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奇經八脈看道家的宇宙發生觀
奇經八脈是中醫學的基礎與核心,僅僅根據督脈、任脈所在的軀體中心線位置,就不難斷定,奇經八脈必然是十二經脈的基礎與核心。因此,對奇經八脈進行深入細致的研究,對于從源頭上了解中醫理論,真正把握中醫理論的精髓,具有提綱挈領的作用。
由于兵火戰亂的緣故,大部分西漢以前的典籍都已經亡佚了。譬如《漢書·藝文志》所記錄在冊的“醫經七家”,至唐時只剩下《黃帝內經》一家,尚且殘破不全,而“經方十一家”,則全然不見。我想劉歆也好,班固也好,都不可能弄虛作假,必然是親眼所見,才會一一登記注冊的。那么可想而知,自東漢以迄隋唐,由于政治腐敗,軍閥逞強,戰亂頻仍,兵連禍結,不但生靈涂炭,其對文化典籍的破壞,也實在是夠慘烈的。然而我們要探討奇經八脈的來龍去脈,就必須以西漢以前的文獻為參考、為依據,既然原始資料喪失十之八九,那么具體細節便無從談起,充其量也就是描述一個梗概。
1,“奇”的本義
“奇經八脈”這個概念的關鍵在于一個“奇”字,故欲探詢奇經八脈的本義,必須首先弄清楚“奇”的本義。
奇的本義是不足于一的小數,即俗話說的零頭,后來才引申為單一,或者單數。
《說文》:“奇,異也,一曰不偶。”
很顯然,所謂“不偶”,就是單一、單數的意思,然而這只是它的引申意(所以排在后邊),“異”才是其原始的本義。
《說文》:“異,分也。”
請注意:古代的“異”不是現代人所理解的怪異、奇特的意思,而是“分”。所謂“分”,即一分為二,把一件事物剖分成兩件事物,其實也就相當于把整數一分割成兩個不足于一的小數。《說文》:“分,別也,從八從刀,刀以分別物也。”故“異”其實就是化整為零的意思。
《史記·商君列傳》:“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這里的“異”,很明顯地就是把一個完整的大家庭剖分為幾個零散的小家庭。
《素問·六節臟象論》:“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而有奇。”這個“奇”很明顯是指不足于一的零頭,具體到這句話,則是指7/19這個純分數或者0.3684210526……這個純小數。
故不足于一的零頭或者純小數(純分數)就是“奇”的本義。
《孫子》:“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正”的本義是“止于一”,即相當于現代語中的整數概念。所謂“奇正相生”,是說事物的演進規律,如同由零散的純小數逐漸累積為一個整數,再在整數的基礎上分化出有零有整的帶小數,這樣一個疊加遞進的演化過程,永遠不可窮盡。古人正是根據小數與整數的疊加相生永遠不可窮盡,才意識到世間萬物永遠處于螺旋式上升的順序演進之中,故謂之“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
2,奇的本原性意義
從“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當中,我們已經能夠隱約體會到,按照量變到質變這個事物發生發展的必然法則,小數即相當于事物的量的積累階段,整數即相當于事物突然發生了質的飛躍,故純小數的積累過程就代表了事物的初始本原,并且,數值越小的小數,其初始本原的意義也就越大,最后,從邏輯上說,什么都沒有,就算是達到了事物的終極本原。
我們必須承認,古人還沒有數字零的概念,因此,“什么都沒有”這個用來表示事物終極本原的概念,古人通常用“虛”或“無”來描述,在道家的哲學術語中,則又謂之“道”。實際上,也正是因為道家把一切事物的本原,包括宇宙的本原都歸結為虛無,所以才被后人描述為“道家以虛無為本”(見司馬談《論六家要旨》)。
《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很顯然,在這里,“道”就是指世間萬物的終極本原。另外,也很顯然,這個“道”所代表的數值肯定比一還小。因此,老子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整個宇宙其實就是從什么都沒有的“虛無”當中孕育產生出來的。實際上,這一段話就概括了古代道家的本體論,也就是他們的宇宙發生觀。
大約古人對數字有一種自發的神秘感,對天體宇宙有一種自發的崇拜感,所以才會用數字來表示宇宙的本原及其發生與發展。然而由于古人沒有零概念,所以老子對宇宙本原的描述也就顯得含混而凌亂。
既然“道”比“一”還小,那么,在老子,“道”要么應該是純小數,要么應該是純虛無。然而,有時候,他說:“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無”,似乎宇宙的本原就是虛無。有時候,他又說:“萬物得一以生”,似乎宇宙的本原又是一。那么,綜合起來看,老子的“道”仍然是指小于一、大于零的小數,而并非純粹的什么都沒有。然而純小數正是“奇”的本義,因此,古代人的奇數也就相當于“道”這個概念,于是可以用來表示萬物的終極本原。我們看“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其中就含有從“奇”發生出萬物的意思。
3,本原意義的“奇”又無限趨同于“一”
