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ormation of the Han Nationality in the Southwest Frontier and Ancient frontier governance
【作者簡介】方鐵,男,云南大學西南邊疆少數民族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長期研究民族史、邊疆史和邊疆歷史地理。發表論文130余篇,多篇被《新華文摘》、《高校文科學術文摘》、《人大報刊復印資料》等全文轉載。主要著作有《西南通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中國西南邊疆開發史》(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邊疆民族史探究》(中國書籍出版社2013年)、《邊疆民族史新探》(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年)。主編《西南邊疆民族研究》等多種文集。著作獲國家圖書獎二項,中國高校社科優秀成果獎二項,省級社科優秀成果一等獎二項,三等獎三項。論文獲省級社科優秀成果二等獎二項,三等獎二項。
【摘要】西南邊疆漢族的形成經歷了復雜的過程。元代以前,遷入西南邊疆的移民逐漸被原有民族融合,并形成新的本地民族。元代后外來移民大量進入,融合原有民族人口形成西南邊疆漢族群體,其作用和地位明顯增強。對于西南邊疆的外來移民和西南邊疆漢族及其演變發展的情形,歷朝都十分重視并有程度不同的認識,并以此為制定治策的重要依據。
【關鍵詞】西南邊疆;漢族;歷朝治邊
秦漢時內陸漢族移民遷入西南邊疆,以后經歷了與當地民族的長期融合后,至明清時期漢族成為西南邊疆人數最多、影響最大的群體。西南邊疆漢族與當地民族的關系,在2000余年間經歷了持續的演變,西南邊疆漢族也形成不同于內陸漢族的一些特點。歷代王朝對西南邊疆漢族經歷了較長時間的認識過程,不同時期看法亦有變化,西南邊疆漢族的形成及其演變,對歷朝治理西南邊疆亦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一
西南邊疆原有民族與遷入漢族人口的融合,經歷了上千年的演變過程。西南邊疆所以出現漢族移民與原有民族的漸進性融合,主要是兩者在較大的范圍內長期雜居,并互相影響乃至聯姻的結果。
西南邊疆存在少數民族自稱祖先為漢人的現象,反映了內陸漢族人口遷入西南邊疆后,被原有民族逐漸接受并相互融合的事實。隋朝統一全國后,益州總管梁睿上疏北周朝廷建議經營寧州(治今云南曲靖),稱寧州戶口殷眾、富饒金寶,滇池、洱海有駿馬和明珠,益寧兩州產鹽井和犀角。又說“其地沃壤,多是漢人,既饒寶物,又出名馬。”所言今云貴地區“多是漢人”,指的是壩子多為漢人后裔居住,并將居住地區經營為富饒之地。《新唐書》說云南今曲靖以西至祿豐一帶,居住稱為“西爨白蠻”的本地民族。西爨白蠻自稱是山西夏縣安邑人氏,七世祖出任晉朝的南寧州(治今云南陸良)太守,時值內陸紛亂,“遂王蠻中。”梁元帝時,西爨白蠻中的大姓爨瓚割據今云貴地區。四川商人王佐等奉北宋之命赴大理國聯系買馬。王佐等至大理國,王廷遣“頭囊兒”來驛館相伴。“頭囊兒”為南詔從今四川所掠漢人的后代,至大理國時仍有子孫居尊位食世祿,“多聰悟挺秀,往往能通漢語。”王士性說居今云南保山一帶自四川遷來的“諸葛遺民”,明代繁衍甚多,雖地處邊陲,仍保留“紅顏白皙”的外貌,言語、服食均與成都相同,“其匠作工巧,中土所無有。”
