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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學語言的主體間性

論文學語言的主體間性

楊春時
內容提要 語言的本質是談話,而談話具有主體間性。但現實語言使語言的本質失落,成為主體性的語言,即獨白的語言。文學語言恢復了語言的主體間性,使人與世界充分地對話,使存在的意義顯現。文學語言的主體間性之所以可能,就在于克服了現實語言形式的工具性和抽象性,以審美的魅力恢復了語言游戲。
關鍵詞 文學語言、主體性、主體間性

    語言的主體間性本質

 

現代文論實現了由認識論到語言學的轉向,也實現了由主體性到主體間性的轉向。從語言學的角度說,文學的主體間性就是文學語言的主體間性。文學語言與現實語言的區別正在于是否具有主體間性。文學語言的主體間性源自語言本身的主體間性,是語言的主體間性本質的實現。因此,為了論證文學語言的主體間性,我們先考察語言的主體間性本質。

談論語言,首先必須界定語言概念。我們可以把語言看作語言形式,即語詞與語法的總和;也可以看作是語言行為,即語言的運用。我們說語言具有主體間性本質,就是在后一種意義上說的,是說語言是自我主體與世界主體之間的交談。傳統語言觀往往從語言形式出發,認為語言是思想的外殼、認識的工具,而語言行為就是理智對語言的支配,這實際上認為語言形式是工具性的,而語言行為是主體性的。按照這種語言觀,文學語言行為具有更充分的主體性;而文學語言形式具有更充分的工具性。現代語言理論產生了兩種不同的傾向,都反對把語言行為看作主體性的活動,也都反對把語言形式看作思想的工具。一種傾向是以索緒爾為代表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它仍然把語言看作語言形式,通過區分語言和言語,考察語言形式的共時性結構,認為語言不是主體操縱的工具,而是自成意義的體系;而具體的語言行為是“言語”,它不是語言學考察的對象。另一種傾向則從考察語言行為出發,認為語言的本體是語言的運用。洪堡認為語言不是一種“產物”,而是一種“活動”。維特根斯坦認為語言是一種“游戲”,語言的意義即使用。海德格爾認為“語言的生存論存在論基礎是言談”。伽達默爾認為語言是“談話”。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盡管貢獻頗大,但割裂語言與言語,引起了許多人的批評。而把語言看作語言行為,則彌合了語言與言語的分裂,而且把語言與存在聯系起來。這是對語言的本體論的規定,語言的主體間性思想也存在于這種語言觀中。我們可以由此出發考察語言的性質。

我們先考察語言的本質是什么。如果揚棄語言形式的表面的工具性,回歸語言的本體存在即談話,就可以把語言的本質規定為主體間性。為什么這樣說呢?有以下三點理由:

首先,從發生學上看,語言是交談的產物,而交談是主體間性的活動。語言不是主體獨白的產物,獨白不需要語言,交談才需要語言。語言也不是主體與客體之間的產物,即不是人給世界命名。如果沒有另一個主體,是不需要語言的。在荒島上的魯濱遜不需要語言,多年獨處的人往往失去了語言的能力。動物之間也不需要語言,雖然它們之間也有信息的交流。語言是主體與主體間的交談的產物。正是由于在人類在社會生活中的交往中,主體與主體之間有了交談的需要,才產生了語言。

