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華夏
編輯/瓦力 ⊙ 校對/小熊、阿珓
I導讀:這個故事一點幽默、兩點心酸、三點欣慰。它來自朋友之間的聊天。一天,作者感嘆中醫瑰寶傳承之難,一旦掌握豈可用來交換名利,而密友則嗤之以鼻。感慨之余,作者洋洋灑灑寫下萬余言,講述了兩個普通中醫人二十多年來學習中醫的傳奇故事,更涉及流失海外的“飛龍脈法”,揭示了學習《瀕湖脈學》指下難明的原因,讀來讓人亦喜、亦怒、亦哀、亦樂,在文字間嘗遍中醫冷暖苦樂。
飛龍在天——老公學脈記
初入江湖
以保送清華的成績迷上中醫,并考入北京中醫藥大學,是我老公所在高中的最大新聞和遺憾;不管那時還是現在,學中醫好像都是不入流的事情。但我想,這正是他幾十年如一日初心不改,激情不退,不斷學習中醫的原因,只因為他喜歡。
初一入學,老公對大量課時都要投入西醫基礎的學習,中醫四大經典變成了選修課這種教學安排非常不滿,雖然也不乏好老師,但他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圖書館自學。畢業時專業課雖然學得好,但是平均分卻不拔尖,得以分配到中國中醫研究院的下屬醫院工作,是因為他曾經拿過全國大學生武術比賽太極拳冠軍這事加分不少,畢竟那也是中醫界里的一所好醫院。
工作伊始,開始轉科,馬上就覺得大事不妙。因為醫院西化得很嚴重,不會西醫簡直舉步維艱。他一門心思學了五年中醫,西醫差強人意,只好臨時抱佛腳,惡補西醫,我相信很多中醫學院的畢業生也面臨過同樣的問題。
不過還是有令人鼓舞的事情,他在外科輪轉的時候,有個單純性肝腹水的病人,因為內科沒有床位分到外科來住,歸他管。他就給人家上純中醫,十棗湯攻邪,補脾胃的藥護著正氣,還讓家屬在病房里給患者做艾灸。最絕的是他請示了外科主任,把這個病人在無菌狀況下抽出來的腹水又給患者回輸進去了。這個想法從來沒人提出過,所以科里的醫生護士都挺好奇和積極配合。結果,沒幾天這個患者就躺著進來,溜達著出院了,還破天荒送來了錦旗。而另一個類似情況的腹水病人就只是單純采用西醫抽腹水的治療,沒幾天就死了。這個結果讓他又一次堅定了自己學習和使用中醫的信心。
后來終于定在了腫瘤科,做為醫院腫瘤科的建科元老,他還是很安心的。不過那個時候我已經一門心思的想出國了,因為我們兩個外地人,在“昂貴”的北京買不起房子,結婚四年,各自住著集體宿舍,無法安居樂業。但他完全不同意,說中醫的根在中國,中醫是他的命,他哪也不要去。可是我一意孤行。
還有一個原因是,我覺得以他的性格再在中國的醫院體制待下去就死定了。他在開會診會議的時候,多次與主任和資歷老的醫生叫板,說人家的中醫治療不對,我每每提醒他不要這樣,要提也等會后私下再提,再說他也不一定就是對的。不過他那時初出茅廬,傲得很,理由是他不怎么樣,主任更不怎么樣;如果不當面提,那個中醫治療方案用下去,受苦的是病人。聽得我恨不得一掌拍死他。
不得不佩服他的主任,非常能容忍他的放肆,人家是辦大事的人。當然,老公在中醫上的牛勁兒她也是很贊賞的。后來他跟主任說:“那個化療后用的西藥升白針太貴了,有的病人用不起,咱們試試穴位注射吧。”主任很支持,之后就做了對比試驗,發現足三里穴位注射的升白效果和800元一針的升白針一樣。由于這個成果,為買不起升白針的病人省了不少錢。
我一直張羅出國,他一點也不管,我讓他學學英文他也有一搭沒一搭的。最后終于行動起來的動力居然是:有一天他睡在病房樓的地下室,和民工們住在一起;一窩一尺長的大老鼠就在上鋪跑來跑去,露頭看他,還沖他吱吱叫,好像在取笑他。他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與老鼠為伍,需要改變改變了。今天回想起來,我真的很感謝那窩老鼠。
終于要走的時候,主任開歡送會對他說:“位子我給你留著,你出去不滿意,半年以內回來我還要你,到時候你考我的研究生。”