古人還注意到在西南邊疆地區,當地夷人與外來漢人因廣泛雜居,彼此的文化和習尚相互浸潤的情形。魏人邢巒說:今川東南一帶居民雖多居山地,但亦有“豪右”,其“文學箋啟往往可觀,冠帶風流亦為不少。”所說之“豪右”,指的便是遷入邊疆的內陸移民大姓。清人王崧如此形容西南邊疆民族融合的情形:云南諸族滋育蕃息,其大者聚為城邑,小者分為部落,久之鄰境百姓遷入邊疆,“蟻附蜂攢,雜廁其中,華夷互薫染,漸相仿效。”
綜觀有關記載,西南邊疆漢族大致有如下特點:一是由內陸遷入西南邊疆的過程延續很長,其遷徙過程雖有高潮和低潮,但向西南邊疆的遷徙活動從未間斷,而且在西南邊疆的影響呈逐漸加強的趨勢。二是在歷代遷入的外地移民中,漢族以數量最多、影響最大居于首位,漢族移民與原有民族的關系,基本上主導了西南邊疆的民族關系。三是漢族移民與原有民族的融合,其融合方向以元代為界大致分為兩個時期,漢至宋代漢族移民主要被原有民族融合,呈現以“夷化”為主的演變過程;明清時漢族移民的數量大量增加,在重要聚集地形成地方性漢族群體,并將居住區域的原有民族人口融合于己,一部分漢族移民還向原有民族的主要聚集地擴散。四是漢族移民遷居的途徑、方式和分布狀況等均有規律可尋,其類型與原有民族明顯不同。五是在長期的發展過程中,漢族移民與原有民族形成了雜居相安、共存共生的關系,民族關系的基本特點是和諧共處多于矛盾紛爭。六是西南邊疆漢族歷來受中原王朝重視,在歷朝對西南邊疆的治理中占有重要地位。
漢族移民的來源較為復雜,大致由以下部分組成:其一是官方組織的各類移民,其中遣駐西南邊疆的軍將占較大比例,因鎮守時間甚長,不少軍人落籍當地,因此可視為軍事性質的移民。通常郡縣既置,中原王朝即派軍隊駐守。如唐朝設姚州都督府,“每歲差兵募五百人往姚州鎮守。”明朝實行衛所制度,并規定守邊軍隊三分守城、七分屯種。衛所所轄軍戶通常攜帶家眷,據研究駐守云南的軍人及家眷不少于六七十萬人,駐守貴州、廣西的軍人及家眷為數也不少。衛所駐地對漢族移民有很大的吸引力,由此成為他們聚集與活動的重要地點。《廣志繹·西南諸省》說:明初在西南邊疆所設僅有衛所,后雖逐漸改流并置郡邑,但治所皆建于衛所之中,通常以衛所為主,郡邑為客;地方縉紳拜表、祝圣皆在衛所。官府對地方的管理大致是衛所治軍,郡邑治民。在衛所駐地,舉目所見皆為漢人。另外還有一些移民是官府組織到邊疆屯種的百姓。據《華陽國志·南中志》:西漢置益州郡(治今云南晉寧),“漢乃募徙死罪及奸豪實之。”
其二是因謀生或避禍等原因自發遷入西南邊疆的百姓,此類遷徙歷代均有。《通典·板楯蠻》說:劉宋時賦役嚴苛,貧者不堪多逃亡入蠻地。蠻夷既無徭役,強者又不須供官稅,遂致逃亡入蠻地者結黨連群,動輒有數百千人,若州郡官府力弱,逃亡者便聚為盜賊,其種類甚多,戶口情形不可得知。唐朝官吏張柬之上書稱姚州都督府暗藏諸多危機,其中之一便是劍南逋逃及中原亡命之徒,有2000余戶分散在姚州,“專以掠奪為業。”至于姚州都督府所轄的57處羈縻州,“巨猾游客,不可勝數。”就數量多寡而言,自發遷徙入西南邊疆的內陸人口,以清代遷入尋覓謀生機會的流民居多。其三是參加征討戰爭的軍士,戰敗被俘亦落籍西南邊疆,南詔三次打敗唐朝軍隊的征討,唐軍被俘落籍云南者不少于10萬人。其四是因經商、仕宦等原因進入西南邊疆,以后亦有部分人落籍當地。《廣志繹·西南諸省》說:清代云南等省地曠人稀,“非江右商賈僑居之則不成其地。”反映了內陸商賈在西南邊疆經商及定居的情形。
二
就漢族移民與治邊關系而言,歷朝關注的一個重點是“奸豪”與鎮將官吏。
漢晉時期遷入西南邊疆的移民,其中的“奸豪”多有來頭。據孫盛《蜀世譜》:“初,秦徙呂不韋子弟宗族于蜀漢。漢武帝時,開西南夷,置郡縣,徙呂氏以充之,因曰不韋縣。” 三國時叛據益州郡反抗蜀漢的南中大姓雍闿,其祖先是被漢高祖封為汁防(在今四川什邡縣)侯的雍齒,元鼎五年(前112)雍齒的后裔坐酎金免爵,其家族遂被募徙至益州郡(治今云南晉寧以東),類似的情況還不少。李恢、朱褒、爨習、孟琰和孟獲等有名的南中大姓,也都是內陸移民的后裔。南中大姓主要來自漢族移民,還可從考古材料得到證實。今滇東北、滇中、滇西和黔西等地的壩子分布有不少墓葬。這些因地表有高大的封土堆被稱為“梁堆”的古墓,是漢代以來南中大姓的墓葬。