其次,語言本身就是談話,談話是語言的本體,而談話是主體間性的行為。人們往往把語言看作由語詞、語法組成的實體,看作一種思想的工具,而實際上,這并不是語言的真正存在。語言的真正存在是語言的運用,是談話,談話的總和構成了語言。這是語言的本體論。至于語詞、語法等不過是對交談的分析、抽象產物,而不是語言本體。語言的符號形式在沒有進入談話前并沒有語言的功能,只有進入談話才成為真正的語言。海德格爾認為語言是言談,而言談是“共在”(主體間性)的所在:“把言談道說出來即成為語言……言談就是存在論上的語言。” “共在本質上已經在共同現身和共同領會中公開了。在言談中,共在‘明言地’被分享著,也就是說,共在已經存在,只不過它作為未被把捉未被占有的共在而未被分享罷了。”①伽達默爾也是這樣看待語言的,他考察了“從古希臘時期對語言的完全無意識一直走到了近代把語言貶低為一種工具”的歷史過程,認為:“語言按其本質乃是談話的語言。它只有通過相互理解的過程才能構成自己的現實性。”②哈貝馬斯認為通過語言進行的社會交往之可能性基于語言的主體間性:“通過語言建立的主體間性結構——該結構能在與基本語言行為的關聯中,接受標準化檢驗——乃是社會系統與個體系統的條件”。③語言的符號形式一旦進入談話,就不是客體,而成為另一個主體即作為談話對象的主體。伽達默爾、巴赫金都認為語言或文本不是客體,而是主體。伽達默爾認為“本文作品是自為的存在”,解釋活動是自我主體與文本主體之間的“視域融合”。巴赫金認為閱讀文本是對話,而文本是另一個對話的主體。它認為自然科學中人的對象是客體,是獨白活動;而在人文科學中,人的對象是主體,是對話活動:“精確科學是知識的一種獨白形式,因為,人們依靠智力觀察和談論事物。這里只有一個主體,就是認知主體和表達主體。唯有無聲音的事物出現在它面前。但是,我們不能把主體作為一種事物來感覺和研究,因為,如果它沒有聲音,就只能是主體;所以,對它的認識只能是對話性的。”④語言所展開的對話或交談活動本身是主體與主體之間的活動,是主體間性的,也就是說語言是主體間性的。語言——談話的主體間性意味著語言形式不是工具,它在運用中構造成為文本——顯現的世界主體,因為世界是在語言中呈現的。這意味著語言形式是潛在的主體。

最后,語言作為交談本質上是一種游戲,而所謂語言游戲是主體間性的充分形式。從根本上說,在語言的運用中,并不是人在使用語言,而是語言自己在運動,人被語言所支配。表面上看,是人在說語言,而實際上是人按照語言的規則和意義體系在講話,談話者投入到談話本身中去,無形之中就被談話所支配,失去了自我的獨立性。同時,談話也不是對世界的命名,因為世界不在語言之外,而在語言之內。世界與主體都被吸附于談話中,世界也失去了獨立性。這就是說,語言即談話本身成為主體;不是人在說語言,而是語言在說人。伽達默爾以游戲來說明語言活動:“游戲者的行為不能理解為一種主觀性的行為,因為游戲就是進行游戲的東西,它把游戲者納入自身之中并從而使自己成為游戲活動的真正主體(Subjectum) ⑤“游戲的主體不是游戲者,而游戲只有通過游戲者才得以表現。語詞的使用,首先是語詞的多種比喻性的使用,表明了這一點。”⑥這種非主體性的語言游戲活動本質上是主體間性的活動,是人與世界和諧共在的存在形態。

原始語言作為語言的原型和原初形式,體現了語言的前主體性。雖然這種前主體性還不是現代意義上的主體間性,但已經為語言的主體間性構造了深層結構,或者可以稱之為前主體性的主體間性。

原始語言是巫術性質的符號,它雖然也用于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但由于原始生活的普遍的巫術化,因此本質上是人與神之間溝通的中介。在無所不包的巫術活動中,原始語言不僅表達人意,而且傳達神意,上下溝通,互相融合,產生了天人合一的巫術意義世界。原始人沒有從世界中獨立出來,他們與原始世界的同一、融合,是原始語言巫術力量的產物,原始語言成為原始人的“存在的家園”。這是原始的主體間性,即前主體性的主體間性。正是這種原始的主體間性,才為語言的主體間性準備了深層結構。

