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漫長的大型文明史鑄就了獨特的文化底蘊,每一寸國土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份史料背后都是當年鐵騎逐鹿,黃沙漫天的往事。河套平原雖然偏居一隅,但是它深度參與到中國古代史中,在眾人皆知的歷史事件中登臺亮相。它是趙胡服騎射征討匈奴奪得的沃土,也是漢匈戰爭持久戰的前哨與魏晉南北民族融合的中心區之一,唐肅宗稱帝平定安史之亂前的大本營,唐后期在實戰中崛起朔方軍的源泉乃至西夏立國之基石。這些都彰顯了河套平原獨特的戰略地位。但仔細回味一番,似乎有一點陌生:在中國2000年大一統王朝歷史中相比漠南草原的豪邁,西域的起起伏伏,青藏高原的神秘,關中隴右的核心作為,我們似乎找不出一個詞來形容河套平原。河套平原不同于河西走廊,其位于農牧分界線以北,本是游牧民族青睞的肥沃大牧場,但在數千年農耕畜牧民族沖突與民族融合的歷程中,伴隨著水土流失的大開發中,麥苗青青與沙漠化形影相隨,讓這個地區在人地矛盾,農牧矛盾中賦予奇妙色彩。
讓我帶大家了解這個重要卻常常為人所忽視的歷史盲點,給大家帶來新視角。我相信在閱讀完這篇文章之后,你會有自己的答案。
河套平原歷史非常悠久。根據近年考古發成果可以看出,早在舊石器時代“河套人”便流連于這片土地,選擇在河套平原繁衍生息。河套新石器時期留下的文化遺址更為繁多,而這些文物遺跡都可以彰顯出,當時人已經對這一片土地具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并且嘗試去開發這一片肥沃富饒的土地,在此世代生存。
河套平原位于蒙古高原和黃土高原兩個對中華民族影響深遠的超大型地理區域之間,是北方地區的大十字路口,具有異常重要的戰略地位。特殊的地理條件,使河套成為民族遷徙最活躍的地區之一,也形成了一個文化上獨具特色并且政治上相對獨立的區域。這里不僅有適宜不同民族生存發展繁衍生息的良好自然條件,也有足以容納各民族遷移回旋的廣闊空間。早在春秋時期,河套平原便是多民族活動的歷史舞臺,成為北方各民族較早匯融合一的地區,在經過幾百年的廝殺之后到戰國中期由匈奴牢牢掌控河套平原。
據文獻記載,在被納入趙國統治之前,這里是匈奴“逐水草遷徙,無城郭常處,耕田之業”的游牧地區,擁有“辟谷者如不生五谷,草木茂盛多禽獸”的草原自然景觀。但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打破了這一切,故事由此開始。
“而趙武靈王亦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筑長城,自代并陰山下,至高闕為塞,而置云中、雁門、代郡”
《史記·匈奴列傳》
當時作為三晉之一的趙控制區主要是恒山以南地區,而在趙武靈王奮發圖強的情況下直達陰山下,越呂梁渡黃河到河套。為了鞏固新得到的土地,防止匈奴卷土重來,趙武靈王曾在陰山下修筑長城,向西直到高闕。高闕在陰山以西,從而整個河套平原已然納入趙國的統治范圍。趙長城特點是長城修筑于陰山南麓,背靠山脈鄰近黃河,一般通過裁彎取直減少施工。趙長城以粘土為主,重要地段用石。趙長城的重要關口有配套防御用的障城,其大小往往與關口成正比。在趙國控制下,河套平原得到了長期發展,修建了城池,設立云中郡、 雁門郡和 代郡,構架了防御網絡,為秦漢打下基礎。
在河套平原與匈奴的長期戰爭中,趙國也積累豐富的戰爭經驗,并挖掘鍛煉了優秀的軍事人才。李牧在趙孝文王時期的組織破匈奴之戰是先秦戰爭中罕見的的以農耕民族步兵為主大兵團全殲游牧民族騎兵為主大兵團的典型戰例,對后世通過穩扎穩打的步兵推進壓制騎兵的戰術策略有著深遠的影響。但是趙的管理也存在不足,因為河套平原只是用以抵御匈奴進攻的前哨,并未投入大量人力充實邊防,并且隨著時間推移面對秦壓力越來越大,戰略重心南移,并未有精力在河套做大型工程。