長路漫漫
一出來,立刻傻眼,沒人認識他,沒有現成的醫院或診所的職位等著他,西醫手段一點不能用,西醫生、西醫院徹底排斥中醫。病人看西醫全免費,看中醫針灸都自費,期望值很高,三劑藥下去,兩次沒效就走人,不像國內,病人都排著隊等著看病,拿藥都照著一個月拿。不過今天回頭一看,我倒覺得,這正是他中醫取得長足進步的契機。因為來到了一個完全模擬古代中醫行醫環境的地方,看病靠的是療效,不靠背景和頭銜,于是,我們就此走上了漫漫求學之路
書是一箱一箱的往這邊運,學習班是一個一個的參加,好老師們出了國倒是很肯教的,只要你肯出錢老師就教。不像在國內,有點東西都藏著掖著,想學點東西千難萬難。我一想,能用錢解決的就不是問題。那些年,我們賺的錢幾乎全用在學習上了。還上過800美金一小時的專業課,我算了算,這些年來十幾萬加幣總是花下去了。
那個時候真是窮啊!但是我倆吃穿住行什么也不講究,老公他就愛學中醫、看醫書,那我還不從了他。所以,那時,你們能數得出來的和中醫、針灸有關的東西他都學過了。看書也從來沒有斷過,可是諸如《傷寒論》一類的中醫經典看了多年,文字上都能看懂,用了效果卻不穩定,有的時候極好有時又一般,倒是后世醫家的一些招數還十分見效。
他呢,有個好處,就是學什么東西都往死里學,學透這個東西的理,而不是單純學用法,恨不得學得比那個教的人還透,完全不在乎花精力和時間,自然用起來也很好。我眼看認可他的人越來越多,心里挺高興的。
然后呢,他總是在學透了一門東西的時候對我說,我要找的不是這個,這個“不究竟”。然后又重新來過。他為了追求更全面、更完善的治療結果,一點也不在乎診所的病人數量增減。我常常想,這個世界上可能也就只有我這個他的大學同學能夠跟他一起這么甘之若飴地煎熬了。
除了學習,偶爾他也有想不開的地方,有的病人沒錢治病,我就總給便宜,他就跟我生氣,他說他好像就扎了這么幾針,開了這么個小方,可是背后下了多少功夫!收費已經很便宜了,為什么還少收,醫生難道不用生活嗎?再說我們的學習費還那么貴。我就說,你好好想想,一個醫生,只有有了醫德,有了同情心,醫術才能進步。
他就不認可,他說他醫德挺好的,一心為病人著想,專業上那么努力。我就說,你那是一心為治病著想,少了個“人”字。他嫌我爛好人,這件事情挺困擾我倆的。我一方面心疼他的辛苦付出,一方面又覺得病人真可憐,又生病又有經濟壓力,所以常常心軟。
幾年間,這事一直在我們之間偶爾爭執。有一天他挺高興的,突然跟我說他想通了。我挺好奇,以我三寸不爛之舌反復勸說都沒有說通,他怎么自己就想通了?他說,糾結收費的原因是因為他以為那些東西是他辛苦學來的,現在才知道,自己學到的醫術都不單是自己學來的,是老天爺看他適合,送給他保管的治病的鑰匙;病人生病了,就像哪個地方鎖住了,來跟他借鑰匙開鎖而已,他只是個鑰匙保管員,不是什么高明的醫生。我聽了以后挺感動的,這是他自己想通的,所以從此以后他就解放了自己的思想,醫術上也更上了一層樓。
其實,對我們影響最大的是韓國的電視劇《神醫許俊》,講的是朝鮮撰寫過《東醫寶鑒》的著名韓醫的故事。我和老公為了這個電視劇,破天荒為了娛樂歇業一個星期,把它好好看了兩遍。這部電視劇編的實在是好,比一切醫德教育課都實際、客觀、深入,教給我們太多成為一個真正醫生的道理,幫助我們正確面對和解決碰到的難題。
比如:如何收費、如何對待有權勢的病人、如何對待到手的名利、如何和同行打交道、如何分享經驗、如何對待病人的誤解和刁難的病人、如何對待生活中的取舍等等,這些我們最需要得到的教導,和醫術沒有關系又關系重大的東西,都從這個電視劇里學會了。
那個電視劇里還提到:“其實對于一個醫生來說,最好的老師就是病人,他們把病癥事無巨細地呈獻給你,只要你肯用心總結和觀察,病人能教會醫生很多東西。”我老公很多臨床經驗,正是通過這種方式獲得的。如果一想到你看的每個病人都是你的老師的話,你還有什么理由不尊重他們,不竭盡全力的醫治他們呢?
