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展卷人”的腳步,穿越時空與王希孟對話,領略壯麗河山之大美,感受傳統文化之雋永,品悟匠人工藝之澆筑,渾然不覺中自己也入了畫,成為這曠世之美、千年一眼中的一部分。原來,美就在舉手投足之間,美是心靈的最大公約數。
舞蹈詩劇《只此青綠》——舞繪《千里江山圖》斬獲了第十七屆“文華大獎”,觀后我許久依然沉浸在唯美動人的場景中不能自拔,那一抹滲透靈魂深處的“青綠”,引領著我回味不盡,又陷入思考,是怎樣的機緣讓王希孟創作了這幅畫作?導演又是怎樣巧妙構思恢宏大氣呈現出來的?
如果用一句話概括這部舞臺詩劇,那就是18歲的王希孟和他的《千里江山圖》。這部劇之所以場場火爆和“一票難求”,既有與當下的“文博熱”“古風潮”不無關聯,也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智慧成果。沒有一句旁白,沒有任何鋪墊,全劇以舞蹈形式講述一幅古代名畫的“前世今生”,以展卷、問篆、唱絲、尋石、習筆、淬墨、入畫為篇章展開,引領觀眾由淺入深進入到王希孟的精神世界中。那幅畫漸漸復活,仿佛啟唇說話,仿佛有了呼吸,我內心涌動著被捶打的痛感——是沉浸感、歲月感,也是走過上下五千年的滄桑感,即“心中若能容丘壑,下筆方能匯山河”。后來,我才懂得,這就是文化自信,無法用語言形容,只能用心用情去感受,就像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召喚。
越走進歷史,越懷揣敬畏。與其說是王希孟成就了《千里江山圖》,毋寧說《千里江山圖》成就了18歲的王希孟。著名學者揚之水通過藝術比較,不吝贊美:王希孟《千里江山圖》是宋代青綠山水之唯一,鹵簿鐘上如此氣勢的“千里江山圖”也是銅鐘紋飾之唯一,兩件不同材質的作品,卻有諸多偶然的關聯——徽宗與蔡京,政和三年與政和八年,相關的人物以及耐人尋味的時間節點,似可構成前后相銜的兩段歷史敘事而成為畫作與銅鐘共同的背景。
溯源而上,宋代時期恪守神童制度,年僅17歲半的王希孟就是重點培養對象。希孟入畫學,畢業后入文書庫,當了個小跟班,政和二年得到宋徽宗的賜教,“其性可教,遂悔諭之,親授其法”。除了徽宗賜予上等宮絹,蔡京賞識極力引薦,最關鍵的是少年心底沸騰的滾燙夢想——一個弱冠畫家進翰林畫院的夢想。他一邊研磨、調膠、著色,一邊構思、布局、繪畫,汲取古代傳統敷彩法,大量使用石青,且與石綠相和諧,山腳處用石綠,平山腰上用石青,因此蒼翠蔥郁,近則呈綠,遠則呈青,未染青綠之處留出絹的底色,以顯空靈與透明,中國山水畫史上的青綠設色革命在他的筆下變成現實。
歷經大半年的時間,跨越開封整個寒冬,每天適合作設色畫的光照時間僅有七八個小時,王希孟廢寢忘食,拼命趕工,最終完成了這幅六平方米的巨幅畫作,因積勞成疾而早逝。長卷中清晰可見廬山、鄱陽湖、礁石、沙灘、通隱橋,農舍、酒肆、寺院、磨坊、民居、神廟、丹臺、書院、客船,以及北宋人結廬隱居的場景,或許有人會問,年幼的王希孟翻過幾座山,蹚過幾條河,去過幾個地方?顯而易見,以那個年代的交通條件他不可能行萬里路,但他也是見過世面的。故宮研究院研究員余輝發現,將《千里江山圖》的景點連成“之”字形的交通路線后可以看到,這幾乎是北宋時期,從閩東南去開封的最佳路線。可見,他根據所行所見概括提煉出幾處江山勝景,抑或說好的畫作都是從心里流淌出來的,如輕柔的旋律,把人的心灌醉。怪不得書法家溥光在卷后題跋中稱贊:“在古今丹青小景中,自可獨步千載,殆眾星之孤月耳。”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如是而已。
“青綠”是自然的化身、文化的詩眼、靈魂的境界,遇見“青綠”,使我看到個體的渺小與無知,也俯瞰到壯麗河山的雄奇與闊達。遇見“青綠”,讓我找尋到遠逝的十八歲。