奢延水又東逕膚施縣,帝原水西北出龜茲縣,東南流。縣因處龜茲降胡著稱。又東南注奢延水。奢延水又東逕膚施縣南,秦昭王三年置上郡治。漢高祖并三秦,復以為郡。
《水經注-河水》
在趙北伐的同時代,秦越河東擊魏,奪得魏在河套平原及以南十五縣,后于昭襄王3年(前304年)置上郡,郡治膚施。昭襄王36年(前271)徹底吞并義渠,將義渠故土置北地郡。由此西東兩線暫時平靜,秦王國將目光投向北方,秦沿“昭襄王長城”一線部署大量兵力,為民眾遷移提供了軍事支持。
秦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令蒙恬以北部軍統帥兼內史之職率領三十萬秦軍征匈奴,后來北部軍長期鎮守長城防線。
廣崗:秦夭——早產的中央集權及其連鎖反應
秦統一中國后,秦始皇發動對匈奴的進攻,將匈奴勢力逐至北河(注:今烏加河,是黃河先秦舊道,后因河床抬高淤積,主流南移)以北, 奪取河南地。之后 開始大量遷徙內陸平民至河套,并且將“昭襄王長城”和趙長城連成一片構筑河套平原防御體系,并且修建秦馳道溝通關中和河套。
“道九原抵云陽,塹山堙谷,直通之。”
《史記-秦始皇本紀》
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 塹山堙谷,千八百里。“
《史記-蒙恬列傳》
不久,在秦末農民軍起義的浪潮中部分北部軍由李由帶領南下,被劉邦擊敗。在楚漢之爭時,匈奴趁機渡過黃河,重新占領河南地,南與秦漢以“故塞”為界。
“十余年而蒙恬死, 諸侯叛秦,中國擾亂, 諸秦所謫徙戍邊者皆復去。於是匈奴得寬,復稍度(應為通假字“渡”,廣崗注)河南, 與中國界于故塞。
《史記-匈奴列傳》
在遭遇白登之圍以及漢初黃老之學的影響下,高祖至武帝初年七十余載采取休養生息的舉措,不對匈奴采取大規模進攻,河套平原重新變成牧場。武帝初期,漢朝經過數十年的休養生息,國力充實,奠定了反擊匈奴的經濟基礎:“京師之錢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在馬邑之謀后漢武帝改變了對匈奴軍事策略,變為全面進攻。在對河西走廊的介紹中,我們知道河西走廊作為配角尚且掌握大量資源,毋論河套這一主角,好戲由此開始。
河西走廊非常接近關中。而從天水-烏鞘嶺一線到長安沿途地勢較平坦,便于騎兵突襲。在霍去病衛青李廣利率西漢主力部隊在河套-涿郡出擊匈奴,打擊王庭時,后方必然要求穩定。
河西走廊簡史
“興十余萬人筑衛朔方,轉漕甚遠,自山東咸被其勞,費數十百鉅萬。”
《漢書-食貨志》
促進地曠人稀的邊疆地區的經濟開發,擴大全國的耕地面積,增加農業生產;在政治上,它可以使那些無地或少地的農民得到依托,安定生產,免致流亡,又可使那些罪謫、刑徒之輩獲得自食其力的機會,有利于社會秩序的穩定;在軍事上,移民充實了邊疆地區的人口,實際上為國家準備了更多的御敵之人,增強了國防力量。
從漢簡材料可知,西漢政府對徙民實邊的管理方式,是和內陸完全一樣的郡縣鄉里制度。移民的身份,仍然是國家直接控制的編戶齊民,他們雖然在到達邊郡的初始時間享受到國家的各項照顧政策,但超過規定的年限,仍和內陸的農民一樣,要向國家繳納租賦。
——劉光華《論“徙民實邊”不是屯田》
在先后經過三次關鍵性的戰役:河南之戰,河西之戰,漠南之戰后漢朝不僅解除了匈奴的威脅, 也促使河套平原的開發進入新階段。河套平原的開發主要有四個目的:對內鞏固邊防與保衛關中安全;對外作為打擊匈奴前哨;開發邊疆緩解人口壓力;作為長線投資增強國力。
