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渚文化是長江下游地區最發達的史前文化,而良渚古城的發現,石破天驚,讓更多的人關注到這一神秘的史前文明。它的城墻盤亙于沃野之上,巍峨雄壯;它的聚落如網般四通八達,層層緊密;它的物質生活里,男耕女織、飯稻衣麻,生活富庶;它的精神世界里,玉器是神崇拜的主要載體。
想象中的良渚古國首領及其夫人。他們身著絲袍,頭戴羽冠,身佩玉飾。首領手持象征王權的玉鉞。
良渚的曙光
撰文/蔣衛東(良渚博物院院長、研究員)
供圖、支持/良渚博物院
“城,以盛民也”
早在18世紀的西方經典著作中,城市就被當作人類社會發展史上的一項重要里程碑,成為文明社會的主要標志。盡管多年來的研究表明,中國最早的城市與西方最早的城市,在諸多方面有著相當顯著的不同:“中國初期的城市,不是經濟起飛的產物,而是政治領域中的工具。”但中國和西方最早城市的出現,無疑都是人類社會發展史上一種反映社會深刻變化的、最顯著的物化標志。
在我國,“城”與“市”最初分屬于政治與經濟兩個不同的領域范疇,而“城”作為一個獨立的概念,向來也包含著雙重的意象。由許慎編撰的我國第一部以六書理論系統分析字形、解釋字義的字典《說文解字》,釋“城”曰:“以盛民也。”強調的是“城”以防護為功能的空間形態。不過,國人引以為傲的世界文化遺產“長城”,以及古典文獻中諸如“城郭溝池以為固”(《禮記》)的“城”,突出的卻都是“城”以城垣為特征的建筑形式。當然,千百年來,在絕大多數國人的心目中,“城”的空間形態與建筑形式早已合二為一、難以分割。
∧ 良渚古城效果圖。古城以中部高土臺上的莫角山宮殿建筑群為中心,四周環繞方形高大土筑城墻,城墻內外水網密布,大大小小的村落散布其間,展現出一幅遠古時期江南水鄉的秀麗圖象。
早期的城以存有人工營筑的或土或石的城垣,及由其圍合的空間形態為特征。我國目前已發現的早于二里頭文化的新石器時代晚期城址超過50座。這些城址的年代,大多集中在公元前3000~前2000年間,少數略早。已知年代最早的為湖南澧縣城頭山古城,約始建于公元前4000年。河南鄭州西山古城則建于公元前3300~前3200年之間。這兩座年代偏早的城址,平面都大致呈圓形,面積分別為7萬多與3萬多平方米。無論形制還是規模,都與更早階段就已經出現的環壕聚落相當,似乎就是環壕聚落的一種發展與演變。其他年代略晚些的諸多城址,平面大多近方形或長方形,但規模不一,面積10萬平方米以上的已屢見不鮮,甚至出現了幾座面積超過100萬平方米的超大型城址。這50多座城址在地理位置與建筑技術上也表現出濃厚的地域特色,主要集中分布在內蒙古中南部的河套附近地區、黃河中游的中原地區、黃河下游的海岱地區、長江上游的四川盆地、長江中游的兩湖地區以及長江下游的環太湖地區等六大區域,按照筑城技術又大致分為三類:河套地區的城墻均以石砌就,中原與海岱地區的城墻多采用夯筑,長江流域則全為堆筑。
∧ 城墻的剖面,可見層疊堆筑的痕跡。
眾所周知,城的營建是一項龐大的系統工程。這50多座新石器時代晚期城址的出現,反映的是我國新石器時代晚期聚落形態發展過程中一次質的飛躍,也是中國文明起源階段社會發生劇烈變革,導致社會關系緊張、矛盾激化、沖突加劇的一種綜合體現。矗立在我國大地上的這50多座土筑或石砌的史前城址,無疑是中國史前考古學最值得驕傲的收獲,它們已逐漸成為一道道令人矚目的文化景觀,向國人展示著古史傳說中“五帝時代”波瀾壯闊的歷史詩篇。
∧ 良渚古城北城墻二號探溝(南-北)。探溝下部露出的一層石塊為城墻的石基,探溝剖面黃色的土土色均勻,并且可看見一層層疊堆的痕跡,由此說明這是人工堆筑的城墻。
