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9日,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發布了第六次評估第一工作組報告(以下簡稱“報告”),受到廣泛關注。近年來,全球極端天氣和氣候事件大量發生,比如澳大利亞的森林大火、歐洲多國的洪災、美國西部的干旱、我國河南等地的強降水,等等,嚴重程度逐年增加,人身和財產損失難以計數。誠然,這樣的事件及其后果在地球已有的46億年歷史中并不罕見,也不突出,但對于我們人類來說,就是必須應對的重大挑戰。人們越來越關注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這些極端天氣事件,祖祖輩輩世代生活的地區未來還會發生什么變化,如何才能守護家園?
2021年5月7日,格陵蘭島海面上冰川正在消融。
按照IPCC的定義,極端天氣事件是指天氣變量的值高于(或低于)接近變量觀測值范圍上限(或下限)閾值,即相當于觀測資料估計的概率密度函數第10或90個百分位數。
極端天氣的特征在絕對意義上可能因地而異。當極端天氣模式持續一段時間(例如一個季節以上)時,它可能被歸類為氣候極端事件,特別是如果其產生本身就是極端的平均值或總量(例如,高溫、干旱超過一個季節)。簡單起見,極端天氣事件和極端氣候事件統稱為“氣候極端事件”。科學家們在IPCC報告中進一步確認,我們所經歷的熱浪、強降水、干旱、熱帶氣旋等極端事件及其分布的變化,“是人為因素造成的”。
IPCC報告指出過去40年,每一個十年都是自1850年以來的最熱十年。自1950年代以來,包括熱浪在內的極熱事件在全球幾乎所有地區都更加頻繁和嚴重,包括寒潮在內的極寒事件則變得不那么頻繁和嚴重。科學家們有充分證據證明人為影響是造成這種變化的主因。海洋熱浪發生的頻率自1980年代以來幾乎已經翻了一倍,而這很可能也是人為活動影響的結果。同時,自1950年代以來,大多數陸地區域強降水的頻率和強度都在增加,人為活動導致的氣候變化可能是造成這一結果的主要原因。
從1950年代到1980年代,全球陸地季風降水量的減少部分歸因于人為造成的北半球氣溶膠排放,但此后的降水量增加則是由溫室氣體濃度上升帶來的氣候變暖造成的。過去40年間,強熱帶氣旋在全球發生的比例在增加,在西北太平洋區域,熱帶氣旋能夠抵達的最北端也在不斷向北延伸。從全球來看,自1950年代以來,人為因素可能強化了復合型極端事件發生的可能性,包括廣泛存在的熱浪與干旱同期發生,以及林火氣候、復合型洪災等。
實際上,氣候變化還帶來一些我們日常不易感知的影響。IPCC報告指出,2011~2020年間,北極海冰平均面積達到1850年以來的最低點,而2020年北極海冰面積更是出現了一千年來的最低值。全球各地冰川都在退縮,這至少是過去兩個千年所未有的。1900年以來全球海平面快速上漲,也超過了過去三千年當中任何一個百年的幅度,全球海洋溫度上升的速率也是過去1.1萬年中最快的。
科學家們認為,人類活動的影響造成了大氣、海洋和陸地變暖,并且這種變暖的速率是過去兩千年來不曾有過的。1970年以來的50年,地球表面平均氣溫的升高幅度,比過去兩千年中任何一個50年都高。而人類活動影響氣候,主要是由于溫室氣體排放和大氣污染物形成的氣溶膠改變了大氣輻射強迫造成的。與工業革命前的1750年相比,2019年人為導致的輻射強迫增長達到2.72瓦特/平方米,相應的,2010~2019年地球表面溫度比1850~1900年平均值升高了1.07℃,其中溫室氣體排放的增溫效應可能是1.0~2.0℃,而氣溶膠的降溫效應在0.8℃以內。
二氧化碳作為最主要的人為排放溫室氣體,每累積排放1萬億噸到大氣中,就可能造成0.27~0.63℃的全球地表升溫。減緩氣候變化及其帶來的影響,關鍵在于控制二氧化碳等溫室氣體排放。1850~2019年間二氧化碳歷史累計排放量已達到2.39萬億噸。若需將全球溫升控制在2℃,自2020年起的剩余排放空間約為0.9~2.3萬億噸;若需控制在1.5℃,剩余排放空間則大幅縮減至0.3~0.9萬億噸。
2021年7月18日,德國總理默克爾在萊茵蘭-普法爾茨州視察洪水災區。