原始語言與原始存在直接地聯系在一起,傳達著神秘的巫術意義。它不具有現實性,不指稱具體的實在,而具有超越性。這種超越性就是原始巫術所蘊涵的象征意義,就是此岸向彼岸的超越,人與神的溝通。

原始語言作為巫術性的語言,本身具有魔法性、幻象性,而不具有理智性、工具性。原始語言的能指與所指同一,能指不指稱實在之物,能指本身即具有意義。原始語言沒有邏輯的語法,而是原始意象的運演。這是一種有魔力的語言,對人與世界都有支配力量。傳說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就是對原始語言的魔力的描繪。對原始人而言,原始語言是具有魔法的符號,在它的作用下,人與世界都失去了主體性或客體性。在巫術語言的運用中,產生了如醉如狂的激情狀態,主體喪失理智,被原始語言的魔力所吸附、支配。原始語言也構造了一個魔法世界,產生了一種幻象,構造了一個非現實的、巫術性質的幻象世界。原始語言的魔法性、幻象性,是語言的主體間性和游戲性質的原型根據。

原始語言具有認知與意向同一的特征。原始語言沒有認知方面與意向方面的區別,一切詞語都帶有魔法,都激發熾烈的情緒,因此原始生存沒有主觀與客觀方面的區分,原始人對世界的認識與需要是同一的。原始語言作為巫術符號,可以把主觀欲望變成客觀現實。這種混沌未分的語言構造了主客同一的原始世界,這是語言的主體間性的深層結構。

原始語言還具有意象性。這就是說,原始語言不是抽象的符號,而是意象符號,它不運用一般的概念,而僅僅運用具體的原始意象。原始語言不通過一般的概念傳遞公共的意義,而通過原始意象的理解傳遞具體的涵義。原始語言的意象性使語言的交流非抽象化,能夠充分地溝通人與世界。這種意象性是語言的可交流性的原型根據。

 

 

    現實語言的主體性

 

以上對語言的主體間性本質的界定,只是一種邏輯上的定性,而不是歷史的描述。而實際上,由于人類生存的異化,現實語言也“淪落”了。它并不是語言本質的直接實現,而是語言本質的異化。海德格爾談到“語言的荒疏”和“語言的墮落”,他說:“語言在現代主體性形而上學的統治下幾乎無可遏止地脫出它的基本因素了。語言還對我們隱蔽它的本質:它是存在的真理的家。語言倒聽任自己屈從我們的愿望和驅策,作為支配在者的工具供我們使用。”⑦作為語言行為,現實語言具有主體性,而主體間性失落了。現實語言的主體性表現為理智主體在“說”語言,表達思想,這是一種獨白;而現實語言的符號形式則成為主體、理智所操縱的工具。

由于現實語言行為是主體性的,語言形式成為主體性的工具,因此,現實語言的運用,實質上是主體的獨白和對世界的命名。現實語言的運用使世界成為客體,使自我成為與世界對立的主體。這樣就產生了主體與客體的對立,存在的主體間性失落。主體性的語言活動是一種語言暴力,你使用了現實的語言,就是對世界行使了語言的暴力。主體與世界的交談被主體的獨白和主體對世界的命名所取代,交談受到阻礙,導致人與世界隔離、疏遠,包括人與自然的隔離、疏遠,也包括人與人的隔離、疏遠。盡管語言的本質抵制著主體性,如語言游戲對主體性一定程度上的克服、對主體間性一定程度的恢復,但主體性仍然主導著現實語言。

由于現實語言形式是理智操縱的工具,語言形式成為可以脫離談話的實體,這個實體由固定的語詞和語法構成。這樣,能指與所指對立,現實語言具有理智性,意義(表象或概念)限制了涵義(意象),語言的魔力被消解,成為冷冰冰的工具。同時,語言的運用受邏輯語法支配,語言“游戲”受到了限制。盡管語言的本質抵制著工具性,如語言運用中一定程度上對工具性的克服,對主體間性的一定程度上的恢復,但工具性(主體性的產物)仍然主導著現實語言形式。