被朝廷遣發的“奸豪”遷入西南邊疆,帶來眾多的族人、家丁和佃戶。這些族人、家丁和佃戶泛稱“部曲”,具有家奴與農奴的雙重身份,平時為大姓守家護院,亦參加耕種等生產活動,遇有爭斗則沖殺在前。“奸豪”遷入不久便成為雄據一方的豪強,或稱“大姓”。《華陽國志·南中志》說:滇池地區平敞廣大,多有稻田,有“鹽池田漁之饒,金銀畜產之富”。因此“俗奢豪,難撫御,惟文齊、王阜、景毅、李颙及南郡董和為之防檢,后遂為善。”所言“俗奢豪,難撫御”,當指遷居其地的“奸豪” 或大姓,勢力頗大官府難以撫御,以后“奸豪”與當地官吏具連勾結,相互關系趨于平和,即作者常璩所說“后遂為善”。當地官吏亦憑借大姓的支持而雄起,在權勢與斂財方面長袖善舞,《后漢書·西南夷傳》因此說滇池地區“人俗豪忲,居官者皆富及累世”。諸葛亮平定南中夷漢的反叛后,以大姓為憑借力量予以扶持,將夷人丁壯分給大姓充當部曲,又“勸令”大姓以金帛聘請“惡夷”為部曲,得多者獲官府獎勵可世襲官職,“于是夷人貪貨物,以漸服屬于漢,成夷漢部曲,”取得了增強大姓勢力與削弱山地民族的雙重效果。諸葛亮施行的這一政策,對鞏固蜀漢在南中的統治頗有成效,但認可大姓在政治、經濟方面的特權,對大姓勢力的膨脹起到鼓勵和推動的作用。
對遷居西南邊疆的“奸豪”或大姓,當地官府視為制約原有民族的重要力量,同時也畏其權勢,因此多采取遷就甚至縱容的態度。“奸豪”或大姓違法,官府多從輕發落以求相安。據《三國志·李恢傳》:劉璋治蜀時建伶令爨習犯法,姻親李恢當連坐免官,因爨習是“方土大姓”,太守董和遂“寢而未許”。進一步來說,駐守西南邊疆的鎮將官吏,與“奸豪”或大姓存在共生共榮的關系。在元明清諸朝強化對西南邊疆的統治之前,西南邊疆有一個較普遍的現象,即中原王朝任命的鎮將官吏日久易與地方豪強結合,形成盤根錯節的地方勢力。出現這樣的情形,既有中原王朝對西南邊疆的統治鞭長莫及,以及鎮將官吏未能及時調遷等方面的原因,也與朝廷授予駐守邊疆的鎮將官吏,遇事有靈活處置甚至免卻報告之權等有關。
由于對西南邊疆的控制鞭長莫及,也因所任命官吏多不愿赴遠地就任,唐等王朝乃實行就地選官任用的制度。朝廷就地選官降低了選拔標準,且以當地籍人士為首選。唐朝在今貴州、廣西和越南北部普遍實行這一制度。據《資治通鑒》:“大略唐之選法,取人以身、言、書、判,記資量勞而擬官,……其黔中、嶺南、閩中州縣官,不由吏部,委都督選擇土人補授。”高宗敕:“桂、廣、交、黔等都督府,比來注擬土人,簡擇未精,自今每四年遣五品已上清正官充使,仍令御史同往注擬。”時人稱其法為“南選”。唐朝的“南選”之法為宋朝繼承。據《宋史·選舉四》:“嶺表初平,上以其民久困苛政,思惠養之。令吏部銓自襄、荊以南州縣,選見任年未五十者,移為嶺南諸州通判,得攜族之官。”唐宋兩朝的“南選”之法弊端不少,王夫之說:唐初桂、廣等府選官聽任都督,朝廷不問,“治之大累也。”邊徼之稍習文法者,居其土知其利多貪為官;中原優秀士人,則鄙夷之而不屑為,其法大弊。王夫之的看法頗有道理。“南選”不僅易造成地方官吏的腐敗與假公濟私,也促使地方官吏、鎮將與地方豪強勾連結合,進而形成雄霸一方的勢力。另一方面,鎮將官吏與地方豪強易于結合,又為西南邊疆的本地民族融合外來人口創造了有利條件。明清以前,云南等地由原有民族融合漢族移民形成的白蠻發展很快,與地方官吏和鎮將易與大姓結合有關;上述兩者的順利結合,實際上是這一時期漢族移民落籍并融入土著社會的一種有效途徑。
