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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都是紈绔,但賈璉是不一樣的

(按:本文作者夜何其,國內著名思想論壇“關天茶舍”前版主,此文別開生面,極為可讀。)


  賈府里的老爺少爺,除了賈政和年紀尚幼的賈蘭,別的個個是紈绔子弟。生來就錦衣玉食,不用努力就有官兒做,生長在這樣的家庭里,不做紈绔子弟還能做什么!

  妙的是賈府里的紈绔子弟雖多,卻各有特色,互不雷同,每人是紈绔子弟之一種形式,互相參照,相映成趣,讀者并不因為作者寫了這么多紈绔子弟而嫌絮煩。

  賈璉的父親賈赦是冷血型紈绔子弟,跟家里人關系冷淡,跟外人也不大熱切。這也許是年齡的緣故——他年將六旬,須發花白,這個年齡的人大都含飴弄孫,沒心思做花花公子了。賈赦遲暮晚年,仍不改紈绔本色,不能成群結隊出去玩,他就在家中取樂,收納了一群小老婆,每天倚紅偎翠,醉生夢死。老母親都看不過眼,說他“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


   賈璉的堂兄賈珍是熱血型紈绔子弟,最喜歡呼朋喚友,看神仙鬼魔的熱鬧戲,聽喧囂的音樂,把寧國府鬧得幾乎翻過來。給父親守孝期間也耐不得寂寞,約了一群狐朋狗友,以射箭為名在家中品精肴美饌,喝酒,賭錢,玩孌童,鬧騰得烏煙瘴氣。賈珍是賈府人員之中活得最自在的,父母俱亡,沒有兄弟,妻子不敢管他,他想怎么鬧就怎么鬧。他對納妾興趣不大,書中出現的只兩個姬妾,對嫖娼興趣也不大。——這不是他不好色,而是,他有錢又有閑,想納多少個艷妾能納多少個,想嫖多少個美妓能嫖多少個,到手太容易,他反而不感興趣了。他喜歡調戲良家女子,調戲良家女子難度大,風險大,可是驚險、刺激,有新鮮感。賈珍就是享受調戲的過程,對結果倒不太重視。那些良家女子上了手,他很高興,不上手,他也只是戀戀不舍,從未倚仗權勢霸王硬上弓,也不像賈赦那樣,弄不到手就勃然大怒,非把人逼死不可。


  賈珍的兒子賈蓉從小跟著父親耳濡目染,順理成章也成了紈绔子弟,大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勢。


  寄居賈府的薛蟠也是個熱血型紈绔子弟,他比賈珍父子更外向,用他母親薛姨媽的話來說,是匹“沒籠頭的馬”。薛蟠在家里根本呆不住,每天在外面瘋跑。他對“色”不大感興趣,感興趣的是“玩”——賭錢,喝酒,聽小曲,爭風吃醋,一群人在一起鬧鬧哄哄他才高興。


  這幾人都是“皮膚淫濫的蠢物”,屬紈绔子弟中比較常見的品類。賈璉的堂弟賈寶玉是一位格調比較高的紈绔子弟,按警幻仙子的說法,他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的“意淫”,以欣賞美人、呵護美人為人生之樂。他日常混在脂粉群中,也喝花酒,聽艷曲,這跟一般紈绔無二樣,但他娛樂之余,還多愁善感,吟詩賦詞,這在一幫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中就很卓而不群了。


  跟以上幾人比起來,賈璉是沒資格做花花公子的。他疑似姨娘所生,生母早已去世。縱然沒有去世,在賈府這樣的大家族里,姨娘也沒地位。姨娘唯一可倚仗的是老爺的寵愛,以賈赦的冷酷無情和喜新厭舊,賈璉的生母縱然在,也年長色衰,不受寵了。

  賈璉的父親賈赦是賈府里的老爺少爺之中最沒人味的,除了他自己,誰也不愛,就賈璉這么一個兒子也不珍惜,賈璉觸怒了他,能下狠手往死里打。


  就出身而言,賈璉跟賈環差不多,都是姨娘所生,都有一位嚴父。

  但是,賈璉的生母去世得早,他應該是被奶媽保姆帶大的,這樣,他成長過程中受某個人影響比較小,受賈府大環境影響比較大,所以他行為不檢點,卻比較有世家公子的風范。賈環在生母趙姨娘的教唆之下,容貌委瑣,小肚雞腸,怎么看都不像世家公子。


  賈璉被稱作“二爺”,應該是有個哥哥,這個哥哥不知是夭折了,還是作者在寫作過程中遺忘了,總之,他是賈赦現存唯一的兒子。賈赦襲著爵,將來他死了,賈璉就襲爵。賈璉的未來比較光明。賈環呢,父親賈政本是次子,沒機會襲爵,嫡母王夫人有兩個兒子,長子賈珠早亡,次子賈寶玉是寶貝疙瘩。二哥賈寶玉要啥有啥,他母子靠幾兩月例銀子度日,要啥沒啥,珍稀的玫瑰露,二哥吃不完,丫頭拿著送人,他母子想吃點玫瑰露,只能串通王夫人屋里的丫頭,趁著王夫人不在家偷了一瓶,為此還差點鬧出一場大風波。


