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 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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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中之琮,如何有了這樣的名稱?
要回答這個問題,必得同時將琮與璧合并探討,因為這兩種器形具有非常緊密的關聯性。
琮璧的名稱,讓人頗費思量。依《說文》的解釋,兩字的部首,是表玉質,“宗”與“辟”則都是表音。這兩個音,我覺得其實應是實名,并不是單純的注音,它們各有來歷。
陜西扶風出土西周琮與璧
先說辟。《詩經》中有辟王,如《大雅·棫樸》“濟濟辟王,左右趣之。濟濟辟王,左右奉璋”,《周頌·載見》有“載見辟王,曰求厥章”。這里的辟王,就是周天子。孔穎達《毛詩注疏》解“蕩蕩上帝,下民之辟”,說上帝是托言君王,辟就是君,是天子。
《尚書》中也有辟,也指的是天子。如《尚書·堯典》:“嗣王戒哉,祗爾厥辟”,《書傳》說,“辟,君也”。《尚書·洪范》:“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尚書全解》引王肅語曰“辟,君也”。
古人注《書》解《詩》,均以辟為君,為周王,為天子。《爾雅》也說:皇,王后;辟,君也。
還有《漢書·五行志》有“辟遏有德”,應劭注云:辟為“天子也。”漢晉稱詔書為“辟書”,稱天子征召為“辟命”,如《后漢書·賈逵傳》:“隱居教授不應辟命”。
賈誼《新書·審微》說到這樣一個故事:衛侯要朝見于周天子,周行人問他的名號,說是“衛侯辟疆”。周行人聽了不高興,對衛侯說:“啟疆、辟疆為天子之號,諸侯是用不得的”。衛侯不得已更改了自己的名字,如此天子才接受了他的朝見。可見辟字的用法,還是有明顯的限制的。
還需要提到的是,《禮記·王制》曰:天子之學曰辟雍。《韓詩外傳》說,辟雍“圓如璧,壅之水。”班固《白虎通》說:“天子立辟雍,何所以行禮樂、宣德化也?辟者,象璧圓法天;雍之以水,象教化流行”。辟雍之義,本取象于璧,《論衡》干脆寫作“璧雍”。《說文》和《說苑》又說,辟雍為天子饗飲之處。天子或講學或飲酒,不論怎樣說,這辟雍都是天子活動的地方,以辟(璧)取名,也在理中。
北京清代國子監辟雍
北京清代國子監辟雍示意圖
劉向《五經通義》云,辟雍為養老教學之所。辟雍的建筑,以形制言之:雍,壅也;辟,璧也。壅水環之,圓如璧形。以義理言之:辟,明也;雍,和也。
后代學人也都沒有異說。元代劉瑾《詩傳通釋》云:辟,璧通;廱,澤也。辟廱,天子之學,大射行禮之處也。水旋丘如璧,以節觀者,故曰辟廱。清李光地《詩所》說:辟廱,學名也。辟,璧也。廱,壅也。四面壅水環之,周圜如璧也。
這些解說將天子、辟、璧相提并論,這樣說來,辟之名,可以是天子,也可以就是璧。享天子以璧,璧是獻給天子的,璧因此有了天子的稱名“辟”。璧的得名,是順理成章的事,辟(天子)之璧用以祭天,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再說宗。《玉人》說:“駔琮五寸,宗后以為權。大琮十有二寸,射四寸,厚寸,是謂內鎮,宗后守之”。宗后是天子之后,是王后。據明代王應電《周禮圖說》的解釋,“宗后者,或先王之后,或王后。世次相傳以主內政,故曰宗也”。
日本學者林巳奈夫說,玉琮是主,又稱為宗(引自丁乙:《良渚文化璧琮意義研究》,《中國文物報》1989年11月24日)。中國學者像這樣理解琮的還不多,這是一個很值得重視的說法。
享宗后以琮,琮是獻給宗后的,琮因此有了宗后的稱名“宗”。琮的得名,是順理成章的事,宗后之琮用以祭地,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天子之璧,宗后之琮,在周代儀禮中這種區別是明顯的。《周禮》之《典瑞》與《玉人》,多次提及祭祀與獻享都用到璧琮,而且對規格大小還有限定。最高規格的璧是九寸,為諸侯獻享天子的禮器。諸侯享夫人,用的是八寸瑑琮。宋代王昭禹《周禮詳解》論及《小行人》中“合六幣,璧以帛,琮以錦”,為侯伯之享禮,“蓋璧有辟之道,禮天之玉也,故以享天子。琮有宗之道,禮地之玉也,故以享后”。辟之道就是天子之道,而宗之道就是宗后之道。享天子璧以帛,享宗后琮以錦,兩樣玉器的包裝都是有區別的。
也許這樣的說法是一種倒置,不一定是禮天之玉才用以享天子,而是因璧為天子所用玉才可以祭天。同理,不一定是禮地之玉才用以享宗后,而是因琮為宗后所用玉才可以祭地。
讀到了周南泉一文,他過去就發表過類似的認識,周引用《說文》所言,“璧,從玉,辟聲”,說“辟,顯然是璧所具有的真正含義。查諸古籍,辟字的本意有多種,其代表和象征著天、君主和法”。辟究竟何指,他沒有明說。談到琮的名稱,周南泉說,琮,從玉,宗聲。“查宗字,共有三種含義:一是自然界的某種神及日、月、星、河、海、岱的代表和化身;二是祖廟的同義詞;三是主管祭祀之某種特定的官職名。”宗究竟何指,他也沒有明說。周雖然沒有進一步展開討論,但是他已經接觸到了問題的實質。可惜他的討論沒有引起注意,沒有產生明顯影響(周南泉:《試論太湖地區新石器時代玉器》,《考古與文物》1985年5期)。
由此一論,可以確定琮璧的名稱與天子和宗后有關聯。
陜西長安張家坡出土西周玉琮
我們以周代的相關制度為依據,說琮璧的名稱與天子和宗后相關。但在周代之前,琮與璧早已出現,它們最初的名稱是什么,我們并不能知道。假設周代琮璧的名稱是承自更古老的時代,比如是輾轉承自良渚人,那我們要問辟、宗之名會有如此久遠的歷史嗎?