我在此特別提到電視劇,是因為自從看完它并照著做以后,我們的整個生活、命運和求學的道路完全改變了。具備了“醫心”,從此開始走向一條真正治病救人,而不是單純治病的真正的中醫之路。
老公原來學到點經驗技術也挺寶貝的,也不是能輕易分享出來的,自己藏私吧。可是自從看了那個電視劇以后,不僅解放了自己,好事情還一樁接著一樁,他最渴望遇到的好老師也一個個主動送上門來,學得十分過癮,自然的,療效也得到了長足的提高。
治療的本事學了一大籮筐,可是他還是總跟我嚷嚷沒有找到“究竟”的東西。我就問他,什么是你要找的“究竟”呢?他說,他在治療的時候,很多病人立桿見影,可是他知道這只是解決了一時之痛,表面好了,可是病根沒有去,不管多久,總還是要回來的。而且,有的時候一個病來了,寒治也對,熱治也對,這到底是為什么?他搞不清楚,治好了也不放心。
現在老百姓常常說,看中醫猶如“口袋里賣貓”,只有醫生自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其實真相是,很多中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不要做那樣的醫生,他要找的就是那個把中醫病機病因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去病根的方法。
我聽完了就對他說,那你就只能去找佛菩薩了,人的病不都是由心而生的嗎?世間法中哪有什么妙法可以根治的呢?都是自做因果的顯現啊。他說,如果將來他得了和病人一樣的病,卻治不好,比如說癌癥,治了那么多,不是每個人都能治好,如果碰上他就是那個治不好的病人怎么辦?我說,你這要求也太高了吧,上哪里去找呢?我就拍他的腦袋說:“醒醒吧,老公,你迷得太深了。”
黑暗中的光明
有一天老公跟我說,他找到了為什么找不到“究竟”的原因。我就沖他一拱手說:“愿聞其詳。”他說,他現在不管用什么療法,治療的時候對于疾病的中醫病因和病機的把握都不是很精準,就好像有很多得力的武器,可是往哪里打,目標不精準,這要靠一點點積攢的臨床經驗來判斷,太慢太不全面了。就像以管窺豹,總是不能看清全局。造成這個狀況的原因,不是治療水平不夠,是診斷水平跟不上。
他說,在自己的臨床診斷中,看懂西醫檢查報告沒問題,中醫的望、聞、問、切一直在用,摸脈也能摸到東西,但他會摸的那點脈,根本不夠用,中醫脈診,摸到什么地步,拿得到多少信息,是有很多層次的。脈診,在學校里沒學到多少,自己在臨床上摸索也是霧里看花,所謂的“心中易了,指下難明”。實際上是因為“心中不了”才“指下難明”。他還高談闊論地說,今天的中醫之所以沒落,不是因為治療方法不夠用,而是因為診斷方法,也就是脈診的失傳和湮沒,才使得中醫生們無法正確做出中醫的判斷,看清疾病的本質和原因,不能選擇早就存在的各種治療方法,在起手的時候就輸掉了。
而現在更是發展到用西醫的各種病名和診斷來套用中醫的治療思路,放棄了我們中醫最高明的理論部分,才會導致現在中醫的沒落。西醫為什么現在這么王道,不是治療水平有多高,而是因為科技的發展給它帶來的診斷水平越來越高,才會給大家一個錯覺:它很發達。
實際上,西醫在從起步到現在不到三百年的時間里雖然是有一定的發展,但是大部分發展都局限于外科手術和侵入性治療部分,在治療內科病方面,和中醫比較起來,也就是從幼兒園成長到小學生而已,而中醫在這個方面,絕對是博導。
他這些“離經叛道”的調調,這么多年也就我一個聽眾。
我聽了就說,那你多看看書啊,什么《脈經》《瀕湖脈學》有的是關于脈學的書。他就嗤之以鼻,說:“給你看十本奧運游泳冠軍寫的游泳的書,你就會游泳了嗎?脈診和游泳一樣,是技能性的學習,得下水游,上手摸,有人教才行。”我一聽就覺得他又開始挑戰“Impossible Mission” (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
學中醫的人都知道,脈診這個東西是不是有,有沒有經典中記載的那么神奇,到現在還在不停地質疑和爭論中。就算確有其事,這種寶貝,那都是屬于家族內部傳男不傳女的秘法。我們無背無景,也沒有多少錢,這要上哪里去學呢?這好像是難于登天的事情呀。
我就跟他說:“你又在做夢了。”他就擺出那副常見的模樣,瞪大眼睛對我天真地說:“錯,不是在做夢,是有夢想!夢想嘛,總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我知道他說這話是認真的,不過通常這種時候,我真的很想海扁他一頓。你說你一個大老爺們,那么大一坨杵在那,跟我那么認真地談夢想,一談就是二十好幾年。拜托,你又不是我兒子!你一做夢,我的日子就又要不得安寧了。
他一邊看遍各種關于脈診的書籍,了解市面教授的一些脈法體系,一邊找老師,但就是覺得沒有一個符合他對中醫脈診的要求。找了一陣子毫無頭緒,我倆一合計,不如禱告許個愿,這幾年我們的老師不都是這么就送上門來了嗎?