關于少年的資料,僅限于畫上蔡京的題跋,“政和三年閏四月八日賜。希孟年十八歲,昔在畫學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以畫獻,未甚工。”該劇克服史料少的瓶頸,跳脫出固有的思維方式,開場舞美設計實現營造法式的突破,以盤旋圓轉打開情感空間和想象空間,讓藝術畫面一層層、一段段地展開,最初觀眾很難一下子領悟,伴隨情節推進,山水之美的峰回路轉,與舞者的柔韌之美,漸漸旋進心里,不經意間,完成一種角色轉換。觀眾也變身展卷人,沉浸其中,在時間與空間的錯綜交織中虛虛實實,就這樣融入大自然的肌理。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莫過于,希孟繪畫的艱難心路歷程,所經歷的挫敗、失意、掙扎、創痛,令人不禁潸然落淚。這個過程以雙線形式呈現,一條線是小畫師的不懈努力,另一條線是幕后匠人們的艱辛勞作,包括篆刻人、織絹人、磨石人、制筆人、制墨人,給人以別樣的視覺沖撞和審美高標。那些普通的勞動者,沒有名字,亦沒有給后人留下任何信息,舞者所傳達出來的古意,就是他們的大好青春,就是他們的盛大綻放。特別是高潮部分,“青綠”徹底打開,群舞翩躚,整齊劃一,震撼心靈。只見舞者眉眼鋒利,絳唇高鬢,輕盈甩袖,隱入畫中;靜待、望月、落云、垂思、獨步、險峰、臥石,一群中國古典仕女的步態就這樣闖入眼簾,驚艷八方,宋風雅韻的沉穩與傲骨演繹到極致。此刻,美如萬箭穿心,令人甘愿為之匍匐和傾倒,猶如初戀般的美好與惆悵,連傷感也是美得不可方物。
陳丹青說道,我分明看到了一個18歲的少年,他不可能老,他必須正好18歲,才能畫出這樣的作品。我則認為,我分明看到了中國山水畫的高光時刻,那是文明古國的青春表達,那是東方美學的精神高度。
最是細節動人心魄,領舞孟慶旸頭飾取自畫中的山石,衣裙為斷層雙色,上為石綠,下為石青,她出場造型為雙臂下垂,舞袖落墜,既像山的紋理,又似山間飛瀑。當她仰身后傾和緩慢邁步時,仿佛山巒移動,又如層巒疊嶂。很多人把此造型稱作“青綠腰”,源自險峰的意象,當青綠升華為大寫意時,則是東方美學的生動注腳。眼看“青綠”們緩緩步入舞臺深處,傳遞出腳踏實地的感覺,繼而生發出一種大的東西,一種大的氣場,一種大的光芒,或曰“悲天憫人”,乃是宋代山水畫獨有的文化隱喻。無獨有偶,展卷人與王希孟的互動過程中,處處涌動著或唯美或憂郁的意境,凝神聚氣又刀刀精準的問篆,艱辛攀爬又揮灑汗水的尋石,躬身捶杵又不辭辛苦的淬墨……靜動結合,虛實相生,不刻意,不張揚,每一幀畫面都從實境中延伸出想象的觸角,恍若給觀眾的心靈插上翅膀,任由思緒翻飛,自由翱翔。結尾的時候,展卷人和王希孟躬身作揖,使我內心深處的樸素情愫沖決而出,獲得身心的凈化,靈魂的滌蕩,這些都得益于優秀傳統文化的恩賜與浸潤。某種意義上說,我們都是優秀傳統文化的受益者、見證者,也是遞藏者、守護者。
舞出來的《千里江山圖》,讓千年卻在咫尺,使江山進駐到心中——讓我重新認識到,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不是只存放在展柜里、停留在紙頁上,而是活在當下,離我們的日常生活很近。同樣的,一臺經典的舞臺劇目也無需過多擔心觀眾“看不懂”,因為人們對美的感受力是與生俱來的,總能激發人們骨子里的DNA,所以,今天的年輕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熱愛傳統文化,這也是“青綠”深受追捧,成為文化現象級的重要原因。
遇見“只此青綠”,歌頌壯麗山河,你我皆是展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