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專題片《千年書法》解說詞
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
我知道《蘭亭序》的故事在孩童時代,是祖母給我講的。祖母為嫁到王氏而得意,她的名字里也有“書”字,我不知道奶奶的父親是不是酷愛書法。奶奶愛講“三國”,她老人家講的“三國”故事是真正的故事,是《三國演義》里所沒有的。后來我長大了念了點書讀《三國志》,也沒有找到桃園結義時關羽陷害劉備的任何線索。我就納悶,奶奶是不是特別會杜撰。待到我在野史中見到蕭翼賺蘭亭,才知道奶奶講的《蘭亭序》的故事并非杜撰。
上至帝王下到百姓,都對王羲之那么著迷。唐代詩人劉禹錫說:“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縱橫捭闔,凌霄踏地,宗為哪般?我是在成年以后才看到印刷品《蘭亭序》定武本和神龍本的,這種下真跡一等的法書,讓人更得琢磨,原作到底是怎樣的呢?就臨摹本來說,又傳達了作者哪些信息。一個杰出的天才之作必有他鮮為人知的漫長過程,宏大的宮殿非一日之功。一本書主義,一幅畫主義,終究是嘩眾取寵的理論。《蘭亭序》是書圣宏大壯麗樓宇般作品的屋脊,若是僅僅拿下那樓宇的屋脊,幾不能成立。更何況,那不僅僅是“工”的時間與空間的延伸,還有更多的文化、智慧、科技、人生、人的品性的內容。
天下的王姓發祥地有兩大主脈——太原王和瑯琊王,王羲之家族屬于瑯琊王,原本出自姬姓,由周靈王太子晉繁衍而來。王羲之的人生是暴風驟雨的激蕩——公元313年,匈奴首領劉聰的軍隊攻破了西晉的都城洛陽,俘虜了懷帝,被毒死。316年,西晉軍隊再次被打敗,愍帝投降。民間說“龍淺沙灘受蝦戲,虎落平陽受犬欺”,大概說的就是這皇帝父子。愍帝被解押到平陽,受盡了凌辱,劉聰打獵,愍帝執長戟開路,在宴會上為客人斟酒,雨天撐傘,劉聰上廁所,愍帝拿著馬桶的蓋子,憂憤之極導致自殺身亡。
王氏家族在匈奴攻破洛陽后隨大批貴族南遷潮即遷居建康,按照史家比較公認的說法,王羲之時年10歲。由于公元317年東晉重建國,在此前后喪亂至極的朝野急需人才,因緊要關頭有鼎立之功,又王氏家族先前即與司馬睿相善,王羲之的族伯王敦為大將軍,從伯父王導拜了丞相,形成了王與司馬共天下的局面。大臣于皇帝,看你的功勞有多大,是在什么時候功勞大。當朝廷處于危卵境地,當然是功勞越大越好,危難之際更需要挽狂瀾于即倒;若是相對和平,就得看皇帝的氣度和近臣優劣了。若是首領與皇帝身邊是滿腹經綸以天下為公當信條的飽學之士,皇帝有可能做出利國利民的事情來。若是小人當道,皇帝被非君子所包圍,他不當昏君也難。王氏的逐漸被排擠,由親密無間到疏淡,由信任重用到嫉恨,就是皇帝逐漸昏庸的過程。
王敦兵權在握,權力大得讓皇帝不得安生,元帝司馬睿已經有意忘卻當初,終于下了逮捕令,王敦即以清君側為名起兵于武昌。王導為人謙和,這等事情當然是他始料未及的,即脫去官服,率領全族人眾,日夜佇立在宮門請罪。王氏家族沒有被滿門抄斬,是王敦被置于死地而后生的鋌而走險成功。
王羲之從少年到青年,目睹了慘烈與動蕩,“吾素自無廊廟志”深植于他的血液骨髓之中不斷繁衍。然則,望族出身,使他不出世也難。在經歷了漫長的官宦生活以后,到了公元348年,被委任為護軍將軍,永和七年為會稽內史、右軍將軍,這已經是公元351年的事情了,時年48歲。他對君臣的期望值過高,恨不得帝王都是堯舜,臣子個個如同管仲、樂毅、姜子牙,有了矛盾即如廉頗、藺相如。他期望“古人恥其君不為堯舜”,而現實卻是“忠言嘉謀棄而莫用,遂令天下將有土崩之勢,何不痛心悲憤也。” 雖然他政績突出,也曾冒著生命危險開倉賑濟,也曾禁酒節糧,也曾進言一系列改革,可是,終于還是導致了他辭官歸隱。
永和十一年的《告誓文》透漏了這樣的信息:“進無忠孝之節,退違推賢之義……貪冒茍進,是有無尊之心而不子也”。實際上,他去官退隱的決心是無法動搖的了。
導致王羲之辭官的一個公認的直接原因是與王述的矛盾。王述字藍田,揚州刺史,管轄會稽。這個人性子急迫,比如他吃雞子,就拿筷子扎,扎不著便大怒,扔到地上,見雞子沒有粉碎,還敢在地上轉動,他覺得雞子在向他示威,又去踩踏,沒有踩著,只好用手捉住,放到嘴里咬破就吐。似這等牲口似的舉動令王羲之鄙視,他說藍田的父親就這樣粗魯,何況兒子。王羲之辭官已經是永和十一年,公元355年,時年52歲。
在王羲之當會稽內史、右軍將軍與辭官歸隱之間,一件偉大的藝術品誕生了,一千六百多年過去,仍然難以磨滅,那就是古今莫二的法書《蘭亭序》。