  地位這樣卑下,經濟這樣困窘,賈環想做紈绔子弟都沒機會,但他也不是個成器的主兒,就算是個次紈绔子弟吧。


  紈绔子弟與花花公子詞義相近,也有細微區別。紈绔子弟偏重家世,花花公子偏重奢靡。賈璉家世是沒問題,想生活奢靡還有一些難度。


  賈赦年紀已老,又做著官兒,老娘都拿他沒辦法,別人更無可奈何,他想怎樣奢侈就怎樣奢侈。賈珍是寧國府的當家人,寧國府的錢財他想怎樣花就怎樣花。薛蟠父親去世,母親對他百般溺愛,京城里大量產業任他揮霍。


  賈璉沒這么自在。他捐了個同知,但只是虛銜,實際上處在待業狀態。父親只顧享樂,對他漠不關心。繼母邢夫人一門心思克扣錢財,錢到她手里休想再摳出來。賈璉沒有穩定的收入來源,他跟妻子現管理榮國府家務,榮國府幾百口人,每天動用的錢財無數,他總是能截留一些,這是他除月例銀之外唯一的收入來源。賈府為迎接賈貴妃省親修建大觀園,他作為工程總管又撈了些油水。也不是撈特別多,有一個人的手比他伸得長——他的妻子王熙鳳,這位武將之家出來的女兒,把軍隊將領侵吞戎資、克扣軍餉的本領都學了來,榮國府里那些可撈的油水早被她撈了去。修建大觀園是大工程,賈府上上下下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能安插人的安插人,能撈好處的撈好處,這些毛細血管分流了很多油水,能落到賈璉手中的就有限了。


  賈璉的錢財和閑暇時間都有限,像他爹賈赦、他堂兄賈珍和他表弟薛蟠那樣大鋪大張做花花公子,他是沒能力的。


  阻礙他成為花花公子的最重要因素還不是錢財和精力,而是他的妻子王熙鳳。

  王熙鳳是京營節度使王子騰家的姑娘,精力充沛,精明過人,爭強好勝,喜出風頭,以掌控他人為人生樂趣,她怎么會讓自己的丈夫去做花花公子,花天酒地,養一群小老婆?邢夫人會對賈赦阿諛奉承,尤氏會對賈珍忍氣吞聲,她不會。

  賈璉一心要做花花公子,老婆搶他的財路,占他的時間,在他身邊安排眼線,讓他不能明目張膽做花花公子,他心里很氣憤,卻也無可奈何。賈家現在走下坡路,沒有一人擔任重要官職,而王子騰是京營節度使、九省都檢點,軍隊里的實權人物,賈家疏通關系都要借王子騰的名義進行。賈家有求于王家,他在王家姑娘面前怎么敢放肆?

  從性格上來說,賈璉不怯懦,也不強硬。他的妻子王熙鳳性格強悍,冷起來冷似堅冰,毒起來毒似蛇蝎,賈璉跟她交鋒不是對手。

  賈璉是做花花公子還是不做?不做他覺得委屈,別的爺們都做花花公子,為什么他不能做。做花花公子又不太具備條件。當然也不是完全不具備條件,父親雖然嚴厲,并不跟他生活在一起,妻子雖然兇悍,作為一個女人不能輕易到府外去,他作為一個男人可以到處走,只要走出妻子的監控視線,他就可以為所欲為。


  賈璉在結婚之前本是花花公子,十幾歲的少年,居然有幾個“屋里人”,這些屋里人在他結婚之后都被王熙鳳打發走了。在欲望本能的驅使下,他選擇了繼續做花花公子,只不過比之賈珍、薛蟠等人,他的檔次降低了很多。賈珍調戲的是青春美貌的良家女子,薛蟠霸占的是妖童美婢,賈璉的艷遇對象只要略有幾分姿色即可,不論貧富貴賤,不論名聲好壞,也不論處女熟婦。由于貴婦、良家女、處子,都是比較稀缺的資源,獲取難度大,成本高,他的金錢和精力達不到,他只能就近取材,獵取低成本女子——那些出身貧賤、聲名污穢、有著肉滾滾身子的仆人老婆,這些女子只要幾件首飾幾件衣料做報酬就心滿意足,這些東西,賈璉是可以輕松拿出來的。


  賈珍等人有錢有閑,可以獲取的女性資源太豐富,他們脫離了低級的“睡”女人階段,轉向更高的“玩”女人階段。賈寶玉更高級,他與異性的交往幾乎是精神層面。賈璉金錢、時間都不寬裕,對女人的欲求只能停留在最低級階段——睡,他沒有閑情逸致與這些女人調情取樂,每次都是直入主題,有一次跟鮑二的老婆說了幾句閑話,還被老婆抓了現場,沒來得及進入主題,鮑二老婆就嚇跑了。他與女人僅是片刻的肉體之歡,故對約會地點不講究,臥室也行,書房也行,仆人家臟兮兮的炕頭,他也毫不嫌棄地爬上去。


