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傳(《宋史》列傳第九十七)譯文:王光強整理
蘇軾,字子瞻,眉州眉山人。生十年,父洵游學四方,母程氏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程氏讀東漢《范滂傳》,慨然太息,軾請曰:“軾若為滂,母許之否乎?”程氏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邪?”
【譯】蘇軾字叫子瞻,是眉州眉山人。十歲時,父親蘇洵到四方游學,母親程氏親自教他讀書,聽到古今的成敗得失,常能說出其中的要害。程氏讀東漢《范滂傳》,很有感慨,蘇軾問道:“我如果做范滂,母親能答應我這樣做嗎?”程氏說:“你能做范滂,我難道不能做范滂的母親嗎?”
比冠,博通經史,屬文日數千言,好賈誼、陸贄書。既而讀《莊子》,嘆曰:“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嘉祐二年,試禮部。方時文磔裂詭異之弊勝,主司歐陽修思有以救之,得軾《刑賞忠厚論》,驚喜,欲擢冠多士,猶疑其客曾鞏所為,但置第二;復以《春秋》對義居第一,殿試中乙科。后以書見修,修語梅圣俞曰:“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聞者始嘩不厭,久乃信服。
【譯】 到二十歲時,就精通經傳歷史,每天寫文章幾千字,喜歡賈誼、陸贄的書。不久讀《莊子》,感嘆說:“我從前有的見解,嘴里不能說出,現在看到這本書,說到我心里了。” 嘉祐二年,參加禮部考試。當時文章晦澀怪異的弊習很重,主考官歐陽修想加以改正,見到蘇軾《刑賞忠厚論》,很驚喜,想定他為進士第一名,但懷疑是自己的門客曾鞏寫的,便放在了第二名;又以《春秋》經義策問取得第一,殿試中乙科。后來憑推薦信謁見歐陽修,歐陽修對梅圣俞說:“我應當讓這個人出人頭地了。”聽到的人開始嘩然不服,時間久了就信服此語。
丁母憂。五年,調福昌主簿。歐陽修以才識兼茂,薦之秘閣。試六論,舊不起草,以故文多不工。軾始具草,文義粲然。復對制策,入三等。自宋初以來,制策入三等,惟吳育與軾而已。
【譯】服母喪。嘉祐五年,調任福昌主簿。歐陽修因他才能識見都好,舉薦他進秘閣。考試作策論六篇,過去人們應試不起草,所以文章多數寫得不好。蘇軾開始起草,文理就很清晰。又筆答制策,被列入第三等。從宋初以來,制策被列入第三等的,只有吳育和蘇軾而已。
除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叛官。關中自元昊叛,民貧役重,岐下歲輸南山木筏,自渭入河,經砥柱之險,衙吏踵破家。軾訪其利害,為修衙規(guī),使自擇水工以時進止,自是害減半。
【譯】任職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叛官。關中自從元昊叛亂后,百姓貧困差役繁重,岐山下每年輸送到南山的木筏,從渭河進入黃河,經過砥柱的險處,衙前役人相繼破產。蘇軾訪察到其利弊所在,為他們修訂衙規(guī),讓他們自己選擇水工按時進送或停止,從此害處被減少了一半。
治平二年,入判登聞鼓院。英宗自藩邸聞其名,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知制誥。宰相韓琦曰:“軾之才,遠大器也,他日自當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養(yǎng)之,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皆欲朝廷進用,然后取而用之,則人人無復異辭矣。今驟用之,則天下之士未必以為然,適足以累之也。”英宗曰:“且與修注如何?”琦曰:“記注與制誥為鄰,未可遽授。不若于館閣中近上貼職與之,且請召試。”英宗曰:“試之未知其能否,如軾有不能邪?”琦猶不可,及試二論,復入三等,得直史館。軾聞琦語,曰:“公可謂愛人以德矣。”
會洵卒,賻以金帛,辭之,求贈一官,于是贈光祿丞。洵將終,以兄太白早亡,子孫未立,妹嫁杜氏,卒未葬,屬軾。軾既除喪,即葬姑。后官可蔭,推與太白曾孫彭。
【譯】 治平二年,入朝判登聞鼓院。英宗在做藩王時就聽到他的名聲,想用唐朝舊例召他進翰林院,管理制誥之事。宰相韓琦說:“蘇軾的才能,遠大杰出,將來自然應當擔當天下大任。關鍵在于朝廷要培養(yǎng)他,使天下的士人無不敬畏羨慕而佩服他,都想要朝廷使用他,然后召來加以重用,那所有的人都沒有異議了。現在突然重用他,天下的士人未必以為正確,恰恰足以使他受到牽累。”英宗說:“姑且給他修注一職如何?”韓琦說:“記注和知制誥地位相近,不可馬上授予。不如在館閣中較靠上的貼職授予他,而且請召來考試。”英宗說:“考試不知他能否勝任,像蘇軾會有不能擔任的嗎?”韓琦還是不同意,到試了兩篇論,又列入三等,得到了直史館的職位。蘇軾聽到了韓琦的話,說:“韓公可以說是用德行來愛護人的呀。”
適逢蘇洵去世,朝廷賜給他金帛,蘇軾推辭了,要求贈父親一個官職,于是贈光祿丞。蘇洵將死,因哥哥太白早死,子孫沒有成人,妹妹嫁給杜氏,死了還未下葬,囑咐蘇軾。蘇軾服喪期滿后,就馬上安葬了姑母。后來大官可以讓子孫得蔭,就推讓給了蘇太白的曾孫蘇彭。
熙寧二年,還朝。王安石執(zhí)政,素惡其議論異己,以判官告院。四年,安石欲變科舉、興學校,詔兩制、三館議。軾上議曰:
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責實。使君相有知人之明,朝廷有責實之政,則胥史皂隸未嘗無人,而況于學校貢舉乎?雖因今之法,臣以為有余。使君相不知人,朝廷不責實,則公卿侍從常患無人,而況學校貢舉乎?雖復古之制,臣以為不足。夫時有可否,物有廢興,方其所安,雖
慶歷固嘗立學矣,至于今日,惟有空名僅存。今將變今之禮,易今之俗,又當發(fā)民力以治宮室,斂民財以食游士。百里之內,置官立師,獄訟聽于是,軍旅謀于是,又簡不率教者屏之遠方,則無乃徒為紛亂,以患苦天下邪?若乃無大更革,而望有益于時,則與慶歷之際何異?故臣謂今之學校,特可因仍舊制,使先王之舊物,不廢于吾世足矣。至于貢舉之法,行之百年,治亂盛衰,初不由此。陛下視祖宗之世,貢舉之法,與今為孰精?言語文章,與今為孰優(yōu)?所得人才,與今為孰多?天下之事,與今為孰辦?較此四者之長短,其議決矣。
今所欲變改不過數端:或曰鄉(xiāng)舉德行而略文詞,或曰專取策論而罷詩賦,或欲兼采譽望而罷封彌,或欲經生不帖墨而考大義,此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也。愿陛下留意于遠者、大者,區(qū)區(qū)之法何預焉。臣又切有私憂過計者。夫性命之說,自子貢不得聞,而今之學者,恥不言性命,讀其文,浩然無當而不可窮;觀其貌,超然無著而不可挹,此豈真能然哉!蓋中人之性,安于放而樂于誕耳。陛下亦安用之?