在主體性的語言行為中,語言形式具有了公共性,包括語詞意義的約定性和語法的規范性。這意味著現實語言被抽象化、規范化,概念取代了意象;公共意義取代了個性意義;語法規則取代了意象運動,如此語言才能成為理智交流的工具。但語言的抽象化、規范化也產生了交流的不充分性。個體思想的抽象化,必然造成了思想標準化、凝固化,個體思想的特殊性的流失。語法的規范化必然限制了意象的運演,從而妨礙了語言游戲、束縛了意義的自由創造。這不僅是思想的異化,也使交流產生了障礙,使思想遭到扭曲和誤解,產生接受美學所說的“誤讀”。這樣,現實語言使充分的交流成為不可能。在這個意義上,“語言是存在的牢房”。

現實語言脫離了存在本身,成為日常經驗和知性活動的符號。它有了確定的所指,而且認知方面與意向方面分離。這樣語言僅僅指稱凝固的、片面的(客觀的或主觀的)經驗世界,失去了超越性,不能表達存在的意義。語言或者描述現象世界,或者是主體的獨白,失去了對存在本身的追問,人與世界的根本性的交流變得不可能,此岸無法向彼岸超越,存在的意義隱去,這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存在的“遮蔽”。海德格爾認為詩的語言才是語言的本質的實現,而日常語言則是詩的語言的失落。他指出:“詩從來不是日常語言的較高的樣式。恰恰相反,日常語言是遭遺忘因此也是被用罄了的詩。從這用罄和遺忘的詩中,很難再有呼喚發出來。”⑧

現實語言使語言的主體間性失落,語言活動成為主體性的活動,語言形式成為工具。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語言順從了主體。正像主體征服世界而世界頑強地抵抗主體一樣,主體使用語言而語言也頑強地支配著主體。語言的主體間性本質仍然頑強地抵制著語言行為的主體性和語言形式的工具性,這種抵制表現為語言行為的反主體性和語言符號形式本身呈現的自主性。從表面上看,語言似乎是思想的工具,任由思想擺布而不會干擾思想,但實際上它不是價值中立的工具,而是一套意義體系,即洪堡所謂的“語言就是世界觀”,或者如巴赫金所說,語言就是主體。作為一種世界觀和主體,語言強迫思想、主體屈從它,甚至可以說語言塑造思想、支配主體。你采用了一種語言,就無形之中接受了一種世界觀。主體對語言的支配與語言對主體的反制與是主體性與反主體性構成的一種緊張的關系,造成了人與語言之間的對立。這種對立表面上是思想主體與語言客體的對立,實際上是思想主體與語言主體之間的對立,是語言主體對思想主體壓迫的反抗。這里的思想主體與語言主體都是片面的、消極的主體,而不是全面的、積極的主體,因為它們都以對方為客體、為對立物,是“我”與“他”的關系而不是“我”與“你”的關系,互相對抗而不是互相親和。這種關系是主客化了的主體與主體的關系,不是真正的、充分的主體間性,只是扭曲的、不充分的主體間性。在這種關系之中,主體對文本的解讀、人對世界的認識不可能真正實現。它只是一種科學的認知——狄爾泰所謂的“說明”;或者只是一般解釋學的闡釋。人對世界、文本的真正的把握只能是通過主體間的交談、對話達到理解、認同,而不是主體對客體的認知;也不是解釋學的一般的闡釋。解釋學所說的“視域融合”是主體對一般文本的闡釋的結果,它雖然要遵循主體間性的一般原則,但不具有充分的主體間性,也不是充分的理解,只是一定歷史水平的把握。語言的主體間性本質與其現實的淪落構成了語言的兩重性,這就是“語言是存在的家園”命題與“語言是存在的牢房”命題的二律背反,語言的這種兩重性即海德格爾所說的“語言是在本身即澄明著又隱蔽著的到來”。⑨人對世界或文本的真正把握必須在充分的主體間性關系之中才有可能,在主體與主體之間的理解與同情中存在。這種情況只有在文學語言中才能發生。

