽因看著痛苦不堪的沈從文,以自己的經(jīng)歷開導他,并且和他探討人性和文學,她理解和同情他的心靈承受的痛苦。但盡管她同情沈從文的處境,但她還是勸他要適時收束“橫溢的情感”。
后來,林徽因又給沈從文寫信道:“我認為最愉快的事都是一閃亮的、在一段較短的時間內(nèi)進出神奇的——如同兩個人透澈的了解:一句話打到你的心里使你理智和感情全覺到一萬萬分滿足;如同相愛,在一個時候里,你同你自身以外另一個人互相以彼此存在為極端的幸福;如同戀愛,在那時那刻眼所見,耳所聽,心所觸無所不是美麗,情感如詩歌自然地流動如花香那樣不知其所以。這些種種都是一生不可多得的瑰寶。”
在這封信的結尾,林徽因邀請沈從文有空再來費點時間討論討論,并且提了一個很好的也很耐人尋味的建議,讓他去找老金(金岳霖)談談,“他真是能了解同時又極客觀極懂得人性,雖然他自己并不一定會提起他的歷史”。
沈從文是否找過金岳霖不得而知,但他并沒有揮劍斬情絲,適時收束“橫溢的情感”倒是真的。
抗戰(zhàn)爆發(fā)后,沈從文和高青子先后到達昆明。1939年6月,西南聯(lián)大聘沈從文為副教授。在沈從文的推薦下,高青子也在聯(lián)大的圖書館找到了工作。
在昆明期間兩人同在西南聯(lián)大,他們的交往就更加密切了,但當時對他們兩人往來的流言也多起來了。
高青子曾寫過一篇小說《紫》,小說從八妹的角度,敘述哥哥與兩個女子之間的感情糾葛。哥哥有未婚妻珊,但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遇到并愛上一個名字叫璇青,穿紫衣,有著“西班牙風”的美麗女子。男子在兩個女子間徘徊,一個將訂婚且相愛,另一個引為紅顏知己。哥哥與璇青相互吸引,但又都知道他們無法逾越業(yè)已形成的局面。
研究者認為,小說是高青子寫自己與沈從文的感情糾葛,“璇青”這個名字,是沈從文常用的筆名“璇若”與高青子的拼合;八妹與她的哥哥讓人想到沈從文與九妹;故事發(fā)生在上海、青島、北京、天津等地,與沈的經(jīng)歷大體一致;小說中的璇青著紫衣,分明是沈、高第二次相見時所穿的衣服;書中提到一本以青島為背景的小說,其中有一句“流星來去自有她的方向,不用人知道”,此語出自沈從文的《鳳子》。
沈從文于1941年7月寫成的小說《看虹錄》,后來在1943年3月重新改寫,并發(fā)表于同年7月15日的《新文學》第一卷第一期。故事敘述一個作家身份的男子,在深夜去探訪情人,窗外雪意盎然,室內(nèi)爐火溫馨,心靈早已相通的兩人,在這愉悅的氣氛中放縱了自己,他們向對方獻出自己的身體。小說插入大量抽象的抒情與議論來體現(xiàn)沈從文的獨特思索,他進行多種文本的實驗,既有隱喻的語言模式,又有轉喻式的多種故事結構方式,再加上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過多的技巧實驗,壓垮故事的情感敘述,再加上沈從文刻意要把這段婚外情寫得隱晦,使人讀來很有些晦澀難懂。
“虹”是美的象征,沈從文的“看虹”,應可解釋為對美好女性的追求。它指向的正是高青子,而高青子的小說集,恰好正是以“虹霓”命名的。
然而,更能直接而權威的說明清楚的還是沈從文自己。他提到他在《看虹錄》中的“屈服”是:“火爐邊柔和燈光中,是能生長一切的,尤其是那個名為‘感情’或‘愛情’的東西……一年以來努力的退避,在十分鐘內(nèi)即證明等于精力白費。”“我真業(yè)已放棄了一切可由常識來應付的種種,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種感情漩渦里去。”
但是,無論怎樣,美麗的虹彩是轉瞬即逝的,再炫麗的婚外戀情,也總敵不過長久的婚姻。高青子最后選擇了退出沈從文的生活,時間大約是1942年。
于是沈從文寫道:“因為明白這事得有個終結,就裝作為了友誼的完美……帶有一點悲傷,一種出于勉強的充滿痛苦的笑……就到別一地方去了。走時的神氣,和事前心情的煩亂,竟與她在某一時寫的一個故事完全相同。”
這里沈從文提到的那個故事,也就是高青子的《紫》,那是高青子寫她和沈從文的婚外戀的故事,故事結尾是女主角最后像流星般地劃過天際,不知所終。
而在現(xiàn)實中高青子也倏然飄隱,聽說后來跟一位工程師結婚了。
回到圍城
沈從文和高青子的關系沒有一直維持下去。高青子就像一顆流星在沈從文生命的天空劃過。
彩云易散,霽月難逢。短暫的婚外戀情敵不過穩(wěn)定、漫長的家庭生活,沈從文最終還是回到了婚姻的圍城,他不由發(fā)出感慨:“那個失去了十年的理性,才又回到我身邊!”