我說:“這個脈診不同以往,是中醫王冠上最大的寶石,得要許個大愿,才能換回來(當然后來等到學會了,我才知道,它不是寶石,而是通往寶庫的鑰匙)。誰讓你上輩子那么吝嗇,不樂于跟人分享你學到的知識和經驗,所以才讓你這輩子要學點東西那么難、那么多障礙。干脆你就發愿,如果你能學會想要學的脈診,不管以什么途徑、花多少錢、多么難學到的,你都毫無保留,不計報酬地全部分享給想學的人,不要讓和你一樣的那些中醫鐵桿們再走你這樣艱辛的道路了。”他聽了,深以為然,就在佛前鄭重立下誓愿。
2008年11月,立下誓言還不到一個月。有一天,他在他那近千本的藏書前檢閱,抽出了一本在書架上放了四年的磚頭厚的英文原版書籍,作者是Dr. Leon Hammer,書名是《 Chinese Pulse Diagnosis》(中醫脈診學),是一位資深的美國心理醫生撰寫的,就是這么一抽,開啟了我們中醫生命的新紀元。
這本在我們書架上擱置了近四年的書,是一位中醫朋友推薦給我們的從亞馬遜訂購回來的。我之所以對這本書印象深刻:一是它對我們來說很貴,當時要144美金;二是它很厚。買回來以后,老公一翻,繁復無比,“亂七八糟”一大堆,主要還是當時認識不夠深,水平不夠高,心存驕傲。外國人寫什么脈診?所以一翻之下,看不明白就束之高閣了,因為它很貴,我還挺可惜的。
時隔幾年又重新打開,以他當時對脈診的理解水平一看,天哪!所有他需要的關于脈診的細節都詳細記錄在冊,和他對傳統脈法的認識完全一致,他大吃一驚,這是何方神圣,寫得這么詳實、到位,這絕對不是一個外國人可以寫得出來的。一定有高人在背后指點,是有極深淵源和傳承的。
他一激動就滿地亂轉,連連對我說:“趕緊!歇業!我要好好看看這本書。”畢竟是英文的專業著作,而且厚達800多頁,不像中文書那么容易看。那一年的年底,我們診所關了近一個月,他夜以繼日地看,終于把這本書讀了個透。讀完以后,眼睛放光,斬釘截鐵的說:“我要去找他,去跟他學脈診。”這,就是飛龍脈法,幫助我們開啟中醫寶庫的金鑰匙。
飛龍脈法的正式名稱是“沈―海默現代脈診”(Shen- Hammer Contemporary Chinese Pulse Diagnosis),最早可以追溯到《瀕湖脈學》,傳承于“孟河醫派”。名醫丁甘仁便是孟河醫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創辦了近代第一所中醫學校:上海中醫學校(上海中醫藥大學前身),并親自為學校編寫教材,他所著述的《脈學輯要》《醫經輯要》《藥性輯要》,均為早年上海中醫專門學校課本。飛龍脈法的傳承人沈鶴峰(John Shen)醫師(1914-2000),就畢業于早期的上海中醫學校,并進一步有幸成為丁甘仁的衣缽繼承人、其孫丁濟萬醫生的入室弟子。
沈鶴峰于1949年從大陸到達臺灣,后輾轉抵達越南,最后于1971年移居美國。1973年,海默醫生在紐約第一次和沈醫生相遇,立刻為沈醫生高超的脈診技藝所折服,從此開始跟隨沈醫生長達27年的學習。在最初的8年時間里,像所有中國學習脈法的學生一樣,海默醫生每個星期有三個下午跟隨沈醫生出門診,沈醫生也像所有教授脈法的傳統老師一樣,一點點指導他學習。之后的近20年時間,海默醫生繼續跟隨沈醫生學習,不斷提高自己脈診的技術,一直到2000年沈醫生去世。海默醫生完整準確地繼承下這種脈法,并把它寫成了書。
寫到這里,大家一定和當初的我們一樣激動和高興, 以為我們就此能走上中醫的康莊大道。您這樣想就和我們一樣想錯了,從來好事都是多磨的,唐僧取經還要九九八十一難呢。好戲是開場了,可是離美好的結局還差得遠,我們在無知無覺中,走入了黎明前的黑暗。
仙人指路
經過多年的歷練,老公為了尋找他的“究竟”,付出的一切,在中醫這個領域里他是識貨的,絕不亞于一個資深購物狂對時尚精品的眼光,他說好,以他的基礎和見識,那這個東西一定是好東西。
老公一句話:“我要去找他,去跟他學脈診。”剩下來的事情自然是我這個永遠的后勤來安排了。我上網查來查去,然后電話電郵聯絡Dr. Hammer,自然是杳無音訊;最后終于聯絡到海默醫生的助手,答復說,想要學習飛龍脈法,必須從初級班開始,海默醫生現在只教高級班了。
我一查,初級班學費出乎意料的便宜,一個三天的班,只要400加幣左右,和我們學習過的其他東西比較,簡直是太劃算了。正好有一個班在我們附近,馬上就要開班,我趕緊聯系,已經滿員,于是交錢上了“waiting list”(等候名單)這種學習班,一班12~16人,是有名額限制的。因為還是需要手把手教,但是因為這套脈法有完善的教授系統,才使得學習者能夠依靠這套方法,花最少的時間學會脈診,而不必要像傳統的脈診學習,經過老師考驗后還要花至少5年以上的時間,才能摸到一點門道。老公從第一次上課到學出來,實際跟師上課的時間是9次,每次3天,一共27天跟診81個病人。不過不管怎樣,都還是要上手學的。
聽到這里,你一定摩拳擦掌了,“什么?只要27天?那我也能學出來!”不要激動,我也學了同樣的天數和時間,我就沒有學出來。為什么呢?