不少研究者注意到,在良渚文化墓葬中,隨葬琮璧可能已經形成一定的制度。蔣衛東就指出過,“良渚玉璧的使用界限不及玉琮、玉鉞分明。玉琮,只出土于規格較高的良渚大墓,而玉鉞的界限更嚴,只有在良渚最高級別的大墓中才有出土,有玉鉞必有玉琮,一般一座墓只隨葬一件玉鉞。玉璧的使用界限相對要寬松得多,也更具有獨特性”。瑤山12座墓葬有幾座是出土玉鉞玉琮的最高級別大墓,卻不見一件玉璧,這引起過很多學者的注意(蔣衛東:《試論良渚文化玉璧》,《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學刊》,長征出版社,1997年)。
浙江余杭瑤山出土
良渚文化鐲式玉琮
雖然良渚人墓葬中璧與琮的隨葬已經有了一定的規制,但我們還不能確定當時已經有了王與后的名位。假設由琮璧的名稱判斷那時真的是出現了王與后,哪怕還只是最初意義的王與后,那也將是探索文明形成的一個新的命題,值得深入研究。另外,假設同時出土玉鉞玉琮的最高級別的大墓,表示出的是權力至上的特征,對于良渚人社會的研究,這是又一個新的命題。
良渚文化中琮與鉞的關系,在墓中是共見的,也即是說男性葬玉琮亦葬玉鉞。瑤山葬琮的4座墓都見有玉鉞,反山葬玉琮的7座墓有6 座是琮鉞同在,疑為女性的反山M23雖然葬玉琮,但無玉鉞。
這讓我想到在杭州良渚博物院展廳生出的疑惑,有兩幅巨大的墓室圖片,一張是“國王”的,他的隨葬品中我注意到有幾件玉琮,而且放置在很顯眼的位置。另一張是“王后”的,她的墓里堆滿了玉璧。我懷疑是否墓主的性別判斷有誤,或者是說明文字寫錯了。也有網友問及此事,我無言以對。
良渚文化墓葬
與這說法相類似的疑問,還見于霍巍和李永憲的研究。他們在討論琮的用途時,對比了諸種觀點之高下,比較贊同認為琮代表著女性、陰性,是用以“祭地”的禮器的觀點。不過也提出了疑問:“根據我們對我國新石器時代各地區墓葬中琮的出土情況加以排列分析來看,卻引出了一個十分值得注意的重要現象,即琮幾乎全部出自男性墓葬中”。他們認為“這至少表明琮應該與男性、陽性也有關系,并非完全代表著女性、陰性”,不是什么“女性貴族的權標”(霍巍、李永憲《關于琮、璧的兩點爭議》,《考古與文物》,1992年第1期)。
很有意思的發問,對此我想在以后的文字中進行討論,覺得由此可以揭開琮的另一個重要用途。
總之,琮與璧的得名,一定有一些故事。當然,我們也可以作一種反向思考。也許是先有了璧和琮的物名,比如是良渚人最先賦予了兩種玉器這樣的名稱,也不必去問為什么要取這樣的名稱,因為兩種玉器擁有者的身份不同,可能會用玉器名稱去指代擁有者,璧和琮就分別成了身份的代稱。或許在造字之初,還沒有玉字的部首,只有“辟”與“宗”,及至周代,這樣的名稱還被保留著。不過到了漢代,一般的人就不明所以了,還要進行注解才能明白。
這樣說來,天、天子、辟、璧,是一組同義詞,地、宗后、宗、琮是對應的另一組同義詞。辟與宗,是我們展開討論的基點,辟與宗是理解璧與琮的門徑。
我們前面說到,漢代以后在常人看琮已經隱沒無聞,但在上層社會卻也有念念不忘的時候。隋唐時代宮中有專設官員管理玉禮器,其中就包括有琮。《唐會要》與《唐六典》中都能讀到有關記述,如冊封皇后有奉琮、璽及綬之禮。唐代復興了周代以蒼璧禮天黃琮禮地的古禮,尚書左仆射王起有《創造禮神九玉議》,推進了古禮的修復。
試想武則天那會兒,也應當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她的那件琮會去了哪兒呢?
即使是宋代,也還承襲著黃琮祭地的傳統儀禮。見《宋史﹒禮樂志》所述,宋初筑方丘在宮城之北十四里,以夏至日祭皇地祇。又別建壇于北郊,以孟冬祭神州地祇。禮部員外郎陳旸建言,他引論《大禮格》說,“皇地祇玉用黃琮,神州地祇、五岳以兩圭有邸。今請二者并施于皇地祇,求神以黃琮,薦獻以兩圭有邸。神州惟用圭邸,余不用”。他還說到玉琮的形制規格:“玉琮之制,當用坤數,宜廣六寸,為八方而不剡”。蘇軾曾建言天地合祭,但不知曉用琮的細節。
在后面的討論中,我們還會涉及琮的起源與名稱問題,研究漸漸有所延伸,這里討論的并不是最終結論。
來源:轉載自公眾號器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