【譯】熙寧二年,蘇軾回到朝廷。王安石執(zhí)政,向來厭惡蘇軾的議論和自己不同,任命他做判官告院。熙寧四年,王安石想要改革科舉、興辦學校,皇帝下詔叫翰林學士和知制誥,史館、昭文館和集賢院的官員商議。蘇軾上折發(fā)表議論說:
求得人才的道路,在于了解人;了解人的方法,在于注重實際。假使君主和宰相有了解人的英明,朝廷有注重實際的政策,那么就是小吏衙役中也未嘗沒有人才,何況學校和科舉呢?即使沿用現在的辦法,我以為人才還有余。如果君主和宰相沒有知人之明,朝廷不求實,即使在公卿和侍從之臣中也會常常憂慮沒有人才,又何況學校和科舉呢?即使恢復古代的制度,我以為還是不夠。至于時代有可行與不可行,政事有隨時廢興的不同,正是合適的時候,即使是
慶歷年間開始設立學校,到了今天,僅存空名。現在要改變當今的禮制,更改當今的風俗,又要發(fā)動百姓來修建官府,收取百姓的財物來養(yǎng)活游學的士人。在方圓百里之內,設官員立教師,刑獄之事在這里審判,軍事問題在這里討論,又要選汰不服從教化的人驅逐到遠方去,那豈不是徒然制造紛亂,使天下人愁苦嗎?至于不作大的更改,而希望對現在有所裨益,那和慶歷時代有何不同?所以我認為今天的學校,但可因循舊制,沿用先王的舊制度,不在我們這代廢去就夠了。至于科舉的辦法,實行了一百年,國家的治亂和盛衰,根本不由此決定。陛下看祖宗的時候,科舉的辦法,和今天的比起來哪一個更精?言語和文章,和今天比哪一個更好?所得到的人才,和今天比哪一個更多?天下的事,和今天比哪一個更處理得好?把這四點的優(yōu)劣一比較,那爭論就可以解決了。
現在想要改變的不過是這幾點:有的說鄉(xiāng)試選拔人才注重德行而忽略文詞,有的說專取策論而免試詩賦,有的想兼取名望而免去密封試卷,有的想使應試者免考帖去部分經文默寫字句而考大義,這些都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請陛下留意在長遠的、重大的事情上,這些區(qū)區(qū)的方法又何相干。我又實在有過于憂慮的方面。那些關于人性天命的說法,從子貢開始就沒再聽說,而現在治學的人,以不說人性天命為恥,讀他們的文章,大而無當不可追根問底;看這些人的相貌,更是高超卻沒有顯著的特征加以斟酌,這難道真能如此嗎?大抵中等人的性情,安于放縱而喜為怪誕而已。陛下又要怎樣使用他們呢?
議上,神宗悟曰:“吾固疑此,得軾議,意釋然矣。”即日召見,問:“方今政令得失安在?雖朕過失,指陳可也。”對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縱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斷,但患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愿鎮(zhèn)以安靜,待物之來,然后應之。”神宗悚然曰:“卿三言,朕當熟思之。凡在館閣,皆當為朕深思治亂,無有所隱。”軾退,言于同列。安石不悅,命權開封府推官,將困之以事。軾決斷精敏,聲聞益遠。會上元敕府市浙燈,且令損價。軾疏言:“陛下豈以燈為悅?此不過以奉二宮之歡耳。然百姓不可戶曉,皆謂以耳目不急之玩,奪其口體必用之資。此事至小,體則甚大,愿追還前命。”即詔罷之。
【譯】 奏議上呈后,神宗覺悟地說:“我本來懷疑這事,得到蘇軾的奏議,心里就清楚了。”當天召見他,問道:“當今政策法令的得失在哪里?即使是我的過失,也可以指出來。”蘇軾回答說:“陛下性格天生明知,上天賜予文才武功,不用擔心不明察,不用擔心不勤政,不用擔心不決斷,只擔心治理事務太急躁,聽人話語太寬廣,進用官員太快速。希望能以安靜來治理國家,等待事物的出現,然后加以處理。”神宗震驚地說:“你的三句話,我應當仔細地考慮。凡是在館閣的人,都應當為我深思治亂的辦法,不要有所隱瞞。”蘇軾退下,和同僚講起這些事。王安石不高興,令他做開封府推官,將用事務來困擾他。蘇軾決斷精當敏捷,名聲傳得更遠。正逢元宵節(jié)下令要開封府購買浙江的燈,而且命令降低價格。蘇軾上疏說:“陛下難道喜歡燈嗎?這不過是奉承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歡笑而已。但百姓不能每家都買,都認為以不急用的耳目玩好,奪去他們衣食所必需的錢財。這件事極小,而關系很大,希望您能追回成命。”皇帝下詔書免去此舉。
時安石創(chuàng)行新法,軾上書論其不便,曰:
臣之所欲言者,三言而已。愿陛下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如木之有根,燈之有膏,魚之有水,農夫之有田,商賈之有財。失之則亡,此理之必然也。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眾而不安,剛果自用而不危者。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悅矣。
祖宗以來,治財用者不過三司。今陛下不以財用付三司,無故又創(chuàng)制置三司條例一司,使六七少年,日夜講求于內,使者四十余輩,分行營干于外。夫制置三司條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與使者四十余輩,求利之器也。造端宏大,民實驚疑;創(chuàng)法新奇,吏皆惶惑。以萬乘之主而言利,以天子之宰而治財,論說百端,喧傳萬口,然而莫之顧者,徒曰:“我無其事,何恤于人言。”操網罟而入江湖,語人曰“我非漁也”,不如捐網罟而人自信。驅鷹犬而赴林藪,語人曰“我非獵也”,不如放鷹犬而獸自馴。故臣以為欲消讒慝而召和氣,則莫若罷條例司。
今君臣宵旰,幾一年矣,而富國之功,茫如捕風,徒聞內帑出數百萬緡,祠部度五千余人耳。以此為術,其誰不能?而所行之事,道路皆知其難。汴水濁流,自生民以來,不以種稻。今欲陂而清之,萬頃之稻,必用千頃之陂,一歲一淤,三歲而滿矣。陛下遂信其說,即使相視地形,所在鑿空,訪尋水利,妄庸輕剽,率意爭言。官司雖知其疏,不敢便行抑退,追集老少,相視可否。若非灼然難行,必須且為興役。官吏茍且順從,真謂陛下有意興作,上糜帑廩,下奪農時。堤防一開,水失故道,雖食議者之肉,何補于民!臣不知朝廷何苦而為此哉?
自古役人,必用鄉(xiāng)戶。今者徒聞江、浙之間,數郡顧役,而欲措之天下。單丁、女戶,蓋天民之窮者也,而陛下首欲役之,富有四海,忍不加恤!自楊炎為兩稅,租調與庸既兼之矣,奈何復欲取庸?萬一后世不幸有聚斂之臣,庸錢不除,差役仍舊,推所從來,則必有任其咎者矣。青苗放錢,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歲常行。雖云不許抑配,而數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與?計愿請之戶,必皆孤貧不濟之人,鞭撻已急,則繼之逃亡,不還,則均及鄰保,勢有必至,異日天下恨之,國史記之,曰“青苗錢自陛下始”,豈不惜哉!且常平之法,可謂至矣。今欲變?yōu)榍嗝纾瑝谋顺纱耍鶈视舛啵澒俸γ瘢m悔何及!
昔漢武帝以財力匱竭,用賈人桑羊之說,買賤賣貴,謂之均輸。于時商賈不行,盜賊滋熾,幾至于亂。孝昭既立,霍光順民所欲而予之,天下歸心,遂以無事。不意今日此論復興。立法之初,其費已厚,縱使薄有所獲,而征商之額,所損必多。譬之有人為其主畜牧,以一牛易五羊。一牛之失,則隱而不言;五羊之獲,則指為勞績。今壞常平而言青苗之功,虧商稅而取均輸之利,何以異此?臣竊以為過矣。議者必謂:“民可與樂成,難與慮始。”故陛下堅執(zhí)不顧,期于必行。此乃戰(zhàn)國貪功之人,行險僥幸之說,未及樂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愿陛下結人心者,此也。
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不在乎強與弱;歷數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薄厚,不在乎富與貧。人主知此,則知所輕重矣。故臣愿陛下務崇道德而厚風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貪富強。愛惜風俗,如護元氣。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齊眾,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闊,老成初若遲鈍。然終不肯以彼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喪大也。仁祖持法至寬,用人有敘,專務掩覆過失,未嘗輕改舊章。考其成功,則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則十出而九敗;以言乎府庫,則僅足而無余。徒以德澤在人,風俗知義,故升遐之日,天下歸仁焉。議者見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舉,乃欲矯之以苛察,齊之以智能,招來新進勇銳之人,以圖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澆風已成。多開驟進之門,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從跬步可圖,俾常調之人舉生非望,欲望風俗之厚,豈可得哉?近歲樸拙之人愈少,巧進之士益多。惟陛下哀之救之,以簡易為法,以清凈為心,而民德歸厚。臣之所愿陛下厚風俗者,此也。
祖宗委任臺諫,未嘗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升,許以風聞,而無官長。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臺諫固未必皆賢,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須養(yǎng)其銳氣,而借之重權者,豈徒然哉?將以折奸臣之萌也。今法令嚴密,朝廷清明,所謂奸臣,萬無此理。然養(yǎng)貓以去鼠,不可以無鼠而養(yǎng)不捕之貓;畜狗以防盜,不可以無盜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設此官之意,下為子孫萬世之防?臣聞長老之談,皆謂臺諫所言,常隨天下公議。公議所與,臺諫亦與之;公議所擊,臺諫亦擊之。今者物論沸騰,怨讟交至,公議所在,亦知之矣。臣恐自茲以往,習慣成風,盡為執(zhí)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紀綱一廢,何事不生!臣之所愿陛下存紀綱者,此也。
【譯】 當時王安石正推行新法,蘇軾上書論新法不利,說:
我所想說的,三句話而已。請求陛下維系人心,敦厚風俗,保存法紀。君主所依靠的是人心罷了,正像樹有根,燈有油,魚有水,農夫有田,商人有錢。失去了就會滅亡,這是必然的道理。從古到今,沒有說和順平易和眾人同心而不能安定,剛愎自用而不遇危險的。陛下也知道人們對新法的不滿了。
從祖宗一直以來,管理財政的是三司。現在陛下不把財政交付給三司,無故又創(chuàng)立制置三司條例司,用六七個青年人,日夜在里面討論研究,又派出四十多人,分頭出外辦事。那制置三司條例司,是求利的名義;六七個青年人和四十多個派出人員,是求利的工具。開創(chuàng)的聲勢很大,百姓實在驚訝疑慮;創(chuàng)立的法令新奇,差吏都很畏懼疑惑。用皇帝的身份來謀求財利,用天子的宰相來管理財務,人們產生種種議論,萬民議論紛紛,然而朝廷卻置之不顧,還說:“我沒有這事,何必顧慮別人說。”正如拿著魚網到江湖去,對人說“我不是去捕魚”,不如丟掉魚網而人們自然相信。趕著鷹和狗進入山林,對人說“我不是去打獵”,不如放掉鷹和狗而野獸自然安靜。所以我以為要消除讒言而招致和氣,那就不如撤銷制置三司條例司。
現在君臣都日夜忙碌連吃飯的時間都延遲,幾乎一年了,而使國家富裕的功績,還茫然像捕風一樣,只聽說內府拿出幾百萬緡錢,祠部給僧侶度牒五千多人而已。用這些手段作為富國的辦法,誰不能做呢?而所實行的事情,路人都知道其困難。汴河的水很混濁,從有人以來,不用來種稻。現在想建陂池使水變清,一萬頃的稻田,一定要用一千頃的陂池,一年一淤,三年而陂池就滿了。陛下就相信這種說法,即使考察地形,所在之處鑿空,尋求水利,狂妄庸人輕浮,隨意爭相進言。有關部門雖然明了辦法不合適,不敢就此斥退,卻追集當地老少,去看可否實行。如果不是明顯地難于做到,必定姑且興起工役。官吏們暫且順從,真認為是陛下有意興起工程,對上浪費國家財物,對下奪去農民耕作時間。堤壩防線一開,水流離開就有的河道,即使吃了建議者的肉,對百姓又有什么補益!我不知道朝廷何苦要這樣做呢?