宋代關于廣西等地“奸豪”大姓與鎮將官吏結合的記載漸稀,元代以后則極少見于史載。究其原因,主要是歷朝加強了對西南邊疆的管理,此前有利于“奸豪”大姓與鎮將官吏結合的社會土壤逐漸喪失,“奸豪”大姓與鎮將官吏結合這一現象乃淡出歷史舞臺。因受官府壓制和打擊,“奸豪”或大姓亦趨衰落,不再成為威脅王朝統治的反側勢力。元明清三代,落籍既久的百姓與寓居流徙的商賈平民成為西南邊疆漢族的主體。明《廣志繹·西南諸省》說:云南雖為諸夷雜處之地,但歷數各府,“其為中華人惟各衛所戍夫耳。”康熙時云貴總督蔡毓榮說云南最稱難治,治云南須先治土人,“土人安而滇人不足治矣。”乾隆二十三年(1758),云貴總督愛必達等在奏請云南推行保甲制度時說:云南土著素少,而流寓人口最多,“江西、湖廣、陜西、四川等省漢民,散在各郡各縣者實繁有徒,”凡置有產業、娶有家室及雖無產業家室而在地方經營貿易者,自應編入保甲;至于其余往來商賈及走廠之人,蹤跡無常,則設客長不時查察。愛必達等奏請將云南漢人納入保甲制度,僅言及落籍和流寓各地的百姓。所說云南地區的狀況,大致能代表清代西南邊疆諸省的情形。
三
元代以前遷入的漢族移民大都聚居在郡縣治地。這一時期中原王朝在西南邊疆設置郡縣選擇治所,大都以農業基礎較佳,為交通樞紐和常見商品的集散地,同時亦是地方勢力據點與文化積累中心的地點為首選,而此類地點大都位于大中型壩子。若將漢晉時原有民族分布的范圍形容為湖泊,這一時期漢族移民的分布可喻為廣闊湖泊中的若干島嶼,這些島嶼也是歷朝所設郡縣的治地。隨著外來移民逐漸增多,分布范圍擴大到郡縣治所周圍的地區,尤其是有交通線經過的區域。
《通典》說自滇池以西到洱海一帶,居有稱為“松外諸蠻”的百數十部落,其中楊、李、趙、董為大姓。松外諸蠻自稱祖先是漢人,有城郭、村邑、弓矢和長矛,“言語雖小訛舛,大略與中夏同。有文字,頗解陰陽歷數。”種植的作物有稻谷、小麥、粟米和豆類,“種獲亦與中夏同,而以十二月為歲首。”蔬菜有蔥、韭、蒜與菁,果實有桃、梅、李和柰。“有絲麻、女工蠶織之事,”畜養牛、馬、豬、羊、雞與犬。從所述經濟文化的特點來看,松外諸蠻應為漢族移民的后裔,因落籍較早雖受原有民族的一些影響,但漢族移民的基本特征仍未泯滅。值得注意的是松外諸蠻的居住地在滇池、洱海兩大壩子之間,這一區域地勢較平坦,同時有山嶺插布其間,說明唐代漢族移民的分布,已從滇池、洱海等大中壩子擴大到周圍地區。松外諸蠻的居住地為連結滇池、洱海的重要道路經過,也是其地有漢民后裔居住的一個原因。
今云南和川西南是中原王朝較早經營的區域。至于今貴州和廣西西部,明清時原有民族聚居的范圍仍相當大,漢族移民的分布有與云南不同的一些特點。《明史》說廣西以瑤、僮居多,居萬嶺之中臨三江之險,以六十三山為聚居地,其散布于桂林、柳州、慶遠、平樂諸郡縣者,“所在蔓衍,而田州、泗城之屬尤稱強悍。”貴州在明代建省,王朝統治從前代經營較多的遵義一帶向南逐漸擴展。因此漢族移民除集中在郡縣與衛所的治地外,全省還形成“生苗在南,漢人在北,而熟苗居中”的分布格局。萬歷三十三年(1605),巡撫貴州郭子章在奏疏中說:貴州多有苗仲雜居,明初雖設貴州、新添、平越、威清等十四衛,以保護通往云南的驛路,但一線之外,北連四川東接湖廣,南通廣西等地,“皆苗仲也。”貴州普遍為苗仲等原有民族聚居,至清代仍有記載。貴州官吏方顯說貴州多苗,自黎平府以西,都勻府以東,鎮遠府以南,廣西柳州與慶遠府以北,“皆生苗地。”
由內陸遷入今云貴地區的漢族移民,其來源以元代為界有所不同。元代以前今云貴地區聯系內陸,主要是通過漢代以來使用頻繁的兩條官道,即由今成都經宜賓入云南至曲靖的五尺道,以及自今成都過西昌入云南中部的靈關道。通過這兩條道路,今云貴地區與四川盆地建立密切聯系,并形成由今四川管轄云貴地區的傳統。因此,歷朝向今云貴地區派遣軍隊及官吏,以及遣發移民均以今四川盆地為出發地。這一時期外來移民除聚居在郡縣治地外,還有一些人口散居在五尺道、靈關道與滇池至洱海一帶道路的沿線。迄今發現兩漢時期漢式墓葬的地點,主要在云南的昭通、曲靖、大理、昆明、保山和嵩明,貴州的威寧、赫章、畢節、清鎮、安順、興義以及川西南的西昌等地,這些地方大都是漢晉所設郡縣的治地,其中一些位于五尺道或靈關道的沿線。