 

    文學語言主體間性的復歸

 

文學語言的主體間性的含義有三點:第一,談話是文學語言的存在方式,因為語言就是談話,談話就是主體間的行為。文學語言不是工具性的語言,不是被主體操縱的工具,而是特殊的談話方式。文學語言作為談話克服了主體與語言的對立,也克服了語言與世界的對立,它消除了談話主體與談話對象(世界)的外在性,將它們包容于自身之內。第二,文學語言即談話不是主體的獨白,也不是對世界的命名,而是主體與世界的充分對話。在這種平等是對話中,世界也成為另一個主體。文學語言消除了主體與世界的對立,使人與人、人與自然充分溝通,達到了互相理解。第三,文學語言不是感性或知性的意義表達,而是存在意義的顯示,從而具有了形而上的性質。

語言既然是交談本身,那么文學語言與現實語言的區別就不是實體性的,而是使用方式的不同。傳統語言觀往往從語言形式而不是從語言的運用方面來考察現實語言與文學語言的區別,這樣文學語言的特質就被歸結為修辭或結構形式方面,典型如形式主義文論。這恰恰忽略了更本質的方面。文學語言與現實語言在語言形式方面的區別是非本質的、第二性的,因為文學語言就是由現實語言構成的。它們的根本區別在語言的運用上,這種區別是本質的、第一性的。現實語言的特殊使用方式形成了文學語言。文學語言使用現實語言,但又不同于現實語言,這就是所謂“文學語言”與“文學中的語言”的區分。二者的本質區別在于,現實語言是獨白的語言,具有主體性,而文學語言是交談的語言,具有主體間性。現實語言行為把世界當作客體,實際上是一種獨白。現實語言脫離了存在的本原,成為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工具,打斷了人與世界的交流,障蔽了存在的意義。文學活動是真正的談話,作者與世界的談話,讀者與文本所展現的世界的談話,這種談話是平等的交談,彼此都承認對方的主體性。這就是海德格爾說的“聽——說”關系、伽達默爾說的“問——答”關系、巴赫金說的“對話”關系。從根本上說,文學語言不是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工具,不是現實經驗的表達,而是人與世界的交談,是自我主體與世界主體之間的對話。文學是特殊的談話——人與世界的交流方式。正是人與世界對話、交談的需要才產生了文學與文學語言。在這種對話中,克服了現實語言的局限,恢復了語言的主體間性,實現了語言的本質。伽達默爾認為“詩歌所進行的是一種特別類型的交往”,“詩歌作品是一種新含義上的‘構成物’,它是一種卓越的‘本文’。語言在這里完全是以其自主性出現的。它是自為存在并自己存在,而語詞則可以被它們所拋棄的話語意向所超越。”⑩所謂“語言是存在的牢房”與“語言是存在的家園”,看似矛盾,實際不然,它揭示了語言的兩重性,也揭示了文學語言的性質。可以說,現實語言是存在的牢房,它障蔽了存在的意義;文學語言即海德格爾所說的“詩性的語言”是存在的家園,它使人能夠“詩意地棲居”即進入自由的存在,使存在的意義顯現。