從古以來的役人,一定用鄉(xiāng)間的人。現在聽說江、浙之間,有幾個州雇人代役,而要把這辦法施行于天下。單丁戶、女戶,這是天生百姓中窮苦的人,而陛下首先要役使他們,皇帝擁有四海的財富,竟對這些人不加憐恤!自從楊炎制定兩稅法,原來的租調與庸已經都包括在內了,怎么又想取力役錢?萬一后代不幸有搜刮錢財的臣子,力役錢不去而差役仍舊,以此追查,則必然有要擔當其罪責的人。青苗放錢,以前就禁止。現在陛下開始立為成法,每年都照常執(zhí)行。雖說不許強迫借款,而幾代之后,暴君和貪官的出現,陛下能保證得了嗎?估計那些愿意申請青苗錢的民戶,一定都是孤弱貧窮無法生活的人,用鞭打來催還很急,接著是逃亡,人不回來,就攤派給鄰居和擔保人,這是勢所必然的,將來天下人恨這事,國史記載此事,說“青苗錢從陛下開始”,難道不可惜嗎!而且常平之法,已經極好了。現在要變?yōu)榍嗝绶ǎ茐哪且环N確立這一種,所損失的更多,虧損官府危害人民,(到那時)即使后悔也來不及了!
從前漢武帝因財力枯竭,用商人桑宏羊的辦法,在貨物賤時買進貴時賣出,叫作均輸。當時商人們都停止來往販賣,盜賊更猖獗,幾乎釀成亂事。孝昭登上帝位后,霍光順應民心取消均輸法,天下歸心,沒有出現亂事。想不到今天桑宏羊此論又興起了。立法之初,所花費的錢財已不少,縱然能稍有收獲,而能征收的商稅,所受損失必然很多。譬如有人為主人畜牧,用一頭牛換來五只羊。失去一頭牛,就隱瞞不說;獲得五只羊,卻指為功勞。現在毀棄常平法而說青苗法的功績,損害商稅而取得均輸的利益,和這個有什么區(qū)別呢?我以為是錯了。議論的人必然說:“百姓樂于見到成功,卻難于開始。”所以陛下不顧輿論堅持這種做法,一定要實行下去。這是戰(zhàn)國時代那些貪功的人,冒險想僥幸成功的說法,不等到事情的成功,而怨恨已經起來了。我希望陛下維系人心的原因,就在于這里。
國家存亡的原因,在于道德的深淺,不在于強大和弱小;朝代長短的原因,在于風俗的厚薄,不在于富裕和貧窮。君主如果懂得這些,就會知道事情的輕重。所以我希望陛下崇尚道德而使風俗淳厚,不希望急于有功績而貪求富強。愛惜風俗,像保護元氣一樣。圣人不是不知道嚴厲苛刻的法律可以使民眾齊心,勇敢強悍的人可以成事,忠誠厚道的人過于迂腐,老成的人看似遲鈍。但始終不肯用那些人來代替這些人的原因,是知道那樣做說得少,而所喪失的要多。仁宗執(zhí)法極為寬大,用人有次序,專求體諒人的過錯,從不輕易變更舊的法規(guī)。查考政績,則可以說未必盡善盡美。拿用兵來說,十次出兵九次失敗;拿府庫來說,則僅能開支而沒有剩余。但恩德在人們心中,風俗是普遍知道禮儀,所以逝世的時候,天下人都歸心于他的仁德。議論的人看到他晚年官吏多數因循茍且,沒有振作,就想用苛察來糾正,用智慧能力來整頓,招來一批新進有勇氣的人,以求一切速成的功效。還沒有收到好處,而澆薄的風俗已經養(yǎng)成。開了很多驟然晉升的門,使人有意外的得益,一小步就可跨上公卿和侍從之臣的地位,使按照常規(guī)升遷的人終生難于期望,這樣而想要風俗淳厚,難道能得到嗎?近年來質樸的人越來越少,取巧升進的人越來越多。請陛下哀憐拯救,以簡易作為施政之法,以清凈作為施政之心,而使百姓的道德歸于淳厚。我希望陛下淳厚風俗的原因,就在于這里。
祖宗任用御史和諫官,從沒有把一個說話的人治罪。即使小小有所責罰,不久就將其超升,允許他們將所聽到的上奏,而不論是涉及什么官長。說到皇帝,皇上就要端正顏色聽取;有關朝廷,那宰相就得等候處理。御史和諫官自然不一定都賢能,他們所說的也不一定都對。但須要養(yǎng)成他們敢于說話的勇氣,而給予他們大權,難道是徒然的嗎?是要用他們來消除萌生奸臣的危險。現在法令嚴密,朝廷清明,所謂有奸臣,當然萬萬沒有這個道理。但養(yǎng)貓是為了消滅老鼠,不可以因為沒有老鼠就養(yǎng)不捉老鼠的貓;養(yǎng)狗是為了防小偷,不可以因為沒有小偷就養(yǎng)不叫的狗。陛下豈能不對上想到祖宗設立這官職的用意,對下為子孫萬代作提防呢?我聽到長老的議論,都說御史諫官所說的,常常是跟隨天下的公議。公議所贊同的,御史諫官也贊同;公議所抨擊的,御史諫官也抨擊。現在輿論沸騰,各種怨恨的話都有,公議所在,也可以知道了。我恐怕從此以后,習慣成了風氣,都為執(zhí)政大臣私人說話,直到君主被孤立,法紀全被廢除,(到那時)有什么事情不會出現!我希望陛下保存法紀的原因,就在于這里。
軾見安石贊神宗以獨斷專任,因試進士發(fā)策,以“晉武平吳以獨斷而克,苻堅伐晉以獨斷而亡,齊恒專任管仲而霸,燕噲專任子之而敗,事同而功異”為問,安石滋怒,使御史謝景溫論奏其過,窮治無所得,軾遂請外,通判杭州。高麗入貢,使者發(fā)幣于官吏,書稱甲子。軾卻之曰:“高麗于本朝稱臣,而不稟正朔,吾安敢受!”使者易書稱熙寧,然后受之。
【譯】蘇軾看到王安石輔助神宗用獨斷專行來處理事務,因此在考試進士策問時出題,以“晉武帝平吳因獨斷而成功,苻堅進攻東晉因獨斷而滅亡,齊桓公專任管仲而成就霸業(yè),,燕噲專任子之而失敗,事情相同而效果相反”作為題目。王安石大怒,叫御史謝景溫論奏他的過失,窮加審查而一無所得,蘇軾就請求到外地任職,做了杭州通判。高麗來進貢,使者向官吏分送見面的禮品,書函用甲子紀年。蘇軾拒絕說:“高麗對本朝稱臣,而不接受我們的年號,我怎敢接受!” 使者換了寫熙寧年號的書函,然后才接受。
時新政日下,軾于其間,每因法以便民,民賴以安。徙知密州。司農行手實法,不時施行者以違制論。軾謂提舉官曰:“違制之坐,若自朝廷,誰敢不從?今出于司農,是擅造律也。”提舉官驚曰:“公姑徐之。”未幾,朝廷知法害民,罷之。
【譯】當時新的法令紛紛頒布,蘇軾在這期間,常常設法使這些法令有利于百姓,百姓得以安寧。改任密州知州。司農寺實行自報財產的手實法,不立即實行的以違反詔令論罪。蘇軾對提舉官說:“違反詔令的罪責,如果出自朝廷,誰敢不服從?現在出于司農寺,這是擅自制定法令。” 提舉官吃驚地說:“你慢一點推行新法。”不久,朝廷知道這法令有害于百姓,撤銷了它。
有盜竊發(fā),安撫司遣三班使臣領悍卒來捕,卒兇暴恣行,至以禁物誣民,入其家爭斗殺人,且畏罪驚潰,將為亂。民奔訴軾,軾投其書不視,曰:“必不至此。”散卒聞之,少安,徐使人招出戮之。徙知徐州。河決曹村,泛于梁山泊,溢于南清河,匯于城下,漲不時泄,城將敗,富民爭出避水。軾曰:“富民出,民皆動搖,吾誰與守?吾在是,水決不能敗城。”驅使復入。軾詣武衛(wèi)營,呼卒長曰:“河將害城,事急矣,雖禁軍且為我盡力。”卒長曰:“太守猶不避涂潦,吾儕小人,當效命。”率其徒持畚鍤以出,筑東南長堤,首起戲馬臺,尾屬于城。雨日夜不止,城不沉者三版。軾廬于其上,過家不入,使官吏分堵以守,卒全其城。復請調來歲夫增筑故城,為木岸,以虞水之再至。朝廷從之。