那個初級班不是報滿了嗎?老公在家里滿臉放光地跟我說:“我還是要去,毛爺爺不是說過嗎,‘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他不讓我進去聽,我交錢站在教室外面聽還不成嗎?”我就一口答應:“成!”說得那個信心滿滿,好像我就是那個學校的校長似的。
我們興沖沖地就去了。一路上不厚道地禱告,期盼有人缺席,這樣我們就能夠頂上。皇天不負有心人,真的就有人當場缺席,如果不去,就沒有機會頂上了。老公順理成章頂了進去。實話說,那三天的學習,什么也沒有學到,因為美國老師的助手在邊境拒簽,只有老師一個人來了,一個人教18個人,完全不能應付。不過老公和我還是獲得了初級班的畢業證,得以馬上報上了在舊金山的中級班。
在中級班,老師是Dr. Brian La Forgia,此后我們跟隨他學習了五次中級班。在我們的中醫生涯中,第一次真正跟隨一位老師來手把手地學習:每一個脈位的確定,手的力道的使用,什么才是不同體型人群的浮、中、沉所需要使用的取脈力道。老師甚至把他的手放在我們的手上一起往下使力,然后又換過來,讓我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帶著我們往下走,讓我們找感覺。然后一個模特、一個模特分析教授,老師摸完了,馬上讓學生上手摸,哪個部位是什么脈,教得清清楚楚。
那是什么待遇?那是親爹教親兒子的待遇啊,這才是真正的脈診學習!這就是我們想要的學習方式!而這個毫無保留教授我們中醫脈診的老師,卻是個外國人!!!
我和老公在課堂上激動得相對流淚,把老師和上課的外國同學們都嚇了一跳,“怎么回事,來了兩個瘋子?”而飛龍脈法的認證老師們,每一個都是這么教授的。而且如果能在同一個時段,比如說一個上午,請全部老師摸同一個病例,那他們獲得的脈診結果是完全一致的,也做到了中醫師間可以異地脈診溝通的可能性,突破了十個醫生號出十種結果的不正常的“常態”。
中級班回來以后,生活工作就全亂套了。因為這種教法,手底下一下子就多了無數的東西,但因為是初學,還無法一一辨清,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只能練習,不斷練習。那時你無論什么時候看見我老公,只要有時間都雙手交握,自己給自己摸脈,不放過任何一個練習的機會。在診所原來看個病人也就十分鐘、十五分鐘,現在他一個病人給人家摸脈快一個小時,日程大亂,讓我忙不迭地調整。
感恩的是,這時候我們的病人都極有耐心,一個個都相當配合。因為他們知道,我老公滿心滿意里,考慮的都是病人。我老公就像剛剛有了眼睛能看清的人,在脈診的世界里,這里看看,那里看看,徜徉在脈診帶給他的海量信息的喜悅中。
雖然只參加了一個初級和一個中級班,我們還是非常非常想面見脈診泰斗海默醫生,如果能夠直接跟他學習,那會有什么樣的進步啊。再說,那個時候他已經86歲了,誰知道他還有多少時間?