河西走廊作為關中平原核心區西翼的重要地位,河套平原作為關中平原北防也是如此,它擔負防御匈奴突襲關中的責任。除此之外河套位于北部邊防的中段,一旦切斷,東西交通不暢,影響大規模軍事調動。河套平原向南沿黃河經延安可達秦、西漢的政治重心關中平原,向北通過陰山山脈可達漠北游牧民族大本營,東出黃河關津可入河東、河北,西逾黃河可達隴右、河西和西域。辛德勇先生在談及河套在西漢政軍方面的地理格局中的地位時認為,
元狩三年(前120),“山東被水災, 民多饑乏,于是天子遣使者虛郡國倉膺以振貧民,猶不足。又募豪富人相貸假,尚不能相救。乃徙貧民于關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余萬口,衣食皆仰給縣官。數歲,假予產業, 使者分部護之, 冠蓋相望。其費以億計, 不可勝數。”瓚曰: “秦逐匈奴以收河南地, 徙民以實之,謂之新秦。今以地空, 故復徙民以實之。”
《史記-平準書》
元狩四年(前119)“冬, 有司言關東貧民徙隴西、北地、上郡、會稽凡七十二萬五千口。縣官衣食振業,用度不足,請收銀錫造白金及皮幣以足用。”
《漢書-武帝紀》
元朔二年(前127年),漢武帝令衛青“出云中以西至隴西,擊胡之樓煩、白羊王于河南,遂取河南地”,這就是河南之戰。戰后,漢朝繼承秦朝的移民政策,將內陸人口大規模移入河套,并于秦代九原郡故地“置朔方、五原郡”并在當年夏天馬不停蹄地 “募民徙朔方十萬口。”第二年“秋,罷西南夷,城朔方城。”由此揭開有漢一代大規模移民河套的序幕。 《漢書.地理志》載: “朔方郡,元朔二年開”即指此。河套平原還有云中郡、定襄郡。北地、上郡的北部也延伸到河套地區。
武帝元狩三年(前120) 關東地區連年遭受洪澇災害,產生大量流民地方無力處理。因此,西漢政府于元狩四年(前119)再次向河套徙入內陸人口。 這一時期約有數十萬漢族農民遷入該地域。 河西之戰后,原駐河西用于牽制漢軍右翼的匈奴渾邪王、休屠王兩部歸降漢朝。漢朝出于監視與安撫的目的,選擇在距離適中的河套周圍設立五屬國,以安置歸降的匈奴牧民。漢武帝雖然在輪臺詔之后停止了大規模對外擴張,但是移民充實邊防的腳步從未停歇。自宣帝后,羌族人口逐漸從隴右遷入河套,為東漢大規模繁衍以及羌亂做鋪墊
漢武帝之后,有組織的向河套大規模移民基本停止,僅在昭帝、王莽執政時期有軍事屯田。
由于西漢中期大規模的移民實邊,河套移民城市及軍事堡壘體系逐漸建立。他們將移民與屯墾相結合, 帶動著河套農業經濟的全面發展,也形成漢族以城鎮為中心,周邊由其他少數民族定居放牧的人口分布格局。
“用事者爭言水利,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水及川谷水以溉田。”
《史記-河渠書》
“其后番系欲省砥柱之漕,穿汾、河渠以為溉田,作者數萬人;鄭當時為清漕渠回遠,鑿直渠自長安至華陰,作者數萬人;朔 方亦穿渠,作者數萬人,各歷二三期,功末就,費亦各巨萬十數。”
《史記-平準書》
“氣候和土地條件,特別是從撒哈拉經過阿拉伯、波斯、印度和韃靼區直至最高的亞洲高原的一片廣大的沙漠地帶,使利用渠道和水利工程的人工灌溉設施成了東方農業的基礎。”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自漢武帝時期開始,河套就在大搞水利工程,凡是有屯田的地方,必有水利灌溉工程與之匹配。【2】北部的朔方等郡,人們還通引發源于陰山的許多河流,將它們與黃河連接起來,構建成灌溉網絡,從而在世世代代歌頌贊美中演繹出“黃河百害,唯富一套”的民諺。黃河流經此處是幾字形爬坡處,呈南北走向,東邊是鄂爾多斯高原,西邊是大面積的河套平原。黃河水側滲豐富,長年累月向著河套平原滲透。同時,由于古地理環境及黃河改道,使得整個河套地區地下水資源豐富,為兩千年農業建設做出貢獻。