婀娜“良渚”出“古城”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地處長江下游南岸的太湖流域,是詩化“江南”的核心所在,長江與錢塘江共同雕琢出它3.65萬平方公里的妖嬈身軀,澎湃的滄海,浩渺的太湖,星羅棋布、縱橫交錯的河道湖泊,都使它富含清雅靈秀與溫潤細膩的水的靈性。
盡管在流傳下來的早期文獻中,吳越爭霸之前的它寂寂無聞,但76年來考古學家的手鏟,已不斷揭示出它曾經滄海桑田的厚重。考古資料顯示,“馬家浜文化—崧澤文化—良渚文化—廣富林與錢山漾類型文化—馬橋文化—以土墩墓為代表的商周時期文化—吳越文化”這一系列文化先后相承,太湖流域不僅有自新石器時代到文明時期相當完整的考古學文化演進譜系,而且具有鮮明的區域個性和土著特色,尤其在公元前3300~前2300年期間的良渚文化時期,太湖流域文化的獨特性更加彰顯。
∧ 莫角山營建工程大型油畫。展現出良渚人營建莫角山大型宮殿建筑的盛況。
以最初的發現地點良渚鎮命名的良渚文化,發現于1936年。最初,受傳統史學觀中黃河中心論的影響,學界認為地處東南“化外之地”的良渚文化是“受龍山文化影響的一種晚期文化”。上世紀70年代末至90年代間,隨著江蘇吳縣草鞋山、武進寺墩,上海青浦福泉山、松江廣富林,浙江余杭反山、瑤山、匯觀山、莫角山、塘山等一系列重要遺址的陸續發現與發掘,揭示出良渚文化是一個文明化程度頗高的新石器時代晚期文化。它復雜的聚落形態、組織結構、等級分化、宗教祭祀、禮儀制度和發達的物質資料生產水平、精美的出土文物等各方面的豐富內涵,徹底顛覆了學界先前對于良渚文化發展水平的認識。良渚文化被視為中國新石器時代晚期發展程度最高的考古學文化之一,而良渚文化的中心遺址——良渚遺址也被定性為“實證中華五千年文明最具規模和水平的地區”。
∧ 莫角山宮殿建筑基址。木構的宮殿建筑已經腐壞于歷史的長河之中,如今考古學家將地層逐層翻開,只見宮殿木柱腐朽之后殘余的柱洞。
至上世紀90年代后期,總面積約42平方公里的良渚遺址內,已發現墓地、祭壇、大型建筑基址、大型防護性工程、村落居址、制玉作坊等各種類型的遺址點130多處,在布局上已構成中心聚落、次中心聚落與普通聚落這種級差式的聚落格局。這樣的聚落格局已不像是一處單單由100多處遺址點組成的“遺址群落”,而更像是一個精心規劃、有著明確功能分區的統一整體,隱約表露出一種龐大而完整的、帶有早期都邑性質的空間形態。然而,在2007年以前,在這樣一個具有都邑性質的空間形態內,遲遲未能明確找到“城”的存在。
∧ 于美人地遺址發現的良渚時期的碼頭。碼頭岸邊樹立著木板,用于護岸。
2007年,一次偶然的機會,良渚遺址又迎來了石破天驚的發現。在一次配合遺址保護區域內農民住宅外遷安置項目的例行考古發掘中,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良渚工作站的考古人員在瓶窯鎮葡萄畈遺址,首先發現了一條被良渚文化晚期生活垃圾淤塞的河溝,河溝的堆積層中出土了眾多精美的良渚文化遺物,光修復的陶器就有幾十件。隨后,考古人員在對河溝東岸長壟狀高地進行局部解剖發掘時,發現這一壟狀高地竟然是由人工堆筑營建形成的,現存高度近4米,寬約60米,蜿蜒長近千米。它的堆筑方式是先在底部鋪墊石塊作為基礎,再在石頭基礎上用較純凈的黃土逐層堆高。于是,考古人員循著這一線索,展開了大規模的鉆探與試掘,數月之后,終于確認同樣結構與營建方式的壟狀高地總長約7000米,呈現為四面封閉圍合的長方形。一座良渚文化的古城就這樣在原野上浮現出來。
∧ 出土于瑤山七號墓的玉鉞。鉞的上下以玉質器物為端飾,端飾之間有木質的把柄,玉鉞主身則是被牢固于鉞柄之上,出土時把柄已經腐朽不見。據文獻記載:周武王伐紂時,周武王手持一把大鉞指揮軍隊進攻。可見,鉞在中國古代是一種權杖性質的兵器。