元朝建云南行省并將省治設今昆明,隨后開通由今昆明經貴州入湖南的湖廣道等驛路。出自保護云南至湖南驛路的安全等原因,明朝中期建貴州省。上述舉措改變了西南邊疆的地緣政治格局,今云貴地區始與長江中游及中原建立緊密聯系,長江中游諸省的移民大量進入今云貴地區,使當地移民以四川人為主的局面明顯改觀。外來人口居住之地,也從郡縣治地擴展到中小壩子及其周圍地區。位于貴州通湖廣道路的沿線及其兩側的今貴陽、曲靖、昆明、昭通和玉溪等地,乃發展為人煙密集經濟繁榮的地區。乾隆二十三年(1758),云貴總督愛必達等在奏疏中歷數外來移民,說“凡江西、湖廣、陜西、四川等省漢民,散在各郡各縣者實繁有徒。”所言將江西、湖廣列于陜西、四川之前,表明云南省來自江西、湖廣的移民甚多,反映出移民的來源發生了變化。
若論歷代遷入西南邊疆漢族移民的數量,以明清兩代居多,但明代、清代遷入移民的類型和影響卻有不同。明代進入西南邊疆的外地移民,雖有軍戶、百姓及商賈等類別,但軍戶占總人口數的七八成以上。朝廷在各地所設衛所,主要位于農業地區和形勝險要之處,因此衛所大都駐扎在城鎮、農業地區和交通沿線。明代西南邊疆社會的變化,主要是云南等省的腹地逐漸內陸化,而與邊疆及僻地發展水平的差距有所擴大。因此,明人王士性說云南(治今昆明)、臨安(治今建水)大理、鶴慶、楚雄五府為頗富饒地區,云南的其余區域則為瘐壤多警之地。貴州省因“夷多漢少”,遷入的軍戶等移民長期被少數民族聚居地包圍,逐漸形成相對隔絕的“屯堡”。平壩、安順、鎮寧、普定、長順等地的屯堡較多,據說屯堡人口現有30余萬人。
清代大體無官方組織的移民,進入西南邊疆的內陸人口,主要是因生計困難而自發遷徙的流民。因擔憂變亂朝廷曾頒文禁止流動,但實際上是默許,云南等省官府則以提供啟動金、耕牛及將新墾土地定為私田等優惠條件,吸引外地流民前來墾荒。清代流民位于社會底層,既無組織亦乏謀生之術,選擇定居地點與謀生途徑均受限制。云南民諺:“窮走夷方急走廠。”指外來流民進入云南,多選擇入廠礦當礦工,或赴邊疆僻地墾荒這兩條路。流民認為只要能果腹,墾荒、燒炭和挖煤等均無不可,日久便落籍謀生之地。由于平坦地帶人口稠密難以插足,外地流民大量赴山區及邊疆僻地。明代中期玉米、洋芋和紅薯等耐瘠薄作物的傳入,為上山或赴邊疆僻地解決口糧問題提供了有利條件。因此,清代在西南邊疆的山地和邊疆僻地形成規模性的開發,并構成延續至近代人口分布的基本格局。
四
明了壩子、山地的自然環境與其開發過程的差別,對深入了解西南邊疆漢族的特點與變化有重要意義。
由云南高原與貴州高原組成的云貴高原及其延伸部分川西南和桂西北,是一個具有大致相同的地質構造與地貌特征的地理單元。該地理單元的主體部分是海拔1100~2000米的云貴高原,地勢具有西北高東南低的特點。因金沙江、元江、南盤江、北盤江、烏江、沅江及柳江的沖擊切割作用,云貴高原的地形較為破碎,呈現出多山地和高原、山地在地表面積占很大比例的特點。云南省的山地與高原占總面積的94%,6%的土地為大小不一的壩子(盆地)。貴州省的山地和高原約占其面積的87%,壩子僅占3%,其余地區為丘陵。廣西的山地占總面積的60.24%,山地在桂西北占地表面積的比例亦大。云南有湖泊30余個,其中滇池、洱海、撫仙湖的面積較大。貴州僅有威寧草海,川西南在西昌附近有邛海,桂西北無較大的湖泊。較大湖泊周圍很早便有人類居住,以后逐漸發展為人群聚居的農業地區。