為了我老公,我就繼續寫E-mail給他的助手,一封接著一封,都是長長的懇求之信。我當時想,就算沒有辦法跟他學習,也想親自見上一面,去跟他道謝,感謝他以一個外國人之力,能夠保存下中醫這么寶貴的東西,并且無私地教授出來。
老天有眼,海默醫生終于給我們回信了,打頭自然是客套,并一再強調在我們沒能參加高級班的前提下,同意接見我們。我覺得他當時也是很好奇的,這到底是怎樣的兩個奇怪的人。
我們那個高興啊!我到今天,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七年,那份高興還記憶猶新。我去買機票,旅行社的人都不知道那是哪里,沒有人從溫哥華去過美國小城Gainesville。我去找了一個我們的病人,他是一位加拿大非常著名的書法家和國畫家,我們曾經一再婉拒他要給我們提字的美意,這回就懇請他大筆一揮寫了一幅大字和對聯,裝裱成框,換了三趟飛機,花了30幾個小時,扛著這份心意一路東飛,終于在2009年三月底見到了海默醫生。我們倆自己雞婆地覺得,我們不是自己去的,是代表所有熱愛中醫的中國人去的。
這個在我們人生中非同凡響的見面時刻非常普通,沒有任何戲劇性的事情發生。在佛羅里達州懶洋洋的太陽下,兩個穿著不入流的風塵仆仆的老冒,在一座矮矮的灰色平房外面,見到了另一個穿著土里土氣的1米6不到的小老頭。你看見他,很難從外表上看出他曾經是二戰時候的美國飛行員;他曾經是專業的小提琴演奏家,有一雙極為敏銳靈巧的手;他曾經是美國著名的精神科醫生,放棄優越的生活享受,投身中醫;他曾經在45歲才開始學習脈診,他為了推廣脈診,在72歲需要頤養天年的時候接手了瀕臨倒閉的中醫學校,開始按照他的理念辦學,從一年級就開始讓學生學習脈診,他能夠用中醫的脈診斷人的生死,他在離中醫的故鄉最遠的角落里默默的傳授和保存著中醫最寶貴的通往寶庫的鑰匙:脈診。
我們心里滿滿的都是難以言喻的感嘆。他雖然沒有我們那么激動但也十分高興,因為他跟我們說,他等了很多年,一直在等,想把他保存下來的這套脈診再還回給中國人,我們,是第一個如此急迫熱情地前來學習的中醫師。海默醫生這樣說有夸大贊譽之詞,臺灣的張醫師早于我們慧眼識寶,開始學習飛龍脈法。
原來,每年只開一次的高級班是為各位脈診老師回爐深造,以及有潛力馬上要成為脈診老師和他學校應屆畢業生中的佼佼者而開辦的。一般從中級班按部就班升上來要等很多年,而我們在此之前,只上過一個初級班和一個中級班,完全不具備資格。
好運又一次降臨,有個學生的孩子生病住院,無法參加,我老公又一次幸運地補位成功。我也趕緊申請加入模特行列,請海默醫生給我好好斷斷。
泰斗,畢竟是泰斗,只是三天的教授,老公就找到了學脈的感覺,一下子上了道,好像海默醫生不僅傳授了技能,還將脈診的靈魂傳授給了他一樣。臨別在即,依依不舍,海默醫生對我們說,你們要回去學中級班,多多練習,明年我等你們來。
從Gainesville回來以后,我們就追隨著Dr. Brian La Forgia開的中級班一個一個學起來,用我們不熟悉的外語,學著我們熟悉和喜愛的中醫。是的,“一萬年太長,只爭朝夕!!”我們在北美的各大城市穿梭,所有的城市在我們心目里的印象就是公路、機場、旅館、教室,沒有一次因為順道去游玩一番,時間緊迫啊。
我們遇到的同學全是外國人,全部都是中醫的熱愛者,我們才知道,原來他們也和我們一樣,很清貧、很孤獨、很執著,深深熱愛著中醫。學生中各個行業背景都有,可是當我們一次次和他們一起學習時,看著他們,金發碧眼,那么漂亮英俊,一伸手,摸脈卻摸得比大部分中國的中醫都好,那個時候,諸位同道,你們能體會我們的心情嗎?
是的,我們覺得很慚愧,我們憑什么來驕傲,就因為我們是中國人嗎?就因為中醫是我們的瑰寶嗎?這樣下去,50年、100年,中醫會在哪里興旺?國內還在一片混戰,口舌不休地爭論中醫的前途和發展的時候,他們在干什么?在踏踏實實地學習,在務實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覺得,我們又一次不僅收獲了中醫的知識技能,我們還收獲了如何做人,深深體會到了小時候思想品德課學習的:“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的道理。只要是好東西,誰說學中醫不可以跟隨外國人學習?