【譯】有強盜作案,安撫司派三班武官帶領驕悍的兵卒來捕捉,兵卒兇暴橫行,至于誣陷百姓藏有宮禁之物,進入人家爭斗殺人,而后又畏罪逃散,將要作亂。百姓奔走告訴蘇軾,蘇軾把控訴書扔在地上不看,說:“一定不至于這樣。”逃散的兵卒聽說了這件事,稍為安心,蘇軾慢慢地派人招引他們出來殺掉。調任徐州知州。黃河在曹村決口,泛濫到梁山泊,流入南清河,匯集于徐州城下,水位上漲如不及時排泄,城墻將要被浸壞,富裕的百姓爭著出城避水。蘇軾說:“富人出去了,百姓都動搖,我和誰守城?我在這里,水一定不能沖塌城墻。”又把富人重新趕進城去。蘇軾到武衛(wèi)營去,對卒長說:“河水將要沖壞城墻,事情緊急,你們雖是禁軍,姑且給我出力。”卒長說:“太守尚且不躲避水患,我等小人,應當效命。”他就率領兵卒拿著畚箕鐵鍬出去,筑起東南長堤,從戲馬臺開始,直到城墻。雨日夜下個不停,城墻沒有被淹沒的僅有三版。蘇軾住在堤上,路過家門也不進去,派官吏分段防守,最終保全了這座城。他又請求調發(fā)第二年的役人來增筑舊城,又用木頭筑堤岸,以防水再來。朝廷同意了他的做法。
徙知湖州,上表以謝。又以事不便民者不敢言,以詩托諷,庶有補于國。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摭其表語,并媒薛所為詩以為訕謗,逮赴臺獄,欲置之死,鍛煉久之不決。神宗獨憐之,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軾與田父野老,相從溪山間,筑室于東坡,自號“東坡居士。”
【譯】 調任湖州知州,上表謝恩。又因為有些事對百姓不利而不敢說,用詩來諷刺,以求有益于國家。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摘取他章表中的話,并且引申附會他所作的詩說是誹謗皇上,逮捕進御史臺監(jiān)獄,想處以死罪,羅織罪名很久不能判決。神宗獨自憐惜他,把他作為黃州團練副使安置。蘇軾與農夫老翁,一起在溪谷山林間生活,在東坡建造房屋,自稱“東坡居士。”
三年,神宗數有意復用,輒為當路者沮之。神宗嘗語宰相王珪、蔡確曰:“國史至重,可命蘇軾成之。”珪有難色。神宗曰:“軾不可,姑用曾鞏。”鞏進《太祖總論》,神宗意不允,遂手扎移軾汝州,有曰:“蘇軾黜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材實難,不忍終棄。”軾未至汝,上書自言饑寒,有田在常,愿得居之。朝奏入,夕報可。
【譯】元豐三年,神宗幾次有意重新起用蘇軾,常被當權的人阻止。神宗曾對宰相王珪、蔡確說:“國史極其重要,可以叫蘇軾來完成。” 王珪面有難色。神宗說:“蘇軾不可以的話,姑且用曾鞏。”曾鞏進呈《太祖總論》,神宗不滿意,就手書圣旨叫蘇軾移居汝州,曾說:“蘇軾貶斥在外反省過錯,過了幾年認識更深,人才實在難得,不忍心終身摒棄。”蘇軾未到汝州,上書自稱饑寒,有田產在常州,愿意在那里居住。早上上奏,晚上就答復允準。
道過金陵,見王安石,曰:“大兵大獄,漢、唐滅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連年不解,東南數起大獄,公獨無一言以救之乎?”安石曰:“二事皆惠卿啟之,安石在外,安敢言?”軾曰:“在朝則言,在外則不言,事君之常禮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禮,公所以待上者,豈可以常禮乎?”安石厲聲曰:“安石須說。”又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又曰:“人須是知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弗為,乃可。”軾戲曰:“今之君子,爭減半年磨勘,雖殺人亦為之。”安石笑而不言。
【譯】蘇軾路過金陵,見到王安石,說:“大的軍事行動和大刑獄,是漢、唐滅亡的預兆。祖宗用仁厚治理天下,正要改變這些。現在對夏用兵,連年不停,東南又多次興起大獄,你沒有一句話去補救嗎?”王安石說:“兩件事都是呂惠卿發(fā)動的,我王安石在外地,怎么敢說?”蘇軾說:“在朝廷就說話,在外地就不說,這是服事君王的禮節(jié)。皇上對待你不是通常的禮節(jié),你對待皇上,難道可以用常禮?”王安石厲聲說:“我王安石要講。”又說:“話出在我王安石的口,進了你蘇子瞻的耳朵。”又說:“人必須知道做一件不義的事,殺一個無罪的人,即使得到天下也不能這樣做,終可以算是好人。”蘇軾開玩笑說:“現在的君子們,爭著減少半年的磨勘期,即使殺人也能做出來。”王安石笑著不說話。
至常,神宗崩,哲宗立,復朝奉郎、知登州,召為禮部郎中。軾舊善司馬光、章敦。時光為門下侍郎,敦知樞密院,二人不相合,敦每以謔侮困光,光苦之。軾謂敦曰:“司馬君實時望甚重。昔許靖以虛名無實,見鄙于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譽,播流四海,若不加禮,必以賤賢為累’。先主納之,乃以靖為司徒。許靖且不可慢,況君實乎?”敦以為然,光賴以少安。
【譯】蘇軾到常州,神宗去世,哲宗即位,授朝奉郎、登州知州,召他做禮部郎中。蘇軾以前和司馬光、章敦友善。當時司馬光任門下侍郎,章敦任樞密使,兩個人意見不合,章敦常常用戲弄侮辱來為難司馬光,司馬光為此苦惱。蘇軾對章敦說:“司馬君實在當前名望很重。從前許靖因虛名而無實用,被蜀先主所鄙視,法正說:‘許靖的虛名,傳播天下,如果不加禮遇,必然會被當作看輕賢人。’先主接納了,于是讓許靖做了司徒。許靖尚且不可慢待,何況司馬君實呢?” 章敦認為對,司馬光靠這稍得安寧。
遷起居舍人。軾起于憂患,不欲驟履要地,辭于宰相蔡確。確曰:“公徊翔久矣,朝中無出公右者。”軾曰:“昔林希同在館中,年且長。”確曰:“希固當先公耶?”卒不許。元佑元年,軾以七品服入侍延和,即賜銀緋,遷中書舍人。
【譯】 升為起居舍人。蘇軾從憂患中被起用,不想驟然間登上要職,向宰相蔡確推辭。蔡確說:“你徘徊不進已經很久了,朝廷中沒有比你更合適的。”蘇軾說:“從前林希和我同在館里,而且他年紀大。”蔡確說:“林希真應當比你先起用嗎?”終于沒有答應。元佑元年,蘇軾以七品官服入侍皇帝于延和殿,賜他銀緋,升為中書舍人。