但是客觀的說,河套平原處于自然的農牧分界線以北,以牧區為主,因此開發存在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牧業難以支撐郡縣體制與其下轄的數十萬人口,而該地區難以長期大規模發展農業,漢朝數百年農墾導致了不可補救的沙漠化。
西漢統治的200年間,黃河下游大的河決有6次,平均約30年一次。這是黃河流經華北大平原,泥沙淤積,河床被迅速抬高的結果。而大量泥沙的主要來源就是在西漢大規模開發農業的黃河中上游黃土丘陵區。
《河套史》
這導致它先天不足,最終形成了農牧兩套體系,漢族聚集在城市堡壘發展農業,少數民族移民遠離城市發展牧業。除此之外,從內陸遷徙人口成本過于高昂,到漢武帝末年甚至出現了農民起義,不得不下罪己詔停止拓張。在這種背景下也只能選擇民族融合吸納牧民。【1】
河套平原所構建的城池,既是郡縣的政治中心也更是軍事防守的據點。西漢雖然在三次戰役中取得重大勝利,匈奴雖然退居大漠以北,在漠南無王庭,但仍經常竄入河套地區進行騷擾:
” 匈奴大入云中金城,略數千人并將徐自為所筑塞外列城盡行破壞。“
【太初三年(前102年)】
“入上谷、五原,殺略吏民。”
【征和二年(前91年)】
“數萬騎南旁塞獵,行攻塞外亭障,略取吏民去。”(昭帝年間)
墻高3~4米,殘高6~ 8米。全城僅南墻中部開有一門,門外設有甕城,門內側有石砌登道直通城頂,墻體四角突出2米有類似角樓或馬面的附屬設施,城內北部有殘留石砌房基。城墻用天然石塊壘砌,填充碎石、沙礫,并以樹枝、紅柳等作為拉筋,除個別處頂部坍塌外,整體形制保留完整。
河套平原當時主要是由朔方郡管轄。朔方位于西漢邊境九郡西北端,與匈奴直接接觸,隔大漠而望王庭。是漢王朝最重要的西北邊防。朔方郡憑借多代長城、陰山和黃河構建體系,有效地拱衛了漢王朝在北部驅逐匈奴后新建墾區,形成了“人民熾盛,牛馬布野”的繁榮景象。
在百余年和平與大規模的人口充實行動后,至西漢末年河套周邊總人口已逾百萬,成為一片富饒的新樂土,被世人稱為“新秦中”。隨著河套屯墾農業的發展,農耕經濟大步向北推進,一直擴展到陰山南麓
“秦逐匈奴,以收河南地,徙民以實之, 謂之新秦。
《史記-平準書》
“秦始皇遣蒙恬攘卻匈奴, 得其河南、造陽之北千里地, 甚好。于是為筑城郭, 徙民居之,名日新秦。四方雜錯,奢儉不同。今俗名新富貴為新秦,由是名也。”
《漢書-食貨志》
莽時期由于羞辱性的外交舉措,新王朝與匈奴關系交惡,河套重新被匈奴奪回,河套的開發被中斷。建武二十六年(50年)南匈奴歸附河套才得以收回,歸附漢朝的匈奴人也參考西漢屬國制度被安置在河套。東漢中期隨著匈奴問題的徹底解決,河套地區出現了和平安定的社會環境。
“發譴邊民在中國者布還北地等郡諸縣,皆賜以裝錢,轉輸給食”。
《后漢書——光武帝紀》
東漢建立后鑒于河套重要的戰略地位,依然在北邊屯田。史言:“(河套)北阻
山河,乘厄據險。因渠以溉,水春河漕, 用功省少, 而軍糧饒足,故孝武皇帝及光
武筑朔方,開西河,置上郡,皆為比也。”但與西漢相比勢頭已衰。羌人起事,
波及河套,“郡縣兵荒多年”,屯墾移民多回故鄉。順帝永建四年,接受尚書
仆射虞詡建議,“乃復三郡(朔方、 西河、上郡), 使謁者郭璜督促使者,各歸舊
縣,繕城廓,置侯驛。既而激河浚渠為屯田,省內邵費歲一億計。”但總起來
看,東漢河套屯田,無論規模還是成就都大不如西漢。
《漢代河套地區的開發》
東漢百余年中除了光武帝到章帝時期與南匈奴進行斗爭外,河套平原主要以吸納外族,安定移民為主,較為穩定,但是少數民族在河套平原人口比例越來越大,其中以羌族和南匈奴為主。