文學語言作為充分交談的語言,體現為審美游戲活動,文學語言的主體間性也在語言游戲中實現。談話要求雙方彼此吸引、互相傾訴,往來應答、充分理解、完全同情、全身心地投入,這與游戲活動相仿。因此語言的運用被認為是一種游戲活動。游戲要求主體放棄理智,全心身地投入到游戲本身上去。因此海德格爾說“詩人讓語言說出自己”,“純粹地被說出的東西就是詩”。語言的游戲性質在現實語言中受到了限制,主體的理智化與語言的工具性(包括邏輯語法)都妨礙著語言的自由游戲,從而也造成了語言主體間性的失落。文學語言是充分的游戲活動,恢復了語言的游戲本質。語言游戲的最根本特征是主體與世界的對立的消失,它們都被語言的魔力所吸附。在這種語言游戲中,文學語言充分地發揮了語言的魔力,使主體喪失理智,使世界失去客體性,成為審美游戲的參加者。文學展開的世界是有魅力的世界,是你不得不生活于其中、成為主人公、從而體驗了悲歡離合的世界,而不是冷冰冰的客觀世界。這是大衛·雷· 格里芬所說的“世界的返魅”。而且,語言的規范性被克服,語言運用成為自由的運動。作家進行文學創作時,語言不再是外在的符號,無須有意識地遵循語法和斟酌語義,甚至幾乎意識不到它的存在,語言自動地、生機勃勃地向我們展開。這種語言游戲體現了人與世界的主體間性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不是主體認識世界,也不是主體支配世界,而是主體與世界“共在”,彼此都是自由的,互相融合為一體。這樣,就進入了本真的存在,存在的意義才得以顯現。

文學語言作為充分的游戲活動恢復了語言的主體間性。文學語言不是主體性的工具,而是人與世界對話的活動本身,是自我主體與世界主體之間的交談。在文學活動中,人(作家、讀者)與世界(文本)的關系不是主體與客體的關系,而是主體與主體的關系。文本展示的世界不是外在的世界,而是自我參與的世界,是具有生命的主體世界。伽達默爾說:“但流傳物并不是一種我們通過經驗所認識和支配的事件(Gechehen),而是語言(Sprache),也就是說,流傳物像一個‘你’那樣自行講話。一個‘你’不是對象,而是與我們發生關系……流傳物是一個真正的交往伙伴(Kommunikationspartner),我們與它的伙伴關系,正如‘我’和‘你’的伙伴關系。”⑾我們通過語言進入文學作品,就進入了另一種生活世界。在文學中,主體(讀者或作者)面對的文本變成了文學形象,而文學形象不是客體,是主體,他獨立于作者和讀者,有自己的聲音,不是作者或讀者的傳聲筒,這就構成了巴赫金所說的“多聲部”。巴赫金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肯定了他人的我不是客體而是另一個主體。”他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主人公“不是作者的代言人”,他的作品展現的世界“這不是一個有許多客體的世界,而是有充分權力的主體世界。”⑿在這種世界中,自我與文本描寫的主人公之間不是陌生的,而是親和的,是靈魂的交往所達到的充分的理解、同情。在讀者或作者與文本展現的主體(文學形象)之間,進行了主體間的交流,最后達到審美理解、藝術同情,實現了充分的主體間性。在這種主體間性的對話中,存在的意義得以彰顯。

文學活動擺脫了現實生存的局限,通過超越性的努力,使本真的存在成為可能。文學語言也克服了現實語言的“荒疏”和“墮落”,超越了感性和知性水平,通過與世界的超越性的交談,領悟了存在的意義。文學語言的能指與現實世界的所指脫離,成為自由的能指(形式化),它不再僅僅指稱經驗世界,而具有了形而上的象征意義。所謂象征就是能指(形式)與所指脫離后產生了更抽象的所指,指稱另一種更高水平的意義,如鴿子的形式(能指)與生物學的實體(所指)脫離后,指稱抽象的意義——和平,鴿子成為和平的象征。在文學活動中,主體與文本所展示的世界的關系,就是自我主體與世界主體的關系。這種我與世界的交談,從表面上看是使用日常語言,實際上是創造了文學語言——一種隱喻和象征的語言,或者說文學語言的隱喻和象征功能構成了交談本身。文學語言從表面上看,是談論具體的人的命運(敘事文學)或自我的感情(抒情文學),實際上談論著全人類的命運或全人類的感情,隱喻著生存的意義。《紅樓夢》講述賈寶玉等人物的命運,但主人公并不是現實的存在,不具有現實意義,而是藝術的存在,具有審美意義。這種審美意義是一種象征、隱喻所達升的存在意義。通過與作品的交談,我們充分地理解、同情主人公的命運,并當作自己的命運,進而領悟了全人類的命運,把握了生存的意義。這就是說,敘事文學通過文學語言的隱喻、象征作用,與我們談論著人類生存的意義問題。抒情文學也是一樣。《離騷》抒發的不僅是屈原本人的哀怨,更是全人類的普遍追求。通過我們與文本的交談,使我們認同了抒情主人公的情感,進而理解了全人類的情感。因此,抒情文學通過語言的象征、隱喻作用,與我們談論著人類的價值追求。這是語言的超越,也是生存的超越。生存意義即什么是生存和為什么生存的問題,在現實語言中是無法解答的,只有在文學語言中,通過形而上的隱喻,才獲得了解答。