  賈府的老爺少爺,沒一個像他這樣下作。


  賈母恨得罵他:“成日家偷雞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

賈璉偷的那些女人,沒一個上檔次的。被王熙鳳捉住的鮑二老婆還不是最差的,賈母要是知道多渾蟲老婆多姑娘是個什么人,會氣得用拐棍把這個下作孫子的脊梁打斷。


  在賈璉可接觸的范圍之內,尤二姐是出身最好的女子,雖然是個偽名門閨秀,還與賈珍父子有不清白的關系,比起“滿宅內便延攬英雄,收納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多姑娘等人,強了不止幾十倍。她名義上是尤氏的妹妹,除了與賈珍父子打情罵俏,與別人并無瓜葛,也算是半良家女子。

這樣的女子,正經世家公子是看不上的,賈璉卻如獲至寶,將尤二姐聘為外室,“越看越愛,越瞧越喜,不知要怎么奉承這二姐兒才過得去,乃命鮑二等人不許提三說二,直以‘奶奶’稱之,自己也稱‘奶奶’,竟將鳳姐一筆勾倒。”“賈璉又將自己積年所有的體己,一并搬來給二姐兒收著。”


  賈璉雖然把尤二姐聘為外室,畢竟王熙鳳居住的那個院子才是他的家,他大部分時候還是在家里,只能隔些日子來尤二姐這里住一晚。尤二姐見賈璉來到,“忙忙陪笑,接衣奉茶,問長問短,賈璉喜的心癢難受。”說來這是姬妾的尋常之舉,就是王熙鳳那樣的悍妻,在賈璉從蘇州歸來之后,也“撥冗接待”,恭維賈璉“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擺上酒水給賈璉接風洗塵。只不過尤二姐言語比王熙鳳溫柔些,賈璉就“喜的心癢難受”,可見他對女人的要求真不高。


   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評說賈璉“也是不喜正務的,于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得”。不喜正務,是說他不喜讀書,這是榮寧兩府子弟的常態,那些窮家子弟不考科舉沒有別的出路,只能“寒窗苦讀”,那些科舉起家的官宦之家,子弟也要刻苦讀書,那些世代書香門第里,差不多人人有功名,你要連個秀才、舉人考不中,在家族中是沒地位的,況且這樣人家的子弟,考中了才有官兒做,考不中也是平民。榮寧兩府這樣的勛貴之家不同,祖上有爵位,兒孫可以承襲爵位,不能襲爵的,皇帝也會開恩賞個一官半職,或者花錢捐個官兒做,讀書的動力自然不大。“于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得”是說賈璉與人交往靈活善變,善于言談。我們從書中看,他確實為人靈活,有一個鐵石心腸的父親,他從小必須學會察言觀色,他如果倔強木訥,早被他父親打死好幾回了。他娶了一個性格強悍的妻子,妻子娘家勢力大,又有賈母撐腰,他又不得不經常向妻子妥協。賈璉偷娶尤二姐時,作者說他“只顧貪圖二姐美色”,“將現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嚴父妒妻,種種不妥之處,皆置之度外了。”“嚴父妒妻”,說出了賈璉在家中的尷尬地位,父親和妻子都性情剛硬,他只有讓自己變得圓滑通融了。


  賈府里一群紈绔子弟,除賈赦之外,別的紈绔子弟心地都不壞,就賈璉來說,還算心地善良,他從不曾欺男霸女,對別人欺男霸女也看不慣。王熙鳳的陪房來旺的兒子看中了王夫人屋里的丫頭彩霞,他聽說那小子不成器,就拒絕了來旺的要求。賈赦讓他弄來石呆子的扇子,他出高價去買,石呆子死活不賣,他就無可奈何。賈雨村把石呆子關入獄中,抄沒石呆子的家產,把扇子奪來獻給賈赦,他說“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么能為。”結果被父親毒打一頓。賈璉是榮國公的曾孫,賈貴妃的堂弟,賈雨村能把石呆子的扇子奪來,他如果強奪,更不在話下。


   他睡女人也有底線,一是征得對方同意,給她們相應的報酬,二是從不超越人倫底線,這點上,他比賈珍好很多。他還有個優點是自己行為不檢點,對別人要求也不高,尤二姐以前跟賈珍父子不清白,賈璉也不計較,說“誰人無錯,知過必改就好”。柳湘蓮若是像他這樣隨和,何至于逼得尤三姐自盡!

賈璉的父親和妻子身上都背負著人命,他基本沒有罪行。他最大的缺點是賈寶玉所說的——“俗”,不克制自己的肉欲,睡的女人太下賤。


  不克制自己的肉欲,確實讓人不齒,睡的女人檔次太低,是他條件有限,如果他有賈珍那樣的好條件,只怕也講究點情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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