黎明前的黑暗
經過密集、辛苦的學習,我們的脈診技術都有了長足的提高,生活和事業卻并沒有因此順理成章的進入燦爛的春天,反而是進入了黎明前的黑暗,混亂不堪了。
原因呢,首先是因為學了這個脈診,它所指導的意義和原來會的脈診有很大的出入,在臨床運用中就有了沖突,學拳容易改拳難,有的時候即時療效甚至不如以前,要如何取舍治療方案?是固守原有的成功方案,還是大膽嘗試,跟隨脈診的指導制訂新的治療方案,這常常成為我老公在下藥、下針前的躊躇。
然后,因為這套脈診特有的準確預見性,他用了以后,發現很多病人有可能罹患癌癥等大病,就又以他一貫的性格,直言相告,聽到的病人們無不大驚失色。可是,并不是每個病人都領情,更重要的是因為他還沒有學到家,也并不是每個病人都能準確預測,再加上這個脈診的前瞻性,有的病人雖然在脈診下顯示有患大病的可能,可是馬上去做西醫檢查,也并沒有檢查出什么東西,這樣就發生了病人家屬來診所鬧場的事情,罵他“危言聳聽,訛詐病人”。搞得我是焦頭爛額,四處救火。
我一再跟他說,你不能再跟病人這樣說了,就算是真的,有幾個人愿意聽真話呢,你知道布魯諾是怎么死的嗎?就是說真話給燒死的,你也想有這樣的下場嗎?癌癥是什么?咱們中醫根本就沒有這個病名,只有西醫影像、病理結果確切的,才能稱為癌癥。你以一己之力,摸個脈就斷人結果,這是不負責任的,你與其斷脈入神,不如治好病人。診斷結果對病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是什么病,都能幫到他們。他聽了以后長久地沉默。
最讓我失望的是,我倆因為學會了這套脈法歡欣雀躍,我一心想著還愿,急急忙忙想請老師來溫哥華開班授課。老公不同意,他想再等等,讓我別急。我的想法卻是,脈診是個功夫活,是要熬時間的,如果等到我們學成以后,大家才開始學,那大家不是就要晚好久了;如果大家一起學起來,一起切磋,那不是就會進步得更快。
老公拗不過我,2010年開始在溫哥華請Dr. Brian La Forgia來開辦了學習班,我們又搭時間又搭精力,自己不取分文,結果卻是以失敗收場,三個學習班下來,沒有一個醫生愿意繼續學下去。學習飛龍脈法所需要投入的時間和精力,很難在短期里看見收益。
這到底是為什么,難道這次我們看走眼了?這套脈法并不是我們期待的那么好的東西嗎?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呢?
一是雖然這套脈法如此精妙,可是它精妙到有八十八種脈質,和傳統脈學的二十四種脈質比較起來,實在是太多了,對于我們中國人,凡事喜歡大而化小,繁而化簡的文化來說,這實在是太多了。在大陸,醫生上臨床,面對一個上午超過100號病人的情況,要怎么來用?所以它好像并不實用!
二是由于海默醫生一點中文都不會,中醫的功底盡管已經很好,但還是有局限,這使得飛龍脈法在運用到指導傳統中醫的臨證判斷方面雖然遠高于現在流行的各套脈法,但是還是有很多不足。取而代之的是,他運用其心理醫生的深厚背景,創新發展出脈診能預測和代表的各種心理和精神方面的疾病。獨創了中醫脈診和現代心理學及精神病學的聯系,進而指導臨床治療,在這個方面發展得是非常全面和透徹的。作為想靠飛龍脈法來尋找中醫病因病機和中醫治療方法的廣大中醫人來說,它仿佛不夠用!
那它到底值不值得學下去,值不值得花功夫呢?這是不是我老公要找的那個“究竟”的鑰匙呢?在這條學習的道路上又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了。
柳暗花明
我和老公多次長談,仔細分析總結飛龍脈法在臨床運用中的種種,它真的有著非凡的蘊涵,它確實來源于古中醫的傳承,在實戰中斷續展現給我們的實力是那么的驚艷,有如GPS一樣精準,在它的指導下,一旦對中醫病機判斷準確,再難的病都一擊命中。老公在不顧一切的使用中堅信,他沒有看走眼。飛龍脈法就是一塊藏在石殼子里的美玉,缺的就是有深厚中醫功底的人來花時間打磨它。而他,就是最不吝嗇下功夫來跟它死磕的那個人。對飛龍脈法而言,我們站在了一個很特殊的點上。
孤獨的跋涉又一次開始,這次他沒有老師,有的只是他自己,還有一本本經典中那些名醫們流傳了幾千年的“暗語”,留待他來一點點的解碼,一點點的對應。當然了,還有更直接的因素激勵著他。
講到這里我就長話短說了。經過了又四年的磨練和探尋,他終于彌補了飛龍脈法上面所說的兩個“缺陷”,把它成功的還原為咱們中醫的傳統脈法和用法,也用它打開了正式進入中醫殿堂的大門,其中的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