 

文學語言的主體間性何以可能

 

文學語言是由現實語言轉化的,從語言本體方面說,現實語言是主體性的語言,而文學語言是主體間性的語言;從語言形式方面說,現實語言是作為工具的語言,而文學語言是作為主體的語言。那么,如何由主體性的語言轉化為主體間性語言或者由作為工具的語言轉化為作為主體的語言,這是一個根本問題。問題的答案就在語言的特殊運用之中對現實語言的改造。這種改造必須解決兩個問題,一個是如何克服語言形式的工具性,恢復語言的魅力,從而進入語言游戲,;二是如何克服語言形式的抽象性,使人與世界充分交談。

首先,現實語言的工具性源于能指與所指的對立。能指沒有意義,純粹是物質的載體,而所指是意義,它指稱外在世界。這樣,語言的能指就成為表達所指的工具,而所指又受制于外在世界,具有現實意義。由于能指不獨立,是外在世界的符號表現,于是,語言的運用受到了限制,難以成為自由的游戲,語言的主體間性失落。文學語言使能指與所指的對立消失,達到充分的同一,能指不再是所指的工具,它本身就有了意義——審美意義。這就表現為文學內容與形式的同一。而且,文學語言的所指也不指稱外在世界(文學不是對現實的描寫),它本身就是獨立的世界。能指脫離了現實所指,獲得了自由,實際上也意味著所指脫離了現實而獨立,文學意象獲得自由。這意味著語言的獨立,語言的運用變成了能指的游戲,也變成了文學意象的自由創造。與此同時,現實語言的邏輯語法也被文學語言的非邏輯語法所消解。由于文學語言能指與所指的同一,文學語言活動成為意象的運演,文學意象擺脫了邏輯語法的束縛,獲得了自由。表面上看,文學語言使用現實語言,要遵循邏輯語法,而實際上,文學語言必須超越、消解邏輯語法,在邏輯語法的基礎上,創造非邏輯語法,變單純的能指的規則為意象的自由運動。這就是說,文學語言所遵循的更高的“語法”是文學意象的法則,即所謂的“形象思維”,是文學形象自己的邏輯。這是文學語言的交談的法則,是“無法而法”的自由法則。而且,文學的非邏輯語法要求突破現實語法的限制,這樣就發生了文學語言對現實語言的變形,典型如詩歌語言對邏輯語法的突破。邏輯語法之被超越、消解,使文學意象的運動擺脫了限制,成為自由的運動,而這就是“語言的游戲”。以上幾點,表明文學語言克服了語言游戲的障礙,獲得了充分的主體間性。

