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廣西日報
近年來,我竟被人稱為美食家了。我想,可能是上了一回電視,搖頭晃腦說了一通“南人食魚,北人食羊,魚羊相合,方謂鮮也”的緣故。其實,那也是從書本上“販”來的。真要說從實踐中吃出來的,也有。倒不是賓館里的大魚大肉,而是那回味無窮的鄉間小吃。
感謝命運的眷顧,大學畢業,我分到了桂北瑤鄉恭城。現今回想起來,那才是個培養美食家的搖籃。
應該說,油茶的最初發明權屬于瑤族同胞。他們居于深山,長期與寒濕瘴癘打交道,便找到了一種防病祛災的食療武器——油茶。
油茶的原料不復雜,茶葉、老姜、大蒜、蔥頭、芫荽、油鹽等。對于茶葉的要求,當地人謙虛,說打油茶不比你們城里人品茶,茶葉不必太講究,他們日常用的大多為粗葉,有時還雜些茶梗,還起了一個名字:老婆茶。我知道,這是他們當年貧困之時的謙虛之言,其實他們誰個不曉得,谷雨前摘下的嫩芽梢,打出的油茶那才叫爽神湯呢!
恭城油茶的器具也很講究。一個生鐵鑄就的茶鍋,晃眼一看,有點像一個翻仰的烏龜殼,只是烏龜的嘴巴生在了側邊。茶鍋雖小,卻很厚重。恭城周邊縣鄉也有打油茶的習俗,只是他們太馬虎,用炒菜的扒鍋來操作,一大鍋熬在那里,恭城人譏之為“牛婆尿”。除非再三拗不過主人的盛情,一般是不大肯喝的。
第二樣器具也很古怪:一根彎成90度角的茶樹棒,豎起來像一個“7”字,叫油茶槌。我曾懷著極大興趣跟朋友們滿茶樹林走去,卻是每次都空手而歸。這樣的東西,似乎講究一點緣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否則,恭城人家千千萬,怎么會每戶都不缺這個東西呢?
第三樣工具是一個竹編的小撈籬,作用是潷茶湯時隔住渣渣,倒是個尋常物件。
一般來說,掌鍋執槌的主角,都由家中的老婦人擔任。火塘邊,老婦人正襟危坐,從她臉上,你會看出一種多年媳婦熬成婆的權威。她們通常都有這樣幾種本事:先是把作料放進茶鍋里炒作、捶搗,這個時段需要把握的是火候和力度。表面上看,無非尋常動作,可是萬萬小看不得,倘若貿然由一個“菜鳥”來掌鍋,效果便大相徑庭。先是那色澤,老婦人打出的油茶呈一片誘人的雞湯色,而“菜鳥”的作品十有八九會隱隱泛出一片鐵銹紅來,視覺上不及格,客人的興致敗光,連收拾殘局的辦法都沒有。所以一般的過門媳婦有一個很長的見習期。待到捶出的漿汁略見黏鍋,便放油再搗,此刻溫度升高,一股有巨大親和力的混合香味便彌漫開來,這種如同福音驟然而至的香味,真讓人有點說不清道不明,只感覺它的與眾不同處在于:任你當時怎樣厭食,輕輕一聞,霎時間便胃口大開了。再下來是放水。水一定要燒開,老婦人說,冷水打油茶喝起來“臭水”,屬于大忌。茶湯勃勃滾沸時,老婦人便用油茶槌在鍋中如同磨墨一般攪動,攪動的力度和時間的長短,老婦人心中自有定準。一般來說,客人中有遠方初來者,她會攪動得輕些,時間也短些。
最后一條,老婦人還具有讓眾人無話可說的高尚品德——她總是笑瞇瞇地、心滿意足地看著客人們舔嘴咂舌。當你說夠了的時候,她還會勸你,一杯苦,二杯夾(澀),三杯四杯好油茶。你要是喝了十碗八碗還想喝,她就會朗朗地笑出聲來了。
在瑤鄉村寨里的許多老婦人的關照下,我在半年之內便由一個遠方來客變成了一個資深的油茶客。不僅早餐中餐不能缺了此物,晚上三朋四友聚會,還要“迎來高朋滿堂坐,夜半油茶陣陣敲”。當然,比起我的幾位號稱“老癮客”的同事來,我仍不可望其項背,他們都是自己掌鍋,打出的油茶濃得起絲,釅得怕人。
論起來,真正會吃的還是鄉下人。社會學家說,人的狀態有3種:生存,享受,發展。顯然,餐桌上越來越豐富的恭城人已經進入第二種狀態。近年來,他們又往第三種狀態推進了——恭城油茶的誘人香味不僅從門前的茶江飄向漓江、邕江,而且,恭城人還研制出了一種“油茶粉”,放入清水中煮沸即可,其香其味,完全不亞于原味,免去了備料捶打的繁瑣。眼見得這種瑤族同胞的專利產品漸漸成為一種造福人類的產業,生活在大城市的人們就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