南匈奴雖然被兩漢政府重點關懷,逐步南遷,從最初呼韓邪單于時期的(黃)河(以)北到河南到山西離石,但是在遷徙的同時南匈奴迅速繁衍生息,散布于河套大地,漢朝置匈奴中郎將率兵保護其安全。后來他們形成十六國中漢趙的前身——南匈奴五部。東漢中后期羌族在邊境地區長期斗爭,引發漢軍四處鎮壓,但無礙大局。
連年的對羌戰爭導致涼州兵及董卓的崛起,漢獻帝及三國時期北防真空,少數民族脫離了約束,在事實上掌控了河套平原。202年曹操南匈奴分為五部。每部立原南匈奴貴族為統帥,另選擇漢人為司馬監督動向防止叛亂。同時曹操還把河套地區底層匈奴人劃入漢族行列,隔斷民族認同,加強民族融合。但如此大刀闊斧的舉動也只能掌控一時,在歷史潮流面前束手無策。
漢獻帝建安二十年(215) , 云中、五原等五郡被撤銷,河套已不再是中央政府的行政管轄之地。由此開始,河套又一次脫離了中央政府的實際控制。之后的曹魏、西晉兩朝無力恢復河套平原統治。該區域成為純粹的“羌胡之地”,出現諸族大雜居小聚居的分布格局。
“戎狄強獷,歷古為患。魏初人寡,西北諸郡皆為戎居。今雖服從,若百年之后有風塵之警,胡騎自平陽、上黨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馮翊、安定、上郡盡為狄庭矣。”
晉武帝時,侍御史郭欽上疏內容
關中之人, 百余萬口,率其少多, 戎狄居半。 ”
《徙戎論》
這段時間的河套平原看似城頭變幻大王旗,但事實上還是相當穩定的,因為實際統治者主要是鐵弗匈奴,并且鐵弗匈奴建立的赫連夏政權對河套平原發展大有裨益。
西晉懷帝永嘉四年(310), 原居于晉北的鐵弗匈奴在劉虎的率領下遷入河套。東晉元帝太興元年(318) ,劉虎趁拓跋鮮卑內亂偷襲,企圖全據華北,然而被索頭部首領、代王拓跋郁律擊敗,逃離河套平原,帶部屬向北去往塞外。
東晉穆帝升平四年(360), 劉衛辰帶領鐵弗匈奴遷回。在前秦苻堅的扶持下,重新控制了朔方地區,以代來城(內蒙古東勝)為其駐地。晉孝武帝太元十六年(391),北魏大軍攻破代來城,鐵弗匈奴再次失去對河套的控制。義熙二年(406),赫連勃勃率其部眾遷回河套,并建立大夏政權。赫連勃勃在位期間將戰爭中掠奪人口遷入河套平原,又一次促進河套平原的開發。赫連夏時期是生活在河套游牧部族的統治者,尤其匈奴和鮮卑部族頭領與漢文化交融的高潮。赫連勃勃將大量其他地區的各族人口遷徙到朔方, 使以統萬城為中心的農牧交錯地帶出現南北交融。
赫連夏政權對河套平原的開發是相當成功的。赫連勃勃“發嶺北夷夏十萬人”來筑造堅固的統萬城。而從北魏兩次進攻統萬城的戰利品來看就更是明顯:繳獲財寶不計其數, 馬匹數十萬匹,牛羊幾千萬頭。可見,從劉衛辰至赫連夏末期朔方之地經濟發展是多么的繁盛。赫連勃勃最初依附后秦,姚興將三城、朔方雜夷和劉衛辰三萬部眾予其統率,成為他的嫡系。而后姚興又將其封為五原公,給他鮮卑為主的三萬雜牌軍,鎮守于朔方。他的發家之地是河套平原,因此赫連夏政權對河套平原開發十分重視,就非常好理解了。當然,這是可遇不可求的。
北魏雖然是由原游牧民族鮮卑族所建立的政權,但是相對于北敵柔然而言已經趨向于定居。北魏已經蛻變成定居政權,從而像先前諸多王朝一樣不得不將北部邊防作為軍事部署與開發的重點。北魏天興五年(402年),柔然領袖丘豆伐可汗仿效拓跋部當年的方法:以軍法治民,劃分部族,整頓軍容,建立可汗王庭,柔然汗國就此建立。北魏(424年)柔然借太武帝新即位之時發兵,大舉進犯云中郡,攻陷北魏故都盛樂,太武帝御駕親征也被困。后來北魏軍射殺柔然大將於陟斤,柔然騎兵才北歸大漠王庭。這給北魏君臣留下深刻印象。
"延和初,車駕北伐,大遷為前鋒,大破虜軍。世祖以其壯勇,數有戰功,兼悉北境險要,詔大遷巡撫六鎮,以防寇虜"。