西南邊疆山地的普遍特點是高差懸殊大、坡度陡峭及土層較薄,因此種植作物的適宜性與宜耕性均差。同時土地生態系統脆弱,開發不當易引起水土流失和資源破壞。位于南方亞熱帶及熱帶氣候范圍的大面積山地,生物資源豐富,山地間分布眾多草甸,尤以滇東北、貴州的部分地區較為集中,適宜發展畜牧業生產。與山地形成對照的是,呈插花式分布的壩子適宜發展農業,面積較大的壩子地勢平坦,地表多有河流或湖泊,土層較厚肥力甚高。云南知名的大壩子有昆明、陸良、昭魯、曲靖、祥云和蒙自,貴州的大壩子主要是貴陽、安順、遵義與都勻,邛海是川西南最大的壩子。這些面積較大壩子大都是開發較早的地區,為歷代經營者所重視。
大中壩子的稻作農業起步較早發展亦速,因有交通線所經而成為大宗商品的集散地,通常也是地方勢力的據點和文化積累傳承的中心。歷代所置郡縣的治所大都位于壩子,昆明壩、大理壩和貴陽壩分別是云南高原與貴州高原較大的壩子,又分別位于云南高原與貴州高原的腹心地帶,前兩個壩子先后發展為云南地區的政治中心,貴陽壩則成為貴州省會的所在地,均絕非偶然。
山地雖擁有豐富的動植物資源,但森林茂密難入,常有猛獸、毒蛇出沒。山地氣候變幻無常,也使人易患各種疾病。除了復雜多變的自然環境不適宜居住外,山地可耕的土地也很少。另外,山地交通不便且落后封閉,山地民族社會發展的速度緩慢。因此,山嶺地區人口稀少,與壩子的社會發展水平差距甚大。《華陽國志·南中志》說漢晉時滇池壩子平敞寬廣,隨處可見精心耕種的稻田、長松、鸚鵡和孔雀,且有鹽池田漁之饒,金銀畜產之富。而同一時期的今貴州西部,山地因險峻被稱為“牛叩頭”或“馬搏頰坂”,“土地無稻田蠶桑,多虵蛭虎狼。俗妖巫,惑禁忌,多神祠。”《后漢書》也說今貴州西部“地多雨潦,俗好巫鬼禁忌,寡畜生,又無蠶桑,故其郡最貧”。漢晉以后很長的時期,關于壩子與山地發展水平懸殊的記載仍不少。元初李京說:云南壩子多水田,“山水明秀,亞于江南,麻麥蔬果頗同中國(方按:指內陸)。”宋人周去非則稱廣西瑤人耕山為生,以粟、豆、芋魁充糧。其稻田無幾,年豐尚可安居,“一或饑饉,則四出擾攘。”
在自然條件、發展水平方面,壩子與山地雖有很大的差距,但相互間又存在必然的聯系,尤其體現在共生互補的關系方面。漢晉時南中大姓的上層“耆老”,與居住山區的“昆”、“叟”等原有民族的首領結為“遑耶”。耆老犯法多往夷人處藏匿,官府法辦夷人耆老或為之報仇,耆老與夷人交情至厚者稱為“百世遑耶”,“恩若骨肉”。“遑耶”的關系并不限于大姓與夷人上層,壩子百姓亦喜與山地夷人擇對結誼,此類情形歷代皆有。“遑耶”關系或相互結誼的實質,是雙方在經濟上建立共生互補的關系,并由此發展為互助的社會關系甚至政治結盟的關系。
壩子在西南邊疆發展中的重要作用,以古代社會的前期最為突出。宋元及其后的一段時期,山地民族先后崛起并獲得較快發展,壩子與山地居民之間的交往增多,兩者相互依存、資源互補的關系不斷加強。隨著內陸流民大量移居山地,清代壩子與山地的聯系趨于緊密,西南邊疆整體性的特征亦漸明顯,也使漢族與山地民族的關系發生了變化。
由此可見,西南邊疆普遍存在壩子與山地相對的一種二元性結構,在自然條件、發展水平和文化面貌等方面雖然有很大差異,但也存在聯系與互補的關系。這種二元性結構使漢族移民與山地民族存在明顯的差別,時代愈早差別愈明顯,隨著歷史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二元性結構中的共生互補關系逐漸強化,具體表現在漢族移民與山地民族的聯系及相互影響的加強等方面。
