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威著《善本碑帖過眼錄》 文物出版社2013年7月
16開平裝一冊 404頁 228元
2009年,仲威先生將二十余年來研究上海圖書館所藏善本碑帖的原始工作筆記加以整理,從中挑選出141篇,編出《善本碑帖過眼錄》(初編)一書。全書分為《碑刻類》和《法帖類》(叢帖、單刻帖)兩大部分。碑帖包括先秦《石鼓文》(徐渭仁藏本)至元代趙孟頫《鮮于光祖墓志》(陸恭藏本),共計一百種;法帖中叢帖包括《淳化閣帖卷九》(紹興國子監本)至董其昌《戲鴻堂法帖十九卷》(石刻本),共計十七種,單刻帖包括《十七帖》(張伯英藏本)至蔡襄《茶錄》(吳榮光藏本),共計二十四種。絕大多數善本碑帖均為上海圖書館所藏國家一、二級文物。上圖今藏的許多善本碑帖,原均為上海博物館所藏。1957年因將碑帖歸類為“古典文獻”,遂由文物管理部門調撥上圖庋藏。
碑帖的鑒賞和研究,必須要進行校碑校帖,即對同一時代、相近時代或不同時代的各種碑帖拓本進行考據點的比較,從而辨別出各種拓本的孰優孰劣,孰先孰后,亦可糾訂前人在鑒定上的某些失誤。碑帖的鑒賞與研究,充滿了難以想象的魅力,它其實也一個人綜合素養的體現。翁方綱嘗云:“一碑之微,關系學問深淺如此。”
本書的編撰體例是:(一)每件碑帖基本情況簡介,包括碑帖刻拓年代、原藏者、文物定級等。(二)每件碑帖的重要或主要考據點,有些還與有關相近年代拓本考據點的比較。(三)每件碑帖的題簽、題跋、觀款、印鑒、購藏等情況,對有些重要題跋予以文字刊錄;對個別題跋加“按語”,進行評論。(四)每件碑帖的碑帖尺寸(包括冊高和芯高)、頁數(一頁為二面)、上海圖書館館藏編號。(五)全書共計九百余幅圖片,包括重要考據點、題跋、題簽、冊內繪畫等,有些還有局部放大圖片。這是一部碑帖鑒賞或研究必備的工具書、參考書和文獻資料集,其中還有許多的“知識點”和鑒藏掌故。本書中收入《九成宮》七種,《集王圣教序》九種,《蘭亭序》拓本十種,《黃庭經》拓本六種,皆為歷代名家鑒藏之物。書中對同一碑帖各個時期不同拓本進行了仔細的校勘,抽絲剝繭,引人入勝。
龔心釗舊藏本《九成宮》局部(宋拓宋裝)
龔心釗在其自藏《九成宮》校記中,云宋拓本字口中有駱駝毛、駱駝油脂皮屑等殘余。仲威認為:“說明宋代九成宮原址麟游天臺山一帶曾經飼養過駱駝。此類校對可作為宋拓《九成宮碑》之版本掌故。”但我認為,是否還有另一種可能,即宋金人當年在榷場貿易時,是否使用過駱駝載運貨物?因而在碑拓字口中沾有駱駝毛或駱駝油脂皮屑的可能。但龔氏的這一發現,的確給鑒定《九成宮》提供了一種參考。龔氏在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從張彥生慶云堂購藏此帖,價格為六千圓,分兩次付清。1961年入藏上海圖書館時,標價高達5060圓,并注明購自北京慶云堂張彥生。民國碑帖鑒藏界有一個較為奇特的現象,凡“天價”購入的碑帖如以后再售出時,通常仍由原賣家經手或中介。因為一般碑帖商賈,既無此眼力,又無此經濟實力。張彥生的客戶絕大多數是當時頂級的南北碑帖鑒藏大家。
梁章鉅在《九成宮》冊后題跋中有云:“此榷場本也,‘櫛’字尚存,北宋‘櫛’字本也。榷場南宋后石毀,今日稀如星鳳矣。”仲威按語:“南宋石毀,言下之意就是現存陜西麟游的九成宮并非唐刻原石。看來嘉道年間就有學者懷疑麟游九成宮非原石。碑字枯瘦變形難免令人猜疑。”王壯弘《崇善樓筆記》中亦有云:“此石宋時即有翻本,謂之榷場本,點畫不如原本圓潤。”大歐《九成宮》是唐碑鑒定中難度最高之碑,屢經翻刻,摹刻精善者極難分辨。越是名碑,研究難度就越大。
許漢卿舊藏本《集王圣教序》局部(南宋后期拓本)
《集王圣教序》的歷代拓本考據點,古人和前人已闡述詳盡。但宋、明、清歷代翻摹刻本頗多,且俱精善,鑒者稍有不慎,即為所紿。近人許漢卿(淳齋)在其自藏本題跋中云:“碑內‘佛道崇虛’之‘道’字首筆斷不連,‘幼懷貞敏’之‘幼’字‘力’部橫筆斷,‘匿跡幽巖’之‘跡’字末筆雙叉,‘乃至無意識’之‘至’右點中破。右四字皆真本之驗,覆本則否,有一不符,即非原石。”仲威按語:“許漢卿所舉以上考據點,是區分《集王圣教序》原刻與翻刻的好抓手。”南宋拓本《集王圣教序》在明末“值白米二十挑”(見項元汴題識)。嘉慶年間南宋后期拓本(過云樓藏本)售價百金(銀子)。南宋拓本(蔣祖詒藏本)在上世紀50年代,舊書店標價一百六十圓。本書中有意識地記錄了某些善本碑帖當年的交易或購藏價格,此舉有相當的學術價值。