語言能指與所指對立的消失以及邏輯語法的消解,意味著文學語言恢復了語言的魔力,產生了文學形象(審美意象)。文學語言消除了能指與所指的分離,達到了充分的同一,使語言擺脫了現實所指和能指,產生了文學形象(審美意象)。審美意象是語言的原始意象的升華、轉化物。語言除了有表層的意義(表象、概念)外,還有中間層次的涵義(意象)以及深層的原始意義(原始意象)。意象層面是原始意象的轉化物,審美意象是意象的最高形式。文學語言活動消解了意義層面,解放了意象,解除了對原始意象的抑制,原始意象充分轉化為審美意象。這意味著原始意象中積聚著的原始魔力被審美意象接收,原始語言的魔力轉化為審美魅力。文學語言以其審美魅力把主體與世界都吸附于自身中,成為審美游戲。此時,語言不再是冷冰冰的能指,也不是外在世界的符號表現,而是生命的符號,有魔力的符號,它擺脫了理智的控制,產生一種審美幻象。文學語言所表現的世界不是現實表象、不是理智的世界,而是自我與世界都迷失于其中的審美幻象,是超越性的生活世界。文學形象就是審美幻象,正是在這種語言幻象和語言游戲中才實現了語言的主體間性。

其次,文學語言作為主體間的傾心的交談,克服了表象或概念的抽象,恢復了語言的意象性,從而使交流暢通無阻,充分溝通了自我主體與世界主體。從語言形式看,文學語言不是表象語言(日常語言)或概念語言(理論語言),而是意象語言,具有充分的意象性。意象語言的創造有兩個手段,第一是語言選擇,即對現實語言進行有目的的選擇。語言有感性與知性之分。感性語言是日常生活的語言,它以表象(初級的抽象)形式存在。知性語言是理論語言,它以概念(高級的抽象)的形式存在。文學語言不使用知性的概念,而使用感性的日常生活語言即表象語言。表象作為初級的抽象,保留著較多的具象性,容易轉化為意象。因此,這種語言選擇最大限度地縮小了現實語言的抽象性,保留著語言的生動、鮮活的意象性。但這還不能保證成為文學語言,因為日常語言是表象語言,還不具有充分的意象性。這就要求采取第二種手段即意義剝離,這就是剝離語言的意義外殼,顯露語言的意象內涵。語言由表層的意義(表象、概念)和意義外殼覆蓋下的涵義(意象)構成。現實語言突出了語言的意義層面,具有抽象性。文學語言則突出了語言的意象(涵義)層面,具有具象性,這就是所謂文學的形象性。現實語言的運用是一般的敘述,這只是現實意義的表達,而文學語言的運用是描寫,它突破了抽象的意義,產生了文學意象。文學通過具體的描寫以及各種修辭手段,消解了日常語言的意義層面(表象),突現了語言的涵義層面(意象),從而克服了現實語言的抽象性,創造了文學意象。文學意象是充分個性化的,同時又是對每個個體開放的。文學語言表現為意象的傳達,語言無須抽象化就能夠成為交流的中介,個性化的思想沒有被抽象,而是保留著自己的生動具體性,因而這種交流是無障礙的,沒有被扭曲的,它是自我主體與世界主體之間充分的理解、同情和靈魂的契合。這時交談的雙方都充分地表達了自己的思想,也充分地理解了對方的思想,誰也沒有屈從誰,誰也沒有誤解誰。這是一種理想的存在,哈貝馬斯設想的“交往理性”于此才真正實現。這意味著存在具有了充分的主體間性。

 

注釋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第197頁、198頁,三聯書店1987年版。

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下卷第570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

哈貝馬斯《交往與社會進化》第101——102頁,重慶出版社1089年版。

轉引自托多羅夫《巴赫金、對話理論及其他》第199頁,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下卷第625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

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上卷第132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

海德格爾《人,詩意地安居》第79頁,上海遠東出版社1995年版。

海德格爾《人,詩意地安居》第75頁,上海遠東出版社1995年版。

海德格爾《人,詩意地安居》第79頁,上海遠東出版社1995年版。

⑩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下卷第806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

⑾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上卷第460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

轉引自托多羅夫《巴赫金、對話理論及其他》第321——322頁,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原載:《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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