按照《說文》的定義,“奇”又有“不偶”的意義。所謂“不偶”,當然首先就是“單一”的意思,然而“單一”這個概念肯定是從整數“一”引申出來的。由于古人喜歡用“奇正相生”的數字關系解釋宇宙萬物的起源與發展,所以,“奇”之所以由不足于一的小數概念演變為整數“一”的概念,則肯定是由于古人關于宇宙本原的認識發生了重大改變的緣故。
最初,以老子為代表的第一代道家學者,認為宇宙的本原就是什么都沒有的“虛無”狀態,因此可以用小于一的純小數來表示。比如“道生一”,以及 “無名,萬物之始”,都是這個意思。然而,類似于“道”、“無名”這樣的概念都很難準確把握,我們無法確切知道它到底是有還是沒有,或者到底是多少,因此,也就很容易使人產生一種怪誕的意念,以為宇宙真的可以從什么都沒有的虛幻之中憑空地肇造出來,那就明顯地悖逆常理、不可思議了。于是,后來的道家學者就開始逐步地修正這個觀念。
比如,《莊子·天地》:“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這就是說,宇宙最初的“無無”、“無名”,并不是真是什么都沒有,而是“一”的隱性孕育階段,其實已經有了一,只是還沒有顯露出一的形式(有一而未形)而已。在這里,宇宙的本原雖然還沒有明確為一,但已經無限趨同于一了。
從此以后,本原意義的“奇”便脫離了單純的小數,而逐漸地向“一”靠攏,于是“一”也就可以直接地與“道”相提并論了。
4,本原意義的“奇”徹底演化為“一”
這是再后來的事情。
《周易·上傳》:“形而上者謂之道。”又:“一陰一陽之謂道。”又:“易有太極,是生兩儀。”
這就已經把宇宙本原的“道”與“一”干脆合并為一個概念了。所謂“形而上者”,其實就是沒有形質的初始混沌狀態。宇宙的最初,天地陰陽還沒有剖分開,一切事物都沒有顯露出來,那么頂大也就是一種混混沌沌的狀態,這就是“道”,也就是“一”,而不可能比一還小了。一分可以為二,合二可以為一,故陰陽相合之謂道,太極剖分生兩儀。其實這也就是說,宇宙完全可以直接地“一生二”,根本不需要也不存在“生一”的過程。
這樣一來,本來是純小數的“奇”,就完全演化為整數“一”了,于是也就確定了后來的“單一”、“單數”的意義。
到了戰國晚期,這種直接以“一”為本體的觀點就已經固定下來了。
《呂氏春秋·大樂》:“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陰陽變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渾渾沌沌,離則復合,合則復離,是謂天常。”在這里,宇宙的原始狀態就是確切的“一”,而不再是不確定的小數或者虛無。之所以稱之為“太一”,只是用這個“太”字來形容那個最原始同時也是最偉大的“一”。
到了西漢早期,把“一”作為宇宙本原的思想就已經成了人們普遍的共識,而這也正是《內經》醞釀和創作的時代。
《淮南子·天文訓》:“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為陰陽,陰陽合和而萬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此段專門解釋《老子·四十二章》,卻有意將原文的“道生一”改為“道始于一”,乃為表明“道”與“一”其實是同一個概念,沒有大小先后之區別。“一”就是混而未分的原始混沌狀態,再沒有比“一”更居前和更根本的東西。這樣,老子關于“道”的某些含混不清的成分便被徹底清除了。
類似的說法還見于《說文》:“一,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這就是說,太始無關乎虛無,其本身就是道,道本身就是一,故一就是太始,太始就是一。
近代出土的《黃老帛書》是西漢早期的文字,屬于漢初黃老學派的代表性論著,而黃老學派作為當時的主流學派,其哲學思想是《內經》理論的基石,故《黃老帛書》與《淮南子》一樣,都可以看作是中醫理論的直接源頭。
《黃老帛書·道原》:“恒無之初,迵同大虛,虛同為一,恒一而止。”
《黃老帛書·十六經》:“一者,道其本也。”(注:一說十六經乃為十大經,未知孰是。)
又:“一之解,察于天地,一之理,施于四海。”
又:“萬物之多,皆閱一空。”
綜合上述,“一”在黃老哲學,已經等同于或者取代了“道”,而上升為最高的范疇。于是可以得出一個大致的結論:歷史發展到了西漢(《內經》時代),當時社會上普遍流行的宇宙發生觀就是“一生二”,在鄭重的場合就說“太一生兩儀”,在學術討論的場合就說“奇生偶”,皆同義也。
由此可見,無論形式上如何變換,“奇”無論是表示純小數,還是表示整數一,一直伴隨著古人的宇宙發生觀,代表宇宙萬物的本原。
5,從宇宙的本原引申出生命的本原
古人總結出一個宇宙發生觀其實并不真的是為了研究宇宙的發生,而是為了解決現實的問題,其中,解釋生命現象,進而探討生命的本原,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這個道理應該不難理解:人類必須首先解決自身的生存,然后才可能有閑心關注其它的事情。那么,根據當時的宇宙發生觀,生命的本原和本質,也就是“一”。
《莊子·在宥》:“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嘗衰。”
《淮南子·詮言訓》:“真人者,未始分于太一者也。”
《黃老帛書·十六經》:“總凡守一,與天地同極。”
這就是說,歸根結底,“一”就是生命的本原和本質,只要牢牢把握住“一”而不使渙散,就能使最寶貴的生命益壽延年,甚至與天地同極。
那么,人體內的“一”是什么呢?又如何把握呢?