《魏書-來大遷傳》
。胡三省講:“自隋以后,名稱揚于時者,代北之子孫十居六七矣。”
北魏在北部邊防設置六鎮,長期肩負抵御柔然責任,其中沃野鎮,懷朔鎮位于河套,并建云中宮,作為北魏諸帝的北巡行宮。接下來百余年柔然與北魏你來我往,六鎮由此保持了較高的軍事地位,對河套發展有所幫助。但在孝文帝南遷后,南拓逐步取代北御成為北魏軍事上戰略核心,北方留守軍鎮貴族與南方轉型后貴族之間待遇越拉越大,導致六鎮起義爆發。起義失敗后六鎮淪為廢墟并且棄置,鎮民強遷他處。北魏孝昌元年(525年)北魏引柔然軍攻擊六鎮起義軍,柔然便一度占據了河套平原。 孝昌三年四月,孝明帝在給柔然首領詔書中稱:
從詔書中“停在朔垂”一句來看柔然汗國實際控制區南端已與盤踞并州的爾朱榮軍事集團接壤,因此孝明帝希望爾朱榮軍事集團能阻擋柔然草原軍團南下。北魏中央政府已經虛弱到必須要玩弄權術使得兩強相斥獲取平衡來茍延殘喘,這也為后來爾朱氏河陰之變埋下伏筆。
這段時間也流傳過許多來自河套膾炙人口的詩歌,給中華民族產生深遠影響例如
《敕勒歌》: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西魏宇文政權日趨穩定的同時,突厥與柔然此起彼落。西魏廢帝元年(552年),突厥擊敗柔然,西魏恭帝二年(555年)柔然殘部向西魏投誠,河套被收回。但是宇文政權比起高歡而言還很弱小,如果兩線作戰同時面對突厥與高歡政權兵力捉襟見肘,只能選擇一方作為敵人,經過長期試探之后最終選擇正面剛東魏/北齊,懷柔突厥。而且河套因為遭受六鎮起義以及柔然數十年的游牧管理,基礎設施破壞嚴重,沒能納入邊防體系之下, 整個河套也沒有設置正規郡縣級行政單位, 統治力量還不強,其即使收回了河套平原也同樣無法阻擋突厥南下,因此宇文政權對河套采取了統而不治的政策。這一局面影響深遠。一切政權都無力在河套平原乃至陰山南坡構建行之有效的防線,確切的說這是一片不適宜建立防線的牧區。陰山從此對大漠游牧民族洞開,突厥可以自由南下關中,威脅一切定都渭河平原的政權,該問題直到唐太宗滅東突厥方最終解決,歷時百年之久。因此突厥崛起之后宇文政權與其通過和親的方式維持長期和平。突厥對河套壓力輕,不需投入大量人物力鎮守河套。直到隋文帝開皇年間,隋基本統一全國后改變了戰略目標,決定與突厥走向軍事對抗,河套才成為重點防御地區。
隋初因為剛剛統一,對突厥處于守勢,因而在河套南部地區先設置靈夏總管府督導防御, 并修筑靈州夏州段長城以及在河東設置朔州總管府。先在河套南部先設穩固的防線。對河套北部的經營則是隨著對突厥的大規模反擊之后逐步展開的,這種循序漸進可以防止游牧民族襲擾帶來損失。開皇三年隋在白道打敗突厥軍,并就地修筑原陽,云內,紫河三鎮。 開皇五年(585年),突厥沙缽略可汗向隋稱臣,此年置豐州。開皇十九年(599), 啟民可汗降隋,這為隋完善構建防御體系,主要是緣邊長城提供契機。此時隋文帝所采取的策略是扶植南下歸附的突厥部族,嘗試建立以啟民可汗及其所部為主的傀儡突厥政權,從而達到分化制最終瓦解突厥的目。這意味著親隋突厥勢力重返漠北草原,該秩序維持到煬帝末期。
隋末,河套亂起,各割據勢力均稱臣于突厥,本地區防御功能喪失,突厥得以自由南下,威脅關中、河東,直至唐初這一局面方改變。大業十三年( 617年)二月,梁師都占領河套造反“北連突厥”,不久后攻陷延安郡建國號梁。梁師都所控制的朔方-延安道路線是突襲關中重要通道,戰略意義重要,突厥于是封梁師都為“大度毗伽可汗”并賜以狼頭旗幟。 東突厥借機將其勢力范圍擴展到關中以北的黃土高原,對每一個嘗試占領長安的政權虎視眈眈。
至此,河套平原跌宕起伏的兩千三百余載歷史已然過半,回溯這前半段歷史,會發現秦漢大手筆的開發利用是河套在后世大放異彩的根本原因,實為妙筆。