元代以前,遷入西南邊疆的漢族移民經歷了“夷化”的過程。受壩子與山嶺地區復雜關系的影響,逐漸“夷化”的漢族移民與壩子的原有民族(如云南的僰人、今貴州、廣西地區的僚或俚僚)交往甚多,亦深受其文化的影響。蜀漢時南中大姓雍闓率眾叛蜀。舉事前雍闓借巫鬼教的名義說:益州太守張裔狀如瓠壺,“外雖澤而內實粗,”令縛之送吳。雍闓將張裔喻為外澤內粗的葫蘆,并借巫鬼教之名使眾夷縛送至吳,可見雍闓不僅熟悉壩區僰人的習俗,在僰人中還享有與巫鬼教領袖“鬼主”類似的權威。另一方面,聚居壩子的漢族移民與山地民族的接觸還不多,甚至相互防范。章武三年(223)劉備率軍攻吳失敗,隨后病死于白帝城。南中的大姓和夷帥紛紛倒戈反蜀,益州郡大姓雍闓與越巂郡叟帥高定元聯手起事。建興三年(225)諸葛亮出兵征討,并率西路軍進攻活動在今西昌一帶的叟帥高定元。雍闓在危機時刻率眾赴援,在內訌中被高定元的部曲所殺。雍闓被殺的經過因記載闕失不可得知,但也說明南中大姓與叟帥相互戒備,甚至輕易反目為仇。可見在發展程度與文化背景等方面,漢族移民與山地民族的差別十分明顯。諸葛亮平定南中后對大姓和山地民族采取不同的治策,便有上述方面的原因。
南北朝時期,云南的漢族移民融合僰人形成本地民族白蠻。白蠻是南詔、大理國的主體民族。南詔處理與山地民族的關系,主要是軍事征服和征用參加對唐的戰爭。大理國處理與山地民族勢力滇東三十七部的關系,則是與之正式結盟;主要是由于山地民族在宋代獲得較大發展,大理國對三十七部已不可能進行軍事征服。由此表明宋代山地民族的力量明顯增強,并對壩區民族的權威提出了挑戰。
五
元朝在西南邊疆推行土官制度,推動了山嶺地區的開發與山地民族的發展。如前所述,宋代以后“奸豪”大姓與鎮將官吏結合的現象逐漸減少,落籍或流寓各地的百姓地位上升,至明清時成為西南邊疆漢族的主體。這一時期民族關系的變化,就漢族而言,一是新的地方漢族群體逐漸形成且力量不斷增強,進而在西南邊疆成為占主導地位的民族;二是壩子中的豪強勢力逐漸削弱甚至消失,中原王朝尤其是清朝,對郡縣統治下編民進行管理的重點,從以前的豪強勢力轉向混跡少數民族中的“漢奸”,“漢奸”主要指新近遷入西南邊疆流民的某些人口。在少數民族方面的變化,一是受漢族移民和內陸文化的影響逐漸漢化,與漢族的交融更為廣泛而深刻;二是因少數民族社會的發展普遍緩慢,一些地方仍然流行落后制度下肆意的搶劫、械斗或掠人為奴,還有一些土司或頭目橫行不法,阻撓政府管理和開發受己控制的地區,因此與朝廷的施政方略產生了尖銳矛盾,也不符合清代西南邊疆壩子與山地的聯系加強、以及邊疆地區需要整體性發展的潮流。因此,清朝在少數民族地區進行大規模的改土歸流,并在改流地區推行保甲制度,鼓勵移民到邊疆和僻地墾種,同時加大打擊“漢奸”的力度。
自秦漢在西南邊疆設郡縣,歷代都有漢人為避罪或覓利進入這一地區。歷朝對這一部分漢人的看法大體不佳,多認為他們挑唆朝廷與蠻夷的關系,攪亂了邊疆地區的治安。唐朝官吏張柬之呈朝廷以《請罷姚州屯戍表》,稱姚州的劍南逋逃、中原亡命之徒“專以掠奪為業”,由內陸潛入姚州都督府轄地的“巨猾游客”多不勝數。明清以前歷朝經營西南邊疆尚欠深入,對“巨猾游客”的治理未列入日程。明代此類問題十分突出。弘治十二年(1499),云南巡按謝朝宣奏:蠻莫等處為水陸交通交匯之地,緬甸所需器物自此出境,江西與云南大理的逃亡之民多赴之,與違法官吏“漏我虛實,為彼腹心”。萬歷三十三年(1605),巡撫貴州郭子章在奏疏中稱:自征苗以來糧餉欠缺,官兵困苦,軍士未能歸藉者,“竄入各寨潛為勾引,”往年僅間或出沒,今則無日不出劫,往年僅數十成群,今則動輒數百,往年僅劫客商今則劫及官員,搶劫行為甚至迫近省會,“貴州數百里之境頓成盜藪。”所說的情形已十分嚴重,但明朝因國力衰落,而無法組織治理。
清代進入少數民族地區的漢人較多,難免魚龍混雜,經常出現漢人挑撥漢夷關系、甚至煽動夷倮反叛的情形。雍正初年清水江苗眾造反,起因是漢人曾文登煽動九股苗,稱改流后稅收加倍,官府將量田供役,而江深崖險官軍難入,苗眾受其煽動乃反。清軍張廣泗部攻入清水江流域,苗人縛曾文登以獻。乾隆二十二年(1757),云貴總督臣恒文在奏疏中說:苗人雖頑亦具人性,此前所以滋生事端,“非漢奸潛入煽惑,即系兵役人等籍端騷擾逼勒,苦累所致。”