初,祖宗時,差役行久生弊,編戶充役者不習其役,又虐使之,多致破產,狹鄉(xiāng)民至有終歲不得息者。王安石相神宗,改為免役,使戶差高下出錢雇役,行法者過取,以為民病。司馬光為相,知免役之害,不知其利,欲復差役,差官置局,軾與其選。軾曰:“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害,掊斂民財,十室九空,斂聚于上而下有錢荒之患。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專力于農,而貪吏猾胥得緣為奸。此二害輕重,蓋略等矣。”光曰:“于君何如?”軾曰:“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三代之法,兵農為一,至秦始分為二,及唐中葉,盡變府兵為長征之卒。自爾以來,民不知兵,兵不知農,農出谷帛以養(yǎng)兵,兵出性命以衛(wèi)農,天下便之。雖圣人復起,不能易也。今免役之法,實大類此。公欲驟罷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罷長征而復民兵,蓋未易也。”光不以為然。軾又陳于政事堂,光忿然。軾曰:“昔韓魏公刺陜西義勇,公為諫官,爭之甚力,韓公不樂,公亦不顧。軾昔聞公道其詳,豈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耶?”光笑之。尋除翰林學士。
【譯】 起初,祖宗的時候,差役法實行久了產生弊端,百姓中充任徭役的人不熟悉,又虐待他們,多數導致破產,人少的鄉(xiāng)中,百姓甚至有一年到頭不得休息的。王安石輔佐神宗,改成免役法,使各戶按等地高下出錢雇人代役,執(zhí)行法令的人往往索取過分,成為百姓的災害。司馬光任宰相,知道免役法的害處,不知道它的好處,想要恢復差役法,派官員設立機構,蘇軾也在人選當中。蘇軾說:“差役法、免役法,各有其利弊。免役法的害處,是搜刮百姓的錢財,弄得十室九空,錢財聚斂到上面而下層百姓有錢荒的災患。差役法的害處,是百姓經常為官府服役,不能專心致力于農業(yè),而貪官污吏從中徇私舞弊。這兩種害處,大致相等。”司馬光說:“你說怎么辦?”蘇軾說:“法制沿襲,那么事情就容易成功,遇事循序漸進,那么百姓就不會驚恐。三代的法令,兵農合一,到秦代開始分為二,到唐代中葉,把所有的府兵變?yōu)殚L期征戰(zhàn)的兵卒。從這時以來,百姓不懂軍事,士兵不懂農事,農民拿出糧食絲帛來養(yǎng)活士兵,士兵拿出性命來保護農民,天下人以為好。即使圣人再來,也不能改變。現在的免役法,實在很像這事。你要馬上取消免役法而實行差役法,正如取消長期征戰(zhàn)的軍隊而恢復軍民合一,大概不易辦到。”司馬光不認為那樣做是對的。蘇軾又在政事堂陳述他的看法,司馬光很生氣。蘇軾說:“過去韓魏公要給陜西義勇刺字,你做諫官,爭執(zhí)得很兇,韓魏公不高興,你也不管。我從前聽你說過詳情,難道你今天做宰相,不許我暢所欲言嗎?”司馬光笑了笑。不久任命他為翰林學士。
二年,兼侍讀。每進讀至治亂興衰、邪正得失之際,未嘗不反復開導,覬有所啟悟。哲宗雖恭默不言,輒首肯之。嘗讀祖宗《寶訓》,因及時事,軾歷言:“今賞罰不明,善惡無所勸沮;又黃河勢方北流,而強之使東;夏人入鎮(zhèn)戎,殺掠數萬人,帥臣不以聞。每事如此,恐浸成衰亂之漸。”
【譯】元佑二年,兼侍讀。每次在皇帝面前誦讀到治亂興衰、奸邪正直及朝政得失的時候,未曾不反復開導,希望對皇帝有所啟發(fā)。哲宗雖然恭敬沉默不說話,常常很贊成。曾經讀到祖宗的《寶訓》,因而講到時事,蘇軾一一地訴說:“現在賞賜處罰不分明,善沒有勉勵惡沒有禁止;又黃河正向北流,而硬要它向東流;西夏攻入鎮(zhèn)戎軍,殺掠幾萬人,統(tǒng)帥不奏報。每每出現這類事情,恐怕漸漸會成為衰亡和動亂的開端。”
軾嘗鎖宿禁中,召入對便殿,宣仁后問曰:“卿前年為何官?”曰:“臣為常州團練副使。”。曰:“今為何官?”曰:“臣今待罪翰林學士。”曰:“何以遽至此?”曰:“遭遇太皇太后、皇帝陛下。”曰:“非也。”曰:“豈大臣論薦乎?”曰:“亦非也。”軾驚曰:“臣雖無狀,不敢自他途以進。”曰:“此先帝意也。先帝每誦卿文章,必嘆曰:‘奇才,奇才!’但未及進用卿耳。”軾不覺哭失聲,宣仁后與哲宗亦泣,左右皆感涕。已而命坐賜茶,徹御前金蓮燭送歸院。
【譯】蘇軾曾經在宮中鎖門執(zhí)宿,被召進便殿面見太后和皇帝,宣仁后問道:“你前年做什么官?”蘇軾說:“臣是常州團練副使。”又問:“現在做什么官?”回答說:“臣現在任翰林學士。”又問:“憑什么能驟然升到這個官位?”回答說:“碰到了太皇太后、皇帝陛下。”太后說:“不是。”蘇軾說:“難道是大臣論奏保薦嗎?”說:“也不是。”蘇軾驚訝地說:“臣雖然沒有品行,不敢從其他途徑上進。”太后說:“這是先帝的意思。先帝每次誦讀你的文章,一定嘆賞說‘奇才,奇才’,只不過沒來得及進用你罷了。”蘇軾不覺哭出聲來,宣仁后和哲宗也哭了,左右的人都感動流淚。一會兒又命蘇軾坐下并賜茶,撤去皇帝面前的金蓮燭舉燭送蘇軾回翰林院。
三年,權知禮部貢舉。會大雪苦寒,士坐庭中,噤未能言。軾寬其禁約,使得盡技。巡鋪內侍每摧辱舉子,且持暖昧單詞,誣以為罪,軾盡奏逐之。
【譯】元佑三年,權知禮部貢舉。正逢大雪嚴寒,士子們坐在庭院中,顫抖地不能說話。蘇軾放寬他們的禁約,使他們能盡量發(fā)揮。巡視考場的宦官常侮辱應試士人,而且抓住意義曖昧的個別辭語,誣陷為罪狀,蘇軾把這些宦官都奏請驅逐。
四年,積以論事,為當軸者所恨。軾恐不見容,請外,拜龍圖閣學士、知杭州。未行,諫官言前相蔡確知安州,作詩借郝處俊事以譏太皇太后。大臣議遷之嶺南。軾密疏:“朝廷若薄確之罪,則于皇帝孝治為不足;若深罪確,則于太皇太后仁政為小累。謂宜皇帝敕置獄逮治,太皇太后出手詔赦之,則于仁孝兩得矣。”宣仁后心善軾言而不能用。軾出郊,用前執(zhí)政恩例,遣內侍賜龍茶、銀合,慰勞甚厚。
【譯】元佑四年,因積累了一些議論政事的話,被當權的人所恨。蘇軾怕不被他們所容忍,請求調到外地,任龍圖閣學士、杭州知州。尚未動身,諫官說前任宰相蔡確任安州知州,作詩借郝處俊的事譏諷太皇太后。大臣們建議把他流放嶺南。蘇軾上密奏說:“朝廷如果處分蔡確輕了,那對皇帝以孝治天下就不足;如果治罪重了,那對太皇太后的仁政又有所欠缺。認為應由皇帝下敕書立案逮捕治罪,太皇太后就下手詔寬赦他,那就仁和孝兩方面都得當了。”宣仁后心里認為蘇軾的話好而不能實行。蘇軾出行外任時,朝廷使用過去執(zhí)政大臣的舊例,派宦官賞賜他龍茶、銀盒,慰勞很優(yōu)厚。
既至杭,大旱,饑疫并作。軾請于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復得賜度僧牒,易米以救饑者。明年春,又減價糶常平米,多作饘粥藥劑,遣使挾醫(yī)分坊治病,活者甚眾。軾曰:“杭,水陸之會,疫死比他處常多。”乃裒羨緡得二千,復發(fā)橐中黃金五十兩,以作病坊,稍畜錢糧待之。
【譯】蘇軾到杭州后,遇上大旱,饑荒和瘟疫并發(fā)。蘇軾向朝廷請求,免去本路上供米的三分之一,又得賜予剃度僧人的牒文,用以換取米來救濟饑餓的人。第二年春天,又減價出售常平倉的米,做了很多粥和藥劑,派人帶著醫(yī)生到各街巷治病,救活的人很多。蘇軾說:“杭州是水陸交通的要地,得疫病死的人比別處常要多些。”于是收集多余的錢二千緡,又拿出自己囊中黃金五十兩,建造治病場所,漸漸積貯錢糧來防備疫病。