在古人碑帖題跋中,有些故弄玄虛,有些似乎不可理解。如奚岡在自藏《孔羨碑》(清初拓本)題跋中有云:“是碑余以宋搨《虞恭公碑》易諸楊孝廉令儀,后貽趙君晉齋(即趙魏)。”仲威按語:“乾隆年間奚岡以‘宋拓唐碑’易‘清拓魏碑’,此殊不可解。抑或奚岡將此碑誤認為‘元明拓本’?”其實,乾嘉年間金石家多首重漢魏之碑,其次才是唐碑,此與一時趣尚和環境有關。且無法證明奚氏所藏就是真正宋搨唐碑。同冊中還有李鴻裔光緒八年題跋云:“有明一代分書大都不出黃初諸碑,……至國初一變,舍典刑而趣鄭谷口,意殊溷溷。至乾嘉間,桂(馥)、翁(方綱)、伊(秉綬)、黃(易)諸巨手始闢康莊,奉闕里諸碑以為正軌。”闕里即曲阜孔子故里,多漢魏隸書之碑。所以,奚岡當時以“宋拓唐碑”易“清拓魏碑”,其實并不難理解。
在本書《法帖類》中,有關《閣帖》、《汝帖》、《鼎帖》、《蘭亭序》和《黃庭經》、以及《晉唐小楷九種》等拓本的文章均非常精彩。尤其是其中介紹數種《黃庭經》善本,對鑒賞此類拓本頗多益處。《黃庭經》歷代翻刻譜系的復雜和紛亂程度,并不亞于《蘭亭序》。仲威雖然在本書中有較為精簡的梳理,但仍有諸多問題還有待進一步研究。比如“越州石氏本”中的《黃庭經》(今僅存殘本),它原來的母本究竟出自何本?為什么它在《黃庭經》摹刻譜系中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而為什么董其昌與翁方綱兩人會有截然不同的觀點?《黃庭經》其實還涉及到明清文人對書法史的理解和在審美方面的“接受史”,它或有某種道家的意趣或情結蘊含其中。我建議上圖不妨將館藏六種《黃庭經》,包括所有題跋在內,高仿精印出版。
孫文川舊藏本《黃庭經》局部(宋拓“修太平本”)
上圖所藏《黃庭經》的詹景鳳藏本、孫文川藏本、郭尚先藏本、李宗瀚藏本、蔡仲藏本、笪重光藏本,現全為國家一級文物。明清文人士大夫多博雅好古,且多喜于書畫名跡,碑帖名拓,古籍善本上撰寫題跋,既可博得風雅之名,也可獲取筆潤,此亦是他們熱中鑒藏小行書、小楷拓本的主要原因之一。高士奇嘗云:“人生筆墨,須附古人佳跡以傳,否則法書名畫,徒為我有耳。”
本書為繁體字,此類圖書最好不用簡體字。否則如“《蘭亭序》”,簡體“蘭”字如何解讀有關的筆劃闡述?全書文字沒有多少錯訛或疏漏,屬于可控范圍之內。48頁“此趙烈文(蕙父,又號能靜)放樓”,應該是“天放樓”。51頁“下段一卷起首有光緒二十八年(1902)江檀璣為龔心釗題簽”,圖片中有“光緒壬寅望江檀璣題”,望江(縣)是安徽地名,“江檀璣”是檀璣(字汝衡,1851—1922)之誤。另外,在書末附錄《題跋者人名資料索引》中,有些人的字號和籍貫值得商榷:顧蓴(南雅),當為顧莼。邵松年的籍貫應該是江蘇常熟人,非北平人。王熙彭號“具區壽生”,具區是江蘇太湖古稱,未必說明其籍貫是“具區”。文從簡齋號室名“茂苑”,茂苑乃長洲古稱,非齋號室名。方平字號三韓,三韓原義指朝鮮半島南部三部落,后引申為朝鮮半島或高麗人、朝鮮人。方氏當為朝鮮族人,三韓非其字號,應是籍貫或祖籍。楊繼震,應為楊繼振,亦見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南宋拓本《皇甫誕碑》。楊隸漢軍旗籍,配楊姓,官至浙江乍浦同知,后遷居常州,故其籍貫非江蘇陽湖,祖籍遼寧遼陽。見《清畫家史詩》。“天下第一風流公子”是其閑章印文,非字號。李葆恂籍貫為義州(今遼寧省錦州市義縣),非河北省保定市易縣。見《關東書畫名家辭典》。以上僅為巨璧微瑕。
碑帖鑒賞的過程是一個整體和全面的過程,它不僅僅要關注拓本的各種考據點,還要對其中所有的內容和載體進行仔細研讀,比如碑文、題簽、題跋、印鑒、拓紙、墨料、裝裱、鑒藏、價格、著錄等等,絕不可有絲毫的遺漏和粗疏,唯有如此才能將古老的碑帖鑒定學向現代人文學科邁進。任何一門古老的學問,只有參與研究的人數眾多,它或許才具有更為長久的生命力和無盡的原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