至少到本世紀中葉,全球地表溫度將繼續上升。IPCC報告認為,未來幾十年內如不在全球范圍內進行二氧化碳和其他溫室氣體的大幅減排,全球升溫將在本世紀內超過1.5~2℃。全球變暖將導致地球氣候系統的多種變化,包括極端高溫、海洋熱浪、強降水和部分區域農業和生態干旱的頻率和強度的增加,強熱帶氣旋比例的增加,以及北極海冰、積雪和多年凍土的減少甚至消失。
如果全球平均氣溫升高2℃,50年一遇級別的極端高溫事件發生頻率將比1850~1900年間增加約13倍,且溫度增加約2.7℃;10年一遇的強降水發生頻率增加70%,強度增加14%。持續的全球變暖將進一步加強全球水循環,包括其變率、全球季風降水以及干濕事件的嚴重程度。在多種情景研究下,高緯度地區、赤道太平洋地區和季風區(包括我國所在的東亞地區)的降水將增強,亞熱帶和部分熱帶地區降水將減少。
更糟糕的是,我們知道,陸地和海洋生態系統可以吸收二氧化碳,減少二氧化碳排放在大氣中的累積,進而減緩氣候變化,但是,在二氧化碳排放量增加的情景下,海洋和陸地在降低大氣二氧化碳累積方面的“碳匯”作用將持續減弱,這就意味著地球自我調節能力的衰退。
過去和未來溫室氣體排放造成的許多變化,特別是海洋、冰蓋和全球海平面變化,在百年到千年的時間尺度上都是不可逆的。即使在最優情景下,全球平均海平面到2100年也將比1995~2014年期間上升0.28~0.55米,而在高溫室氣體持續排放情景下,不排除因為兩極冰蓋消融導致的海平面在2100年上漲2米,2150年上漲5米。一旦發生這種情況,沿海和低海拔地區將遭受滅頂之災,而這往往是人類經濟活動密集的地區,如美國的紐約和我國的長三角、大灣區。
積極開展減緩和適應氣變合作
如不控制溫室氣體排放、減緩氣候變化,人類將面臨更嚴峻的自然挑戰,甚至是難以彌補的災難。IPCC報告基于科學分析提出,要將人為引起的全球變暖限制在特定水平上,就需要限制全球累積的二氧化碳排放,使其至少達到二氧化碳凈零排放,同時需大幅減少其他溫室氣體排放。
實際上,IPCC自1988年成立以來,已陸續發布五次綜合評估報告和若干份特別報告,對全球氣候治理和各國制定應對氣候變化政策措施起到了推動作用。1990年發布的第一次評估報告,直接推動聯合國通過談判達成《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下稱《公約》),成為全球氣候治理的基本法律依據,構建的“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原則”成為全球氣候治理的基石。第二次評估報告推動了《京都議定書》談判,建立了發達國家率先量化減排,并通過清潔發展機制、聯合履約機制、排放交易機制靈活履約,降低減排成本的國際減排合作模式。第三、第四次評估報告進一步確認人為活動是造成氣候變化的主要原因,指出除了發達國家繼續帶頭實現大幅量化減排外,發展中國家也應減緩其溫室氣體排放,推動主要經濟體在2009年制訂了共同行動目標(把全球溫升控制在2℃以內),并使得《公約》各締約方在哥本哈根、坎昆談判形成2020年前的一攬子減緩、適應、氣候支持承諾和安排。第五次評估報告在2013~2014年陸續發布后,應對氣候變化的緊迫性和力度得到關注,各方談判達成《巴黎協定》,幾乎所有國家都做出了應對氣候變化的國家自主貢獻承諾。本次IPCC報告的發布,將進一步助推全球積極行動起來,開展減排行動,強化對氣候變化的適應能力。
IPCC發布本次報告后,還將于明年陸續發布第二、三工作組的報告,分別給出氣候變化影響和適應、減緩氣候變化方面的最新科學結論,它們對我國應對氣候變化的政策決策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應對氣候變化需要全球合作,因為任何一國都無法單獨解決全球性挑戰問題。然而,當前的氣候變化國際合作還不能有效發揮其作用,主要原因在于:
第一,發達國家缺乏率先、真實減排的政治意愿。盡管我們看到歐盟、美國都承諾2050年實現凈零排放,似乎符合IPCC提出的2050年全球二氧化碳凈零排放有望實現溫升控制在1.5℃的結論。然而我們需要看到,歐美作為發達國家,他們在歷史上已經排放了大量的溫室氣體,在大氣中累積,造成了現在的氣候變化,如果他們在2050年和發展中國家同步實現凈零排放,那就是對發展中國家的不公。美國歷史累積排放的溫室氣體占全球27.6%,歐盟占22.3%,而占全球人口1/5的中國,歷史累積排放僅12.8%,遠低于美歐。從更加公平的人均歷史累積排放指標看,中國僅為全球平均水平的2/3,美國、歐盟、日本、英國、德國、澳大利亞分別是中國的9.4倍、5.6倍、3.4倍、7.7倍、7.6倍、4.9倍。
在任何公平合理的全球治理與合作框架下,發達國家都必須帶頭、大幅度實現減排,在2040年甚至更早實現凈零排放,并盡快做到凈負排放。還有一些發達國家信誓旦旦做出減排承諾卻不履行。例如澳大利亞承諾2020年比2000年減排5%,但到2019年如果不計碳匯吸收,澳大利亞的排放反增12%;新西蘭承諾2020年比1990年減排5%,但2019年排放卻增加了34%。因此,對于發達國家,我們不僅聽其言,還要觀其行。只有真心實意帶頭減排,承擔歷史責任,才能在國際氣候合作中贏得信任,讓全球氣候治理取得實效。
第二,發展中國家仍面臨經濟社會發展的重任,而適合發展中國家低碳甚至零碳發展的模式尚未出現。除了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少數國家外,發達國家已基本實現在保持經濟增長的同時,降低溫室氣體排放水平。然而實現這一點的前提是,歐美等發達國家工業化、城鎮化、基礎設施建設基本完成,產業結構轉型為第三產業主導,依托全球供應鏈降低了本國基礎制造規模,天然氣和可再生能源等替代煤炭。反觀發展中國家,工業化、城鎮化、基礎設施建設必然對能源、鋼鐵、水泥等溫室氣體排放重點行業的發展規模存在巨大需求,確保糧食安全對化肥農藥也存在需求。完全依靠可再生能源、氫能煉鋼等零碳工藝、生態農業,發展中國家會因承擔不了高昂的生產成本、供給不足帶來的高昂價格和社會動蕩,陷入發展停滯。
第三,控制溫室氣體排放的變革性技術尚未取得突破。2021年5月18日,國際能源署發布了《2050年凈零排放:全球能源行業路線圖》特別報告,重點介紹了在1.5℃溫控目標情景下,全球如何快速實現能源轉型,到2050年實現凈零排放的能源系統。報告認為實現凈零排放的關鍵在于對全球能源的生產、運輸和使用方式進行“前所未有的變革”,但也指出,除光伏、陸地風電等已較為成熟的技術之外,到2050年全球所需的減排量,約有50%需要依賴“目前僅處于示范或原型階段的技術”來實現,如碳捕集利用與封存、碳移除、氫能和氫基燃料、新型生物質能源、海上風電、電池存能,等等。
面對氣候變化帶來的危機,國際社會必須各盡所能、攜手合作。首先要真正認識到應對氣變是各國和人類生存與發展所需,從自身發展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雙重角度,處理好發展和減排、整體和局部、短期和中長期的關系,主動作為,而不是被動接受國際社會安排,更不能光說不練。其次,應建立相互尊重、相互幫助、共同發展的國際合作模式,不能把應對氣變作為相互指責、限制別國發展的工具。第三,開展全球技術合作是解決氣變問題的根本出路。不論是減排還是適應,都需要依托技術、工程項目來實現。發達國家在技術研發方面走在了前列,如果只把有利于應對氣變的技術作為賺錢的工具,忽視其公益性,發展中國家就很難實現經濟、產業、能源、交通運輸、建筑的更新換代,要么繼續落后,要么在溫室氣體排放方面步發達國家后塵。同時,發展中國家擁有廣闊市場,也有利于盡快降低新技術的應用成本,使技術得到推廣應用,發揮減排和適應效用。
決策講科學,但不能只講科學不講實際。科學講理性,而決策不僅講理性,也講人性。應對氣候變化不是要回到原始社會、農耕文明,各國人民都有權利享受社會進步帶來的福利。在某一國可行的目標和政策,并不一定適用于他國。應對氣變的政策決策必須基于各國國情,依靠科學分析,國際合作則必須建立在各國歷史責任、發展階段的基礎之上,不能只根據電腦上的模型模擬情景來確定。
(作者為國家應對氣候變化戰略研究和國際合作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