杭本近海,地泉咸苦,居民稀少。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民足于水。白居易又浚西湖水入漕河,自河入田,所溉至千頃,民以殷富。湖水多葑,自唐及錢氏,歲輒浚治,宋興,廢之,葑積為田,水無幾矣。漕河失利,取給江潮,舟行市中,潮又多淤,三年一淘,為民大患,六井亦幾于廢。軾見茅山一河專受江潮,鹽橋一河專受湖水,遂浚二河以通漕。復造堰閘,以為湖水畜泄之限,江潮不復入市。以余力復完六井,又取葑田積湖中,南北徑三十里,為長堤以通行者。吳人種菱,春輒芟除,不遣寸草。且募人種菱湖中,葑不復生。收其利以備修湖,取救荒余錢萬緡、糧萬石,及請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堤成,植芙蓉、楊柳其上,望之如畫圖,杭人名為“蘇公堤”。
【譯】杭州原來近海,當地泉水咸苦,居民稀少。唐代刺史李泌首先引西湖水造了六口井,百姓用水充足。白居易又疏通西湖水流入運河,從運河流入田畝,灌溉田地達一千頃,百姓因此殷實富裕。湖水中有很多茭白根,從唐朝到吳越錢氏,每年都疏浚治理,宋朝立國后,停止了,茭白根積為田,剩下水面沒有多少了。運河的便利喪失了,靠江中的潮水供水,船在市中行駛,潮水又多淤泥,三年淘挖一次,成為百姓的大災難,六口井也幾乎荒廢了。蘇軾看到茅山一條河專門接受江中潮水,鹽橋一條河專門接受湖水,就疏通二河來通航運。又造了壩堰閘門,用來作為積蓄和排泄湖水的樞紐,江中的潮水不再流入城市。用剩下的物力人力修復了六口井,又把茭白根堆積在湖中,筑成南北長三十里的長堤以便通行。吳地人種菱,到春天常加拔除,不留寸草。蘇軾還募人在湖中種菱,使茭白根不再生長。收取的錢準備用來修湖時使用,取來救荒剩余的錢一萬緡、糧一萬石,和請求得到的剃度僧人文牒一百份來招募工役。堤筑成后,又種了木芙蓉、楊柳在堤上,看上去就像圖畫一樣,杭州人稱之為“蘇公堤”。
杭僧凈源,舊居海濱,與舶客交通,舶至高麗,交譽之。元豐末,其王子義天來朝,因往拜焉。至是,凈源死,其徒竊持其像,附舶往告。義天亦使其徒來祭,因持其國母二金塔,云祝兩宮壽。軾不納,奏之曰:“高麗久不入貢,失賜予厚利,意欲求朝,未測吾所以待之厚薄,故因祭亡僧而行祝壽之禮。若受而不答,將生怨心;受而厚賜之,正墮其計。今宜勿與知,從州郡自以理卻之。彼庸僧猾商,為國生事,漸不可長,宜痛加懲創(chuàng)。”朝廷皆從之。未幾,貢使果至,舊例,使所至吳越七州,費二萬四千余緡。軾乃令諸州量事裁損,民獲交易之利,無復侵撓之害矣。
【譯】杭州僧人凈源,以往住在海邊,和外國商客來往,海船到高麗,人們都稱贊他。元豐末年,高麗王子義天來朝貢,順便去拜訪凈源。到了這里,凈源已經死了,他的徒弟私自拿他的畫像,附在海船中去告訴高麗人。義天也派他的人來祭奠凈源,因此叫他們帶著他們國母的兩座金塔,說是祝太皇太后和皇帝長壽。蘇軾不接受,上奏這事說:“高麗長久不來進貢,失去賞賜厚利,意圖入朝朝貢,猜不出我們待他們的厚薄,所以借祭死去的僧人而行祝壽之禮。如果受了而不答復,將會產生怨恨;受了而厚加賞賜,正中了他們的計謀。現在應不加過問,讓州郡官自己以理由推辭他們。那些庸俗僧侶狡猾商人,給國家滋生事端,其勢不可助長,應當痛加懲罰。”朝廷都聽從了他。不久,進貢的使者果然來了,按舊例凡使者所到吳越七個州,費用錢要二萬四千余緡。蘇軾就下令各州酌量減省,百姓獲得貿易的好處,不再有騷擾的害處了。
浙江潮自海門東來,勢如雷霆,而浮山峙于江中,與漁浦諸山犬牙相錯,洄洑激射,歲敗公私船不可勝計。軾議自浙江上流地名石門,并山而東,鑿為漕河,引浙江及溪谷諸水二十余里以達于江。又并山為岸,不能十里以達龍山大慈浦,自浦北折抵小嶺,鑿嶺六十五丈以達嶺東古河,浚古河數里達于龍山漕河,以避浮山之險,人以為便。奏聞,有惡軾者,力沮之,功以故不成。
【譯】 錢塘江的潮水從海門由東而來,有雷霆萬鈞之勢,而浮山峙立江中,和漁浦各山犬牙交錯,潮流旋轉回流激蕩噴射,每年沖毀公私船只數不勝數。蘇軾建議從錢塘江上流有個叫石門的地方,沿著山向東,開鑿運河,引錢塘江水和各山谷的水二十多里進入江中。又沿著山修筑堤岸,不足十里就到達龍山大慈浦,從浦以北曲折抵達小山嶺,開鑿山嶺六十五丈以達領東的古河道,疏通古河道幾里到達龍山的運河,來避開浮山的險處,人們認為很好。計劃上奏,有恨蘇軾的人,竭力阻撓,事情因此未能成功。
軾復言:“三吳之水,潴為太湖,太湖之水,溢為松江以入海。海日兩潮,潮濁而江清,潮水常欲淤塞江路,而江水清駛,隨輒滌去,海口常通,則吳中少水患。昔蘇州以東,公私船皆以篙行,無陸挽者。自慶歷以來,松江大筑挽路,建長橋以阨塞江路,故今三吳多水,欲鑿挽路、為十橋,以迅江勢”。亦不果用,人皆以為恨。軾二十年間再蒞杭,有德于民,家有畫像,飲食必祝。又作生祠以報。
【譯】蘇軾又說:“三吳的水,匯聚為太湖,太湖的水,流入松江入海。大海每天漲潮兩次,海潮濁而松江水清,潮水常常要淤塞江流,而江中水流很清,經常隨時把沙土沖去,所以海口常通,吳地很少鬧水災。從前蘇州以東,公私船只都撐著篙行駛,沒有用人在陸地上拉纖的。從慶歷以來,在松江上大筑拉纖的道路,建筑長橋阻塞江水流通,所以現在三吳多有水災,想在供拉纖用的路上鑿孔、造孔橋,以加速江水的流量。”也沒能實行,人們都引為恨事。蘇軾二十年中兩次到杭州,對百姓有功德,家家有他畫像,人們飲食時一定向他祝福。又造了生祠來報答他。
六年,召為吏部尚書,未至。以弟轍除右丞,改翰林承旨。轍辭右丞,欲與兄同備從官,不聽。軾在翰林數月,復以讒請外,乃以龍圖閣學士出知潁州。先是,開封諸縣多水患,吏不究本末,決其陂澤,注之惠民河,河不能勝,致陳亦多水。又將鑿鄧艾溝與潁河并,且鑿黃堆欲注之于淮。軾始至穎,遣吏以水平準之,淮之漲水高于新溝幾一丈,若鑿黃堆,淮水顧流潁地為患。軾言于朝,從之。
【譯】元佑六年,召為吏部尚書,未到任。因弟弟蘇轍任尚書右丞,因此改任翰林承旨。蘇轍辭去右丞,想和哥哥一同任侍從官,朝廷不許。蘇軾在翰林院幾個月,又因有讒言請求外調,于是以龍圖閣學士出朝任潁州知州。在此以前,開封所屬各縣多有水災,官吏不研究事情的本末,決開那里的陂池湖沼,使之流入惠民河,河不能容納,以致陳州也多水災。又要鑿通鄧艾溝和穎河并流,并且鑿開黃堆想讓水流入淮河。蘇軾剛到潁州,派差吏用水平尺度量地形,發(fā)現淮河的漲水高出新溝近一丈,如果鑿開黃堆,淮河水反而會流向潁州地區(qū)成為災害。蘇軾向朝廷上言,朝廷接受了他的意見。
