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文本,是“表里皆有喻”(第十二回脂批)的雙面風月鑒,文本因而意蘊豐富,正如戚寥生所云,“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每一個人、每一個家庭,都活在特定的時代里,個人、家庭的悲歡離合,雖然也深深地刻上了時代的烙印,但往往都只是個人、家庭的悲歡離合。在獨特的紅樓文本中,個人、家庭的悲歡離合,卻往往還隱喻了時代,賈珠、李紈、賈蘭一家,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就更像是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沖突之下一個王朝盛衰興亡歷程的隱喻[注1]。賈珠、李紈、賈蘭一家,就在文本中的分量而言,位列十二釵正冊的李紈無疑是最重要的存在。賈珠夭亡,李紈青春守寡,最后緊隨春風得意的兒子“茂蘭”,加入非正統(tǒng)之列,成為正統(tǒng)之象征的大觀園的背叛者,因此,李紈的人生和她的名字也大有深意。秦可卿隱指謚號“密”的胤礽,而絳珠仙子林黛玉又是隱指“密”的家國政治部分[注2],因此,絳珠仙子之“珠”相當程度上可以指代正統(tǒng)。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母子倆第一次出現(xiàn),而少年英才的賈珠已亡。胤礽被追封為理親王,而李紈也是諧音“理”亡。因此,李紈,即意味著正統(tǒng)之“珠”亡、正統(tǒng)之“理”亡。明了這一點,才會明白,脂批一一“作者自是筆筆不空”真的是所言不虛;也才會理解,“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回關于寶玉題對額順序的安排之匠心獨具。在十二釵正冊排名靠后的李紈不僅其居所上榜,而且還緊隨黛玉之后,即暗示李紈一登場,隱喻正統(tǒng)的絳“珠”就要亡了。李紈之后就是“蓼汀花溆”,而“蓼汀花溆”是“避秦之亂”的場所,正是確立大觀園是正統(tǒng)之象征寓意的關鍵。[注3]“竟如槁木死灰一般”的李紈,就如同文本中遁入空門、隱指雍正的賈敬一樣,表面上清心寡欲、與世無爭,實際上迷戀權力、強奪苦爭。如第三十九回,螃蟹宴上,她攬住平兒,摸到象征管家權力的鑰匙,感嘆平兒就是鳳姐的一把總鑰匙,而自己身邊缺少得力幫手,并滴下淚來;次回,鳳姐因和王夫人說話,不得空閑,命豐兒帶著大小鑰匙,叫李紈開樓把收著的高幾拿下來使,李紈不僅擅自主張讓劉姥姥上樓,還足足過了一把權力癮,除了高幾外,又命下人搬下船上劃子、篙槳、遮陽幔子,下人不得不重新開樓。賈珠死后,李紈“居處于膏梁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的青春守寡歲月,同時也像是一個隱喻,正統(tǒng)之“珠”只剩殘影,非正統(tǒng)似乎青春正好、富貴正滿,但其實與槁木死灰無異;非正統(tǒng)的賈環(huán)(假皇)掌權,一直與賈環(huán)形影不離的賈蘭和其母李紈對正統(tǒng)之象征大觀園昔日詩友冷酷無情,“全不念當日根由”(迎春夢曲),就是暗喻非正統(tǒng)一方對正統(tǒng)一方趕盡殺絕、毫不手軟。李紈的居所名稱,眾清客擬名“杏花村”,而寶玉卻改為“杏簾在望”。“杏簾在望”,意味著李紈來自賈蘭功名的所謂的“杏”是虛幻的,其實這更像是對非正統(tǒng)一方強爭苦奪之下所獲得的一切的一種隱喻一一看起來很美好,不過是“枉與他人作笑談”的、轉(zhuǎn)瞬即逝的美麗幻景。李紈的居所名稱,從“杏花村”到“杏簾在望”,再到“稻香村”,再到元妃賜名“浣葛山莊”[注4],最后元妃從善如流,“仍用玉兄前擬'稻香村’”。這樣一路曲折下來,“杏花村”和“杏簾在望”都已不見了,也暗示李紈的非正統(tǒng)的所謂“杏”并非真正的幸。第十六回脂批指出:“凡用寶玉收拾,俱是大關鍵”,因此,玉兄所擬的“稻香村”,作為最后的正式定名,一定也大有深意。文本中慣用諧音來暗示作者真正想要表達的意思,如甄英蓮,名字看起來似乎很美,但其實是“真應憐”,那么“稻香村”看起來芳香四溢,充滿田園牧歌式的詩意,但諧音卻是盜香村,即暗諷非正統(tǒng)赫赫揚揚、不可一世的所謂“香”,不過是鼠竊狗盜,取之無道,最終必然喪失殆盡。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賈環(huán)襲了榮國一脈的爵位、掌控榮國府,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在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之爭的過程中,多少無辜生命被卷入其中,即“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這一爭斗過程中,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之間一直呈此消彼長之勢,而賈家也一直處在不斷被削弱的過程中,賈環(huán)每靠近“榮國爵位”一步,賈家也更接近“落了片白茫茫真干凈”一步。