秦漢開發河套首先節省了從內陸輾轉輸送軍事物資的巨大虛耗,將封建社會有限生產力用在刀刃上,盡可能消弭邊患,同時促進邊境經濟的發展。而秦漢在河套的屯田正是節省需要轉嫁給平民的大量勞費,盡量通過邊郡能力自我消化,因而發揮著支撐中央財力作用。可以說河套屯田為戍邊士兵糧餉供給提供巨大貢獻。[3]事實上一旦內陸郡縣饑荒,河套也會反哺內陸。[4]
總而言之,屯田與移民實邊發展了河套的經濟,實為利國、利民、利地方之舉。移民屯墾就要興修水利,改造土壤,這樣就將內陸的先進技術,耕作方法,逐步傳播到河套,這才是“黃河百害,唯富一套”這樣繁榮昌盛根本原因。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依,整個河西走廊的歷史都必將圍繞整個中國歷史的全局來審視。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大動亂時代總是考驗著中央對于邊疆地區掌控能力。這已經由河套平原歷史所驗證。
這是河套平原簡史的前半截,后半部分我將從農業發展與沙漠化視角為大家繼續探討這片沃土
Byebye!!
[1]司馬遷撰.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
[2]班固撰、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
[3]范曄撰,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
[4] 陳壽撰,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
[5] 房玄齡等撰.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
[6] 魏收撰.魏書[M].北京:中華書局
[7] 李延壽撰.北史[M].北京:中華書局
[8] 李吉甫撰.元和郡縣圖志[M].北京:中華書局
[9] 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
[10]田于慶.拓跋史探[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11]薛瑞澤.漢唐間河套地區的農田水利建設[C].
[12]吳玉貴《突厥汗國與隋唐關系史研究》
注:
【1】作為打通本文脈絡的重要結論,此觀點并非鄙人原創:
“戰國秦漢是城市國家,人口一般可以說是由城區向外輻射的。那時全國5000萬人口,大約居住在現在內陸人煙稠密的10億人口居住的地區,人口圍著城市居住;遠離城郭的地區,人口是越來越少的。漢代人說到衣民流亡,不說“離開農村”, 都是說“離其城郭”、“亡去城郭” 、“ 前去城郭”。 蓋漢代人口多居住在城郊和城區輻射區以內也。
何茲全: 《中國古代社會形態演變過程中三個關鍵性時代》
【2】我認同這個觀點,但很遺憾的是我沒有找到漢代的史料支撐。不過根據《水經注-河水注》:定襄郡之武進縣修建了“白渠”,朔方郡之沃野縣“修渠東徑沃野城南,枝渠東注以溉田”。
[3]趙儷生先生主編的《古代西北屯田開發史》根據近年挖掘的漢簡記載,算是比較新且有依據的分析。其計算出屯田畝產0.7石,人均開墾得耕地為34畝,人均24畝。
[4]這是一枚近年整理的漢簡:
□守大司農光祿大夫臣昧死言□受薄丞慶前以詔使護軍屯食守部臣武□以東至西河郡十一農都尉官二調物錢谷漕轉糶為民困乏啟調有余給
足以說明邊郡反哺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