郡有宿賊尹遇等,數劫殺人,又殺捕盜吏兵。朝廷以名捕不獲,被殺家復懼其害,匿不敢言。軾召汝陰尉李直方曰:“君能禽此,當力言于朝,乞行優(yōu)賞;不獲,亦以不職奏免君矣。”直方有母且老,與母訣而后行。乃緝知盜所,分捕其黨與,手戟刺遇,獲之。朝廷以小不應格,推賞不及。軾請以己之年勞,當改朝散郎階,為直方賞,不從。其后吏部為軾當遷,以符會其考,軾謂已許直方,又不報。
【譯】州中有多年的盜匪尹遇等人,多次劫掠殺人,又殺死捕盜官兵。朝廷因指名緝捕不到,被害的人家又怕他們害人,隱瞞了不敢說。蘇軾召來汝陰尉李直方說:“你能捉到這個人,應當盡力對朝廷說,請求從優(yōu)行賞;捉不到,也以不稱職奏請免去你。” 李直方有個母親且年老,他和母親訣別然后出發(fā)。最終探知盜匪的地點,分頭捕捉他的同黨,親手用戟刺尹遇,捉住了他。朝廷認為李直方官小不合條件,行賞未到李直方。蘇軾請求把自己的年資勞績,應改為朝散郎官階,移作李直方的賞賜,朝廷不許。那以后吏部因為蘇軾應當升遷,以符合他的考核,蘇軾說已經答應給了李直方,朝廷又不答復。
七年,徙揚州。舊發(fā)運司主東南漕法,聽操舟者私載物貨,征商不得留難。故操舟者輒富厚,以官舟為家,補其敝漏,且周船夫之乏,故所載率皆速達無虞。近歲一切禁而不許,故舟弊人困,多盜所載以濟饑寒,公私皆病。軾請復舊,從之。未閱歲,以兵部尚書召兼侍讀。
【譯】元佑七年,移揚州。以前發(fā)運司主管東南漕運法,允許駕船的人私自載運貨物,征收商稅不許刁難。所以駕船的人就富裕了,把官船當作自己的家,修治船只,還救濟船夫們的困乏,所以所載貨物都很快到達而且沒有事故。近年一切私載都被禁止,所以船只破舊人員貧困,多數人偷盜所運貨物來救饑寒,公家私人都受害。蘇軾請求恢復舊制,朝廷允準。不滿一年,召為兵部尚書兼侍讀。
是歲,哲宗親祀南郊,軾為鹵簿使,導駕入太廟。有赭傘犢車并青蓋犢車十余爭道,不避儀仗。軾使御營巡檢使問之,乃皇后及大長公主。時御史中丞李之純?yōu)閮x仗使,軾曰:“中丞職當肅政,不可不以聞之。”純不敢言,軾于車中奏之。哲宗遣使繼疏馳白太皇太后,明日,詔整肅儀衛(wèi),自皇后而下皆毋得迎謁。尋遷禮部兼端明殿、翰林侍讀兩學士,為禮部尚書。高麗遣使請書,朝廷以故事盡許之。軾曰:“漢東平王請諸子及《太史公書》,猶不肯予。今高麗所請,有甚于此,其可予乎?”不聽。
【譯】這一年,哲宗親自到南郊祭天,蘇軾充當鹵簿使,引導御駕進入太廟。有紅色傘蓋的牛車和青色傘蓋的牛車十幾輛爭路,不回避儀仗隊。蘇軾叫御營巡檢使去探問,是皇后和大長公主。當時御史中丞李之純充任儀仗使,蘇軾說:“中丞職務應當整肅政紀,不可以不奏聞此事。” 李之純不敢說,蘇軾在車中上奏了這件事。哲宗派人拿著奏疏趕去告訴太皇太后,第二天,詔令整肅儀仗衛(wèi)隊,從皇后而下都不許迎接謁見。不久升遷禮部兼端明殿、翰林侍讀兩學士,任禮部尚書。高麗派使者求要書籍,朝廷根據舊例都予允準。蘇軾說:“漢朝東平王請求諸子書和《太史公書》,尚且不肯給。現在高麗所要求的還不止這些,這能給嗎?”朝廷沒有聽。
八年,宣仁后崩,哲宗親政。軾乞補外,以兩學士出知定州。時國事將變,軾不得入辭。既行,上書言:“天下治亂,出于下情之通塞。至治之極,小民皆能自通;迨于大亂,雖近臣不能自達。陛下臨御九年,除執(zhí)政、臺諫外,未嘗與群臣接。今聽政之初,當以通下情、除壅蔽為急務。臣日侍帷幄,方當戍邊,顧不得一見而行,況疏遠小臣欲求自通,難矣。然臣不敢以不得對之故,不效愚忠。古之圣人將有為也,必先處晦而觀明,處靜而觀動,則萬物之情,畢陳于前。陛下圣智絕人,春秋鼎盛。臣愿虛心循理,一切未有所為,默觀庶事之利害,與群臣之邪正。以三年為期,俟得其實,然后應物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無恨,陛下亦無悔。由此觀之,陛下之有為,惟憂太蚤,不患稍遲,亦已明矣。臣恐急進好利之臣,輒勸陛下輕有改變,故進此說,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廟之福,天下幸甚。”
【譯】八年,宣仁后去世,哲宗親自攝政。蘇軾請求補任外地官職,以端明殿學士和翰林侍讀學士出朝任定州知州。當時國家政策將要改變,蘇軾不能入見皇帝辭別。既出發(fā),上書說:“天下的太平和衰亂,出于下面情況的是否能上達。最太平的時候,小百姓都能自己表達意見;到大亂時,即使皇帝身邊的侍臣也不能自己意見。陛下登位九年,除了執(zhí)政大臣、御史諫官外,從不和群臣接觸。現在親政開始,應當把通曉下情、除去壅塞蒙蔽當作緊急要務。臣每天侍從于朝廷,正要到邊地戍守,卻不能見一面就走,何況疏遠小臣想自求表達意見,就難了。但臣不敢因不能面見的緣故,不盡愚忠。古代的圣人有所作為,一定先在暗處觀察明處,處于靜態(tài)觀察動態(tài),那么萬物的情況,就全部呈現在面前了。陛下圣明智慧過人,年紀正盛。臣希望陛下虛心地推求事理,一切尚未有所作為時,靜觀事情地利弊,和群臣的邪正。用三年作為期限,等待得出事物的實際情形,然后根據事物的實際情形而采取相應的行動。讓既有行動之后,天下沒有怨恨,陛下也沒有悔恨。由此看來,陛下的有所作為,只怕太早,不怕稍遲,也很明白了。臣怕急進好利的人,隨意勸陛下就輕易有所改變,所以呈進此說,敢求陛下對此留神,這是宗廟社稷的福份,天下的大幸呀。”
定州軍政壞馳,諸衛(wèi)卒驕惰不教,軍校蠶食其廩賜,前守不敢誰何。軾取貪污者配隸遠惡,繕修營房,禁止飲博,軍中衣食稍足,乃部勒戰(zhàn)法,眾皆畏伏。然諸校業(yè)業(yè)不安,有卒史以贓訴其長,軾曰:“此事吾自治則可,聽汝告,軍中亂矣。”立決配之,眾乃定。會春大閱,將吏久廢上下之分,軾命舉舊典,帥常服出帳中,將吏戎服執(zhí)事。副總管王光祖自謂老將,恥之,稱疾不至。軾召書吏使為奏,光祖懼而出,訖事,無一慢者。定人言:“自韓琦去后,不見此禮至今矣。”契丹久和,邊兵不可用,惟沿邊弓箭社與寇為鄰,以戰(zhàn)射自衛(wèi),猶號精銳。故相龐籍守邊,因俗立法。歲久法弛,又為保甲所撓。軾奏免保甲及兩稅折變科配,不報。
【譯】 定州軍政廢弛,各衛(wèi)戍士兵驕橫懶惰缺乏訓練,軍官們克扣他們的軍餉和賞賜,以前的太守不敢查問。蘇軾把貪污的人發(fā)配到遠惡之地,繕修營房,禁止飲酒賭博,軍中衣食稍見充足,于是約束軍隊訓練作戰(zhàn)方法,眾人都畏懼服從。但各軍校緊張不安,有個軍中小吏來告發(fā)長官貪贓,蘇軾說:“這事由我來處理是可以的,聽你告發(fā),軍中就要亂了。”立即把他發(fā)配遠處,眾人由此安定。正逢春季大閱兵,將吏們長期失去了上下級的規(guī)定,蘇軾命令恢復舊有的規(guī)定,主帥穿便衣走出帳中,將吏們穿軍衣奉行差事。副總管王光祖自認為是老將,感到羞恥,稱病不到。蘇軾叫來書吏寫奏章,王光祖害怕而出來,直到閱兵完畢,沒有一人怠慢。定州人說:“自從韓琦走后,好久不見這禮制了。”宋朝和契丹和平已久,邊界士兵不可使用,只有沿邊的弓箭手和敵人靠近,用射箭自衛(wèi),還號稱精銳。已故宰相龐籍鎮(zhèn)守邊界,根據當地風俗立法。年久后法制廢弛,又被保甲法所擾亂。蘇軾奏請免去保甲及兩稅折合攤派的辦法,朝廷不予答復。