先說關于飛龍脈法學習遇到的第一個“缺點”,其實根本不算是缺點,《瀕湖脈學》二十四種脈講得清清楚楚,現在脈學的書也層出不窮,各種學習班也為數不少,為什么大家的脈診技術卻越來越弱,弱到了要懷疑脈診真實性的地步呢?中醫迷們為什么如何努力都學不會了呢?原來,臨床中的脈象何止八十八種,這八十八種只是最基本的脈象,而《瀕湖脈學》中的二十四部脈,其實每一個都是復合脈,有的時候,甚至是飛龍脈法中四五種脈的復合,才是咱們《瀕湖脈學》中的一種脈。如果不先學會分解動作,那怎么可能將復合的脈質抽絲剝繭地摸清楚再運用出來呢?學習的時候要由簡入繁地學,才能學得透、學得清,運用的時候卻要由繁入簡地用,才能用得快、用得準。
因此,不是飛龍脈法有缺陷,而是它是中醫傳統脈法的一個扎實的基本功,如何組合還原出咱們中醫經典中記載的各種脈質,繼而以它為指導看懂各個脈所代表的意義和治法,在沒有掌握扎實的基本功之前,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第二個“缺點”,說這套脈法不夠用,那是因為飛龍脈法與傳統中醫的鏈接還不夠透徹和完善,取而代之又走了脈診和現代醫學結合的路子。即便是這樣,海默醫生也以他非凡的毅力和激情為中醫脈診的學習和保存開創了一片新的天地。在跟隨沈醫生學習脈診的上千學生中,是唯一的一位把這套脈法完整保存下來并公開大范圍教授的偉大的老師。現在,這條回歸傳統脈診的路被我老公走透了,在他得以借助脈法看懂和使用各部經典的時候,才又一次驚嘆古人在經典中向我們展現的智慧和認識的高度。
飛龍脈法是開啟中醫脈診診斷的第一步,是脈診最實用最快捷的學習方法。只有學會了分解動作,才能做出組合動作。你如果能清清楚楚“心里了、手下了”辨別清楚《瀕湖脈學》記載的二十四部脈,而且每個脈里的兼脈也一清二楚,那才能稱得上會摸脈!可是,你如果想學會它以后就一步登天,成為臨床治療的高手,那也是不可能的。脈診只是提供了一個我們學習、理解各種中醫經典的捷徑和按照中醫要求收集臨床診斷指標的客觀工具。好比西醫的MRI,有了它詳細的檢查結果,也不可能就說病能治好,還要進行以此為依據選擇的正確的治法,才能有希望治愈疾病。中醫是個功夫活,學中醫的人,想要達到多高的境界,完全看自己下多少功夫。
康莊大道
千帆歷盡,歸于平淡,這套脈法最大的受益人就是我們自己。還記得我曾經提到過的我去給海默醫生當模特的事情嗎,那個時候他診斷我在1到2年之內就會罹患大病,危及生命,通常他這樣下結論的病人,如果沒有有效的干預,預言往往不幸命中。對我的這個結論,我自己不感驚訝,我一生受盡病痛的折磨,人家是幾度風雨,我是幾度生死,從小到大,大手術一個接一個,鬼門關是一趟趟出入,中、西醫是看了又看, 海默醫生能診斷出來我病入膏肓,卻無能為力幫我,我老公為了我與時間賽跑,拼命地學習探索進步。
現在,離海默醫生的診斷已經過去了七年,我不僅還活著,而且還活得很好,我的身體一點點好了起來,飛龍脈法終于幫助我們在大難來臨之前好幾年,阻斷了我走向死亡的腳步。而我老公,他也終于借助脈診這把鑰匙,在《傷寒論》中找到了他在中醫中,走遍千山萬水,尋尋覓覓要找尋的“究竟”。在治病的時候,不僅能治好病人的表面癥狀,更能在脈診的幫助下,徹底干預和改變一個病人疾病的發展趨勢。現在雖然還在繼續努力中,但就終于走在了康莊大道上,迎來了我們中醫生涯的春天。
還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還有什么比能獲得我們這一生追求的夢想更幸福的事情呢?我們還有什么理由不傾囊相出,和大家分享我們的學習經驗呢?
我常常可惜那些5年前學習脈診的同修們,如果他們當初不輕言放棄,那現在也能和我們一樣體會“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喜悅了。隨著自己的進步,不斷推倒自己建起的大樓,再不斷在正確的基礎上重建,終有一天,能建起一座完美的大廈。而我們的恩師海默醫生,今年92歲高齡,仍然還在筆耕不倦,他的健康,全權放心地交給我老公來打理,是獎賞給我們的最高榮譽。
我老公常常說,我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雞婆”,廢話太多,實干太少。
僅以此文獻給和我們一樣癡迷中醫,想要學習正統中醫的同道。 【中醫書友會(微信號zhongyishuyou)編校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