清廷還認為一些漢人奸商游走于村寨,在交易時欺負夷倮;教誘夷倮或包攬訴訟,導致社會不安甚至變亂。乾隆二十年(1755),云南巡撫郭一裕上奏陳地方情形,稱夷倮性愚而直,“漢人中之狡黠者,每每從而欺之,”夷倮俯首帖服不敢計較。又說漢人中有文武劣生,粗讀詩書精于變詐,“視夷倮為愚懦可欺,遇事生風,每于村寨之中逞其訛詐之計。”二十二年云南巡撫劉藻的奏疏稱:夷倮已多畏法敬官,極為恭順;但時有地棍或江廣游民,在夷寨中放債盤剝,遇事訛詐,“雖歷經嚴行整飭,而此風尚未盡革。”四十七年,云貴總督富綱等上奏:以前屬土司管轄的夷倮今大半改隸流官,奉公畏法最為醇謹,但時有被漢奸教誘、爭控不休的情形。六十年,貴州松桃苗首石柳鄧等起事,主要原因是不堪奸商欺負。松桃漢人奸商抱布換絲,遍游各處苗寨。初期厚取其息,以后以土地或房舍折抵,苗人因衣食被奪,被迫起而反抗。
鑒于上述情況較為普遍,清朝對潛入夷倮之地的“漢奸” 采取嚴密防范及從嚴懲處的治策,頒令嚴禁漢人進入夷倮村寨,禁止夷倮與漢人貿易,違者從重治罪。雍正五年(1727),云貴總督鄂爾泰奏準嚴禁“漢奸”,訂立條約遍告漢夷,凡苗夷聚居之處,“夷民毋得容留漢民,漢民毋得撞入。”凡擒獲有違法行為的“川販漢奸”,予以獎勵或記功。乾隆五十七年(1792),廣西的桂林府與柳州府頒文,禁止漢民購買瑤戶及其田產,若漢民購買瑤產允許苗瑤出告,官府將田產斷還瑤民,不退購金且懲治買產之人。無論瑤產多寡,只許租與洞瑤耕種,不許佃給漢民。
從有關記載來看,所謂“漢奸”當指涉足夷倮事務的某些漢人,包括商人、流民、流氓與訟棍等。其中有一些人挑撥夷漢關系、欺騙、敲詐夷倮甚至包攬訟事,還有一些人混跡夷倮中籍以謀生。清廷嚴格防范“漢奸”,雖減少了夷倮受“漢奸”欺詐的情形,但也隔絕了夷倮與漢民的往來,削弱了夷倮經受錘煉及明辨是非的能力。另外,禁止漢民與夷倮交往終非善策,清廷因此在某些方面修改了法規。乾隆二十六年(1761),清廷正式廢除禁止漢苗通婚的法令,允許漢苗聯姻即為一例。
六
綜上所述,可做如下總結。
西南邊疆漢族的形成經歷了復雜的過程。自秦漢在西南邊疆設置郡縣,漢族移民便不斷遷入這一地區。歷代向西南邊疆的人口遷徙雖有高潮和低潮,移民的身份及來源亦不盡相同,但遷徙活動具有持續連貫與逐漸增強的特點。歷代移民向西南邊疆的遷徙,不僅加強了開發邊疆的力量,密切了內陸與西南邊疆的聯系,促進了邊疆地區的鞏固與發展,在歷朝治邊的過程中,還深受朝廷重視并發揮了重要作用。
外來移民與西南邊疆原有民族的融合,以元代為界,其融合傾向大致分為兩個時期。在前一時期,外來移民與原有民族在經濟文化上的差別較明顯。隨著時間推移,外來移民亦逐漸融合于原有民族,形成了白蠻等新的本地民族。在這一時期,歷朝大都以外來移民為可依靠的力量,較為信任并實行積極扶持的政策。另一方面,外來移民尤其是豪族大姓與鎮將官吏易于結合,又為地方勢力的崛起甚至割據提供了土壤。
元代以后,遷入西南邊疆移民的數量及影響明顯增加,民族融合的傾向,轉變為以移民為主融合某些原有民族,并以大中壩子和交通沿線為聚居地形成西南邊疆漢族群體。外來移民的大量進入與西南邊疆漢族的正式形成,為西南邊疆的迅速發展和邊疆穩定,創造了十分有利的條件。這一時期諸朝在西南邊疆的治策,主要是積極擴大編民(以西南邊疆漢族為主)的數量及分布的范圍,并以之為邊疆管理的可靠基點。清朝還順應壩子與山地的聯系加強、邊疆地區需要整體性發展的潮流,通過對少數民族地區的改土歸流、加強其管理與開發、鼓勵移民遷居邊疆和僻地等措施,進行必要及富有成效的治理。
編輯說明:文章來源于原載《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2年第4期,篇幅原因,注釋從略,原文和圖片版權歸作者和原單位所有。
編 輯:李全敏 吳 鵬 賈淑鳳
編輯助理:張 宇 鄭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