6,“一”在人體的具體所指
宇宙的本原,其具體所指,其實就是最初的混沌。生命的本原,其具體所指,其實就是父母的精液。蓋混沌之中,包藏著天地,精液之中,蘊涵著生機。故混沌與精液,具有共同的意義和屬性,也可以用同樣的詞匯來描述和形容。
《周易·系辭下傳》:“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
《莊子·在宥》:“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
《素問·金匱真言論》:“精者,身之本也。”
這就是說,精就是生命的本原,就是生命的太極,就是生命的混沌。
所以,古代道家所強調的“守一”,最主要的就是克制性欲,持精御滿,這樣就能夠健康長壽。正如《陰陽應象大論》所說:“是以圣人為無為之事,樂恬憺之能,從欲快志于虛無之守,故壽命無窮,與天地終,此圣人之治身也。”
反之,如果頻繁性交,過度地耗損精液,那就是在戕害生命。正如《上古天真論》所說:“今時之人不然也,以酒為漿,以妄為常,醉以入房,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不知持滿,不時御神,務快其心,逆于生樂,起居無節,故半百而衰也。”
實際上,現代人也不難理解,無論從一個新生命的肇造而言,還是從維持一個生命的延續而言,“精”都是生命中最可寶貴最為本質的東西。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具體到《內經》,作為生命本質的“精”又是廣義的,它不僅僅是指男女生殖之精,而且還包括骨髓、脊髓和腦髓,即古人統稱為“精髓”的物質。
7,奇恒的概念
《素問·五臟別論》:“腦、髓、骨、脈、膽、女子胞,此六者,地氣之所生也,皆藏于陰而象于地,故藏而不瀉,名曰奇恒之府。”
所謂“奇”,就是“太一”的意思,在此代表生命的本質,具體的說,那就是精髓。“恒”的本義是長久,在此表示生命的永恒。因為,無論是從生命的世代蕃衍、永遠延續的角度看,還是從生命體自身的持久健康的角度看,精髓總是最為根本的,故稱之為“奇恒”,其實就是指全部精髓為人體的“太一”。
在這里,“腦、髓、骨”分別指腦髓、脊髓和骨髓。“女子胞”則是指男女生殖之精的交匯之地,所以能夠孕育新的生命。“膽”是指后天飲食之精,能夠源源不斷地補充體內精髓的消耗。“脈”讀膜,是指胸腹間的脂性薄膜,乃謂臟腑之精。總之,《內經》所謂“奇恒之府”,其實就是概括了人身全部精髓之所在。
8,奇偶相生在人體的表現
精髓作為生命體的“太一”,其實又有筋骨皮毛、四肢百骸、五臟六腑、陰陽氣血的發生基礎的意思。《經脈》:“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腦髓生,骨為干,脈為營,筋為剛,肉為墻,皮膚堅而毛發長,谷入于胃,脈道以通,血氣乃行。”這就是說,生命的最初形式就是精,精首先發生出腦髓,然后由腦髓發生出骨髓,再由骨髓依次發生出骨、脈、筋、肉、皮膚、毛發等等,最后完成整個生命的發生、發育過程。很顯然,這就是“奇偶相生”這個宇宙普遍規律在人體當中的具體體現。也就是說,從人在胞胎之中孕育的時候開始,就必須遵守這個規律。那么,可想而知,正常生理狀態下的“脈道以通,血氣乃行”,當然更離不開“奇偶相生”,因此,完全可以預斷,一旦“奇偶相生”的過程被中斷,人的生命也就結束了。
9,奇經八脈就是奇偶相生的具體過程
具體到人的正常生理過程,太一就是精髓,兩儀就是血氣臟腑陰陽經脈,既然太一皆儲藏在奇恒之府,而太一又要生化出兩儀,同時兩儀還要統歸于太一之精,這中間就必須要有經脈的溝通。《本藏》:“經脈者,所以行血氣而營陰陽者也。”這種溝通太一與兩儀的經脈,當然就是名副其實的“奇經”。其實也可以這樣理解:所謂奇經,就是由奇恒之府直接發生的經脈,因此具有肇造兩儀、統領陰陽的功能。而五臟六腑、十二經脈分屬于三陰三陽,是又在“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范疇之中。所以,無論在生理意義上,還是在病理意義上,“一生二”的奇經都具有本原或本質的決定性作用,而這也正是在效仿宇宙發生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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