第五十五回,宮中一位太妃病危,到了第五十八回,文本又提到該太妃已病薨,而該太妃的稱謂已變成老太妃,這意味著在這期間皇位又悄然完成了一次更迭,各地官員自然要進京朝賀,這個時間點其實就在第五十六回多年未進京的江南甄家奉旨進宮朝賀,即暗示“箕裘頹墮皆從敬”的賈敬登基,在真實的歷史進程中,雍正登基意味著非正統(tǒng)篡權成功[注5],而緊接著第六十回,隱喻非正統(tǒng)的賈環(huán)想要寶玉房中芳官的薔薇硝,得到的卻是茉莉粉,茉莉諧音末利,暗示非正統(tǒng)之賈環(huán)得到的不過是“末世之利”。第三十八回,諸芳秋日在大觀園品螃蟹、詠螃蟹。寶釵作了如下螃蟹詠:眾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而第七十回,寶玉和諸芳在大觀園“第三春”即將終結(jié)之時,于瀟湘館放風箏,其實已經(jīng)暗示了寶玉和諸芳各自結(jié)局。丫鬟回寶玉說,襲人已把大螃蟹風箏給了賈環(huán)。因此,“螃蟹”賈環(huán)一方橫行無忌、肆意妄為,最終也免不了“于今落釜成何益”的下場。“那美韶華去之所迅”,賈蘭榮華正好,無常又到,就是暗諷非正統(tǒng)一方所得到的也不過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末世之利”;紈與蘭諧音枉然,暗示強爭苦奪、征伐殺戮之后,非正統(tǒng)一方勝利到手,而“于今落釜成何益”的滅亡也如影隨形,一切都是枉然。第三十七回,大觀園秋日起詩社,李紈自薦掌壇,要看詩評詩,寶玉說,李紈“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脂硯齋在此批道:“理豈不公?”,充滿了反諷的意味。李紈,字宮裁,諧音“公裁”,她可以在正統(tǒng)的大觀園中縱論詩詞,對他人評頭論足,作出所謂公正的裁決,但天理昭昭,天理才是最公正、最權威也是最終的裁判。李紈薄命的結(jié)局與其說是天理對其個人所作的終極裁決,不如說更是對非正統(tǒng)一方所作的終極裁決。“自執(zhí)金矛又執(zhí)戈,自相戕戮自張羅”的“九十春光”,不僅僅對于李紈母子,對于身處其中的所有人而言,其實都一樣——正統(tǒng)只是“鏡里恩情”,而非正統(tǒng)也不過是“夢里功名”,一切都是鏡花水月。那么,有沒有什么智慧的解脫之道?“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回,賈政在“瀟湘館”、“稻香村”和“蘅蕪苑”分別下了“月下讀書”、“勾起歸農(nóng)之意”、“操琴煮茶”之定語,其中既有隱喻正統(tǒng)的“瀟湘館”和“蘅蕪苑”,又有隱喻非正統(tǒng)的“稻香村”,最后殊途同歸,都要歸結(jié)到秦可卿魂托鳳姐的耕讀傳家智慧,而這一切都與“四字可思”(脂批)的“太虛幻境”密切相關,這才是心靈的故鄉(xiāng)[注6]。注1、文本中的時代,“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后因所謂的皇恩浩蕩,額外加封一代。因此,賈家到了賈珍、賈璉、賈寶玉、賈環(huán)這一輩,所謂的皇恩就會終結(jié)。在文本中,賈家既藝術再現(xiàn)曹家,又暗喻皇家。所謂的皇恩終結(jié),賈家一敗涂地,不僅是曹家繁華成空,也是清朝的終結(jié)。當然,這是作者的預言,也是文本中的清史。注2、脂批指出,作者“具菩薩之心,秉刀斧之筆,撰成此書”,“不獨破愁醒盹,且有大益”,因此,“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回,在正統(tǒng)之瀟湘館、非正統(tǒng)之稻香村和蓼汀花溆之后,要安排集處世智慧之大成者薛寶釵之居所和歷盡風月波瀾終于達到“通靈寶玉”境界的寶玉之居所。二寶之境界與太虛幻境密切相關,因此,在這兩處居所之間,又安排了文本中之第一正人在大觀園正殿與太虛幻境有關的心理活動。注1、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11-13《賈家一一既是曹家,又是皇家》注2、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30一37黛玉部分注3、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大觀園一一正統(tǒng)之象征》注4、寶玉在李紈住所題詩曰“新漲綠添浣葛處,好云香護采芹人”,是頌圣的,應景應制,元妃所賜的“浣葛山莊”之名由此而來。注5、“《石頭記》中多作心傳神會之文”(第十六回脂批),因此,我們可以“心傳神會”到,在假借意在“使閨閣昭傳”的文本中,該太妃(老太妃)其實就是暗指“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秦可卿所隱指的廢太子胤礽,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22《比托于“秦”的“三春”和“三秋”》注6、甄士隱解注跛道的《好了歌》中,“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句,脂批指出:“太虛幻境青埂峰一并結(jié)住”,因此,文本中,太虛幻境青埂峰所隱喻的境界,就是心靈的故鄉(xiāng)。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內(nèi)容,請
點擊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