紹圣初,御史論軾掌內外制日,所作詞命,以為譏斥先朝。遂以本官知英州,尋降一官,未至,貶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居三年,泊然無所蒂芥,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又貶瓊州別駕,居昌化。昌化,故儋耳地,非人所居,藥餌皆無有。初僦官屋以居,有司猶謂不可,軾遂買地筑室,儋人運甓畚土以助之。獨與幼子過處,著書以為樂,時時從其父老游,若將終身。
【譯】 紹圣初年,御史論奏蘇軾掌管起草內外詔令的時候,所作的文辭命令,認為是譏諷斥責先朝。因此按本官任英州知州,不久降一官級,還未到任,又貶為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安置惠州。住了三年,他淡然處之毫不計較,對人不論賢才或是平民,都能得到他們的歡心。又被貶為瓊州別駕,住在昌化。昌化,是以前的儋耳,不是人所能住的,藥品都沒有。蘇軾起初租官房居住,有關官員還認為不可以,蘇軾就買地筑屋,儋耳人就搬運磚土來幫助他。他獨自和小兒子蘇過一起住,用寫書來自娛自樂,時常和當地父老一起游玩,好像要在這里終老。
微宗立,移廉州,改舒州團練副使,徒永州。更三大赦,遂提舉玉局觀,復朝奉郎。軾自元佑以來,未嘗以歲課乞遷,故官止于此。建中靖國元年,卒于常州,年六十六。
【譯】徽宗即位,移居廉州,改任舒州團練副使,又移至永州。又經過三次大赦,就提舉玉局觀,恢復朝奉郎。蘇軾從元佑以來,從未因每年考績要求升遷,所以官職僅止于此。建中靖國元年,在常州去世,享年六十六歲。
軾與弟轍,師父洵為文,既而得之于天。嘗自謂:“作文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雖嬉笑怒罵之辭,皆可書而誦之。其體渾涵光芒,雄視百代,有文章以來,蓋亦鮮矣。洵晚讀《易》,作《易傳》未究,命軾述其志。軾成《易傳》,復作《論語說》;后居海南,作《書傳》;又有《東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議》十五卷、《內制》十卷、《外制》三卷、《和陶詩》四卷。一時文人如黃庭堅、晁補之、秦觀、張耒、陳師道,舉世未之識,軾待之如朋儔,未嘗以師資自予也。
【譯】蘇軾和弟弟蘇轍,學他們的父親蘇洵寫文章,從來得之于天資。曾經自稱:“寫文章如同行云流水,本來就沒有一定的格式,僅是常要在該說的地方就說,該停的地方就停。”即使是嬉笑怒罵的話,都可以寫成文章。他的文體博大豐富光輝燦爛,稱雄百代,自有文章以來,也屬少見。蘇洵晚年讀《周易》,寫作《易傳》未完成,叫蘇軾完成他的遺愿。蘇軾寫成了《易傳》,又寫了《論語說》;后來住在海南,寫了《尚書傳》;又有《東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議》十五卷、《內制》十卷、《外制》三卷、《和陶詩》四卷。當時文人如黃庭堅、晁補之、秦觀、張耒、陳師道,還不被世人所知,蘇軾都如朋友一樣對待他們,從來不曾以老師的地位自居。
自為舉子至出入侍從,必以愛君為本,忠規(guī)讜論,挺挺大節(jié),群臣無出其右。但為小人忌惡擠排,不使安于朝廷之上。
【譯】自從應考直到出入侍從皇帝,必定以忠于君主作為根本,忠心的規(guī)勸卓識的議論,正直而有大節(jié),群臣沒有超出他的。但被小人所忌恨排擠,不讓他安心處于朝廷之中。
高宗即位,贈資政殿學士,以其孫符為禮部尚書。又以其文置左右,讀之終日忘倦,謂為文章之宗,親制集贊,賜其曾孫嶠。遂崇贈太師,謚文忠。軾三子:邁、迨、過,俱善為文。邁,駕部員外郎。迨,承務郎。
【譯】高宗即位,追贈資政殿學士,用他的孫子蘇符任禮部尚書。又把他的文章放在身邊,讀起來整天忘了疲倦,說是文章的最高境界,親自寫了集贊,賞賜給他曾孫孫嶠。追崇蘇軾又贈太師,謚號文忠。蘇軾有三個兒子:蘇邁、蘇迨、蘇過,都善于寫文章。蘇邁,任駕部員外郎。蘇迨,任承務郎。
論曰:蘇軾自為童子時,士有傳石介《慶歷圣德詩》至蜀中者,軾歷舉詩中所言韓、富、杜、范諸賢以問其師。師怪而語之,則曰:“正欲識是諸人耳。”蓋已有頡頏當世賢哲之意。弱冠,父子兄弟至京師,一日而聲名赫然,動于四方。既而登上第,擢詞科,入掌書命,出典方州。器識之閎偉,議論之卓犖,文章之雄雋,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為之主,而以邁往之氣輔之。故意之所向,言足以達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為。至于禍患之來,節(jié)義足以固其有守,皆志與氣所為也。仁宗初讀軾、轍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神宗尤愛其文,宮中讀之,膳進忘食,稱為天下奇才。二君皆有以知軾,而軾卒不得大用。一歐陽修先識之,其名遂與之齊,豈非軾之所長不可掩抑者,天下之至公也,相不相有命焉,嗚呼!軾不得相,又豈非幸歟?或謂:“軾稍自韜戢,雖不獲柄用,亦當免禍。”雖然,假令軾以是而易其所為,尚得為軾哉?
【譯】 論說:蘇軾在兒童時代,士人中有流傳石介的《慶歷圣德詩》到蜀地的,蘇軾歷舉詩中所說韓琦、富弼、杜衍、范仲淹等賢人去問他的老師。老師覺得奇怪而對他解釋,他就說:“正想認識這幾個人。”這是因為他已有和當代賢人相并列的意思。二十歲左右,蘇軾父子兄弟到了京城,一天而聲名顯赫,震動四方。不久登上進士高等,通過殿試,入朝掌管書函詔令,出任州縣官員。他的才能器識弘大,議論卓識杰出,文章雄渾俊爽,政事精明能干,四方面都有獨到之處為主,而以過人的氣勢為輔。所以他所想到的,言語足以表達他的智謀,行為足以使他有所作為。至于災禍到來時,他的節(jié)義足以堅守他的品德,這都是志和氣的作用。仁宗剛讀到蘇軾、蘇轍的制策,退朝后高興地說:“朕今天給子孫尋到兩個宰相了。”神宗尤其喜愛他的文章,在宮中閱讀,御膳送來竟忘了吃,稱他為天下奇才。兩個皇帝都能夠了解蘇軾,而蘇軾終究不能被重用。歐陽修先賞識他,他的名氣就和歐陽修相等,豈不是蘇軾的天才是不可被掩蓋的,這是天下最公平的事,做不做宰相那是命。唉!蘇軾不能做宰相,又難道不是他的幸運嗎?有人說:“蘇軾稍有隱晦,雖然不被重用,也應免去了災禍。”雖然如此,假使蘇軾以此而改變他的所作所為,還能成為蘇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