每年的春秋兩季是行修禊禮的季節,逐漸成為風俗,人們集聚在溪邊借水消除災禍,祓除晦氣,以求得吉祥。永和九年即公元353年,王羲之邀請文義冠世的文人雅士謝安、孫綽等42人,在蘭渚山麓蘭溪江畔聚會,飲酒賦詩。心中的不快與憂傷,官場的郁悶與無可奈何,都可以在清流激湍的洗滌中予以消融。還有對人生的參悟與抒發,對自然的贊美,對釋道文化的認同與理解。“羲之自為序以伸其志”,王羲之用鼠須筆,在蠶繭紙上寫下了永垂千古的序言即《蘭亭序》。“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看人生之短,人世間的萬狀,感慨良多。“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
王羲之如果沒有那么豐富的經歷,沒有那么大的情緒起伏變化,沒有他人生經歷與個人性情的矛盾與沖突,我想,他這篇序言一定不會這樣的精彩,筆墨也好,文章也罷,莫不如此。在我粗略翻檢了歷史之后不得不說,事件的發生是偶然的,王羲之寫出這樣富有文采和思想深度的文章與如此精美絕倫的書法作品那是必然。
王羲之是個理想主義者,這終究要使他成為藝術上追求完美主義的藝術家。但是,如果你過多審視《蘭亭序》的時候,除了盡善盡美,除了“就中‘之’字有二十許,變轉悉異,遂無同者,如有神助”,還有更多的信息殘留在臨摹本之中。據說王羲之在書寫《蘭亭序》的時候到了心手兩忘的程度,可謂一揮而就,事后想寫得再好一點,重新抄錄“百數十本,無如祓禊所書之者”。文章文采飛揚,書法用盡善盡美已經難以形容了。可也不難看出,在平和圓潤的書法作品中,仍然有不可遏止的悲憤與憂傷,筆墨情緒昂奮、激憤、激昂、激蕩,求完美而不可得的躁動,追求與現實之間的企圖溝通等等。“崇山”后脫“峻嶺”,“或因寄所托”的“因”,“悲夫”前兩字和“夫”字,“斯文”的“文”,都有明顯的涂抹。說到底,這是一部草稿,但是,就是這草稿,讓千百年來歷代書家刻意追求一字不錯的書法相形見絀。
1984年,嵊州的周乃光先生將研究王羲之故事的專家陳瑋君先生的專集轉贈與我,在我腳踏實地走在紹興的大街小巷之后,尋找王羲之的信息的情緒就更加濃烈。說不定哪條路上就有他的足跡,他曾經在哪里逗留過。盡管魯迅故居那么讓人親切,盡管我坐在烏篷船上蕩悠悠,盡管在沈園看到了陸游的“紅酥手”的“手跡”,還在咸亨酒店吃了茴香豆喝了黃酒,心卻已經到了“蘭亭”那個地方。
離蘭亭還很遠,一股商業氣息撲面而來,到處都沾染著蘭亭,體現著一代書圣留給后人的恩澤。街道兩旁都是文化店鋪,青年們蘸著“金墨”學著王羲之的樣子在扇面上默寫《蘭亭序》,金光閃閃,非常精美。我不知道王羲之如果在世會有怎樣的感想,是喜出望外,這么多人重復他惟妙惟肖,還是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筆者”那副成竹在胸般又閑散的樣子,活像飽學之士,見了游客只是笑笑,決不刻意兜售他們的“杰作”。
景區有個院子,專門雕刻著歷代名家“臨摹”的《蘭亭序》。我看了以后愕然怏怏,這些名家們自己的作品未必不好,甚至很精彩,然而這所謂的臨摹,就真的讓你不知說什么好了。“臨摹”保持了原來的涂抹,也保持了脫字旁補,讓人不禁啞然失笑。當初的復制,保持原作的點點滴滴,是為后世楷模,到了《萬歲通天帖》,不惜雙鉤填廓,都是起到復印機的作用,已經是復制了。而如今臨摹復制品還有必要假裝寫錯嗎?還有必要故意脫字旁補嗎?我想到滿街的“金墨”本,看著這滿墻的“臨摹本”,就想到了街肆的龍井,模樣有點,味道有點而已。偉大的杰作都是高溫高爐,我們就盡情享受它們的溫暖吧!我們就一飽眼福吧!切記,離它們遠點兒,不然的話,你就會成為焦土一塊,或者化為灰燼。
多么想瞻仰《蘭亭序》真跡啊!可是,世人總不能為了看一幅書法挖開昭陵吧!盡管這幅作品是那么獨一無二。在書法史上曾經有過傳說,說大書法家鐘繇之所以成為里程碑式的人物,是他看見蔡邕的《筆論》在韋誕處,急得他捶胸三日,以至于吐血。韋誕死后,掘墓而得。王羲之十二歲就看《筆論》,后來才成為書圣的。現在蔡邕的《筆論》在各種版本的圖書中均有收錄,也沒見過誰成了里程碑,誰成了書圣。歷代書家,但凡寫得像點樣子,必聲言上追二王。尤其是當代書家,動輒就說自己以二王為宗。可是,現在地上天下,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書法,已無片紙真跡。你追什么追,到哪里去追啊!
原本已經在昭陵沉睡,如果當初唐太宗不帶入陵墓作為陪葬品,《蘭亭序》的命運會不會也像王羲之其它法書那樣消失在這個喧囂而不安寧的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