這注定是沈從文生命中的一段插曲。
半個多世紀以后,張兆和還為這曾經(jīng)有過的波瀾耿耿于懷,但她不得不承認高青子確實長得很美。
1946年,沈從文為紀念結婚十三年創(chuàng)作同名小說《主婦》,總結了自己十多年的情感歷程,這也是寫給妻子的懺悔書。他在書中說 “和自己的弱點而戰(zhàn),我戰(zhàn)爭了十年。”
雖然生活中有諸多不和諧,但張兆和始終是沈從文心目中的女神,沈從文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多受益于這場婚姻。
可能很多人都會因此指責沈從文,但在漫長的婚姻過程中,厭倦、爭吵甚至出軌都是很難避免的事情,誰都不可能保證萬無一失。如果單以一次出軌來論人品,那未免把人性想得太單純了。
而這次出軌事件只是他們數(shù)十年婚姻中的一次考驗,更多更大的考驗還在后面。
進入新時代后,沈從文和張兆和的分歧越來越明顯。沈從文是頑固的理想主義者,美是他的宗教,除此外他并無信仰,也絕不愿意拋棄自己信仰了小半生的東西;張兆和則是冷靜的現(xiàn)實主義者,屬于那種適應性強、彈性較大的人。當她穿著列寧服,積極向新時代靠攏時,沈從文卻停滯不前,無法接受變化。
以前,他還可以遁入創(chuàng)作之中,可那時,他的作品已被批評為“桃紅色文藝”,而根正苗紅的作品都要為新社會唱頌歌。既然不能再為自己寫作,不能再用他覺得有意義的方式寫作,那他寧愿擱筆。這是一個與世無爭的人為自己選擇的抗爭方式。他總是那么頑固,頑固地忠于自己的心。
沒有人理解他的頑固,包括他的家人。那段時間,沈從文孤立無援,被大學生貼大字報,被老友們孤立,被發(fā)配去掃女廁所,因為抑郁癥一度住進了精神病院。
張兆和卻適應得很好,后來還當上了《人民文學》的編輯,她和兩個兒子都無法理解沈從文。有那么幾年,沈從文和家里人分居兩室。每天晚上,他到張兆和那里去吃晚飯,然后帶回第二天的早飯和午飯去住處吃。
那幾年的冬天,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寒冷最漫長的冬天了吧,就是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他開始將精力從寫作轉移到學術上,一個人就著冷飯饅頭,埋頭進行學術研究。他的家就在咫尺之外,究竟是什么讓他不愿意回家?
這個時候,他是否會想起胡適當年所說的話,“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用錯情了……
但即使是在生命中最灰暗的時期,他仍然堅持給她寫信,寫給他心中的幻影,他的三三、小媽媽、小圣母,他的烏金墨玉之寶。
不管她愛不愛看,能不能理解,他只顧寫,他在信中說:“小媽媽,你不用來信,我可有可無,凡事都這樣,因為明白生命不過如此,一切和我都已游離。”
這樣的字句,令人不忍卒讀。他并不盼望她的來信,因為在寫的過程中已經(jīng)得到安慰。
關于信的故事,張允和在《從第一封信到底一封信》里提到:“1969年,沈從文下放前夕,站在亂糟糟的房間里,“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對我說:“這是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接著就吸溜吸溜地哭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哭得像個小孩子又傷心又快樂。
那一刻,他懷念的不是相伴了數(shù)十年的妻子,而是多年前提筆給他回信,又溫柔又調(diào)皮的那個三三
1988年5月10日下午,沈從文會見黃廬隱女兒時心臟病發(fā)作,事先沒有征兆。5點多鐘,他感到氣悶和心絞痛,張兆和扶著他躺下,他臉色發(fā)白,不讓老伴走開。在神智模糊之前,沈從文握著張兆和的手,說:“三姐,我對不起你。”——這是他最后的話。
沈從文去世后,張兆和致力于整理出版他的遺作。在1995年出版的《從文家書》后記里,她說:“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xiàn)在。過去不知道的,現(xiàn)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xiàn)在明白了。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fā)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
她不是不愛他,她只是忘了去懂他。等到終于懂得的時候,他卻已經(jīng)離她而去。
一切都太晚了,幾年后,張兆和因病逝世,死前已認不出沈從文的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