原野上的土山
這座被命名為“良渚古城”的城址,坐落在大雄山與大遮山這南北兩列天目山余脈之間的沖積平原上。在被考古學家的“慧眼”發現之前,那一條條于平地上凸起的城墻,一直被人們認為是原野上隆起的小土山。
經過考古學家的勘測,這座古城平面略呈圓角長方形,南北長約1800~1900米,東西寬約1500~1700米,總面積約290余萬平方米。城墻底部普遍鋪墊石塊作為基礎,其上再用較純凈的黃色黏土逐層堆筑而成,城墻底部寬度多在40~60米,城墻現存較好的地段高約4米。
∧ 瑤山遺址外景。依稀可見當年考古發掘時殘留的探方。就是在這個小山包的頂部,發掘出著名的瑤山祭壇和大墓。
根據考古資料顯示,古城內的最中心部位有莫角山這樣的平面面積超過30萬平方米、高約10米的巨型人工營建臺基,以及可能與宮殿、神廟等禮制性建筑相關的超大型建筑基址;有反山這樣的等級無與倫比的王陵規格的顯貴者墓地;有桑樹頭、馬金口、皇墳山等20多處高墩型遺址。
古城周邊,有瑤山、匯觀山等利用自然小山頭,整體堆筑或開鑿而成的氣勢恢宏的祭壇;有塘山這樣的工程量巨大,堪與古城城墻媲美的防護性公共工程;有卞家山這樣的構建復雜的碼頭遺跡;有姚家墩這樣的自成格局的小型聚落;有美人地這樣的緊靠古城夾河而居的聚落居住模式和用木板精心構建的護岸設施;有塘山蘆村段、長墳、文家山這樣的參與玉器、陶器與石器制作的手工業作坊;城內城外還集中出土了大量玉器、刻紋黑陶、漆器等美輪美奐的藝術品,以及做工十分講究的木構水井。新近的考古調查甚至在城外上百平方公里范圍內發現了良渚時期統一構建的防洪體系。
∧ 瑤山頂部的祭壇和墓葬遺跡。土色較深的為祭壇,祭壇平面呈方形,部分被墓葬打破。墓葬呈兩排排列。祭壇與墓葬可能同時使用,也可能祭壇廢棄后被用作墓地。
如此齊全的遺址類型和高規格的配置同處一地,目前在中國新石器時代晚期的城址中還沒有發現第二例。以良渚古城城墻、莫角山巨型建筑基址、瑤山與匯觀山恢宏祭壇、塘山大型防護性工程等為代表的大型人工營建工程,都需要集中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這些巨大的工程,即使是多年內陸續完成的,它所體現出來的在資源調度、工程技術、組織動員、管理協調、后勤保障等方面超乎尋常的能力,都不可能是一村一部落所能獨立承受的,而需要通過一種在大范圍地域內駕馭自如的強制性權力來實現。顯而易見,這種可以掌控與調度大范圍社會資源的強制性權力,已具有王權的屬性。
∧ 瑤山七號墓出土的玉牌飾。是比較有身份、地位的人才能擁有的一種禮儀性裝飾。佩于胸前,在重要的場合使用,象征身份。
目前,太湖流域已發現良渚文化遺址超過500處,幾乎遍及環太湖流域的杭嘉湖、蘇錫常與上海地區的各市縣。這些遺址除了組合起以良渚古城為核心的良渚遺址這一超大型的中心聚落外,還分別形成了以寺墩、福泉山、草鞋山、橫山、姚家山等遺址為核心的多處大型聚落,這表明太湖流域除了良渚遺址這一核心外,還應當存在著若干個次一級的中心。這種最高層次核心聚落與多個次級中心聚落并存的景象,無疑是良渚文化經濟社會空前繁榮的最直觀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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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塘山遺址遠景。
緣水擇高而居的村落
考古資料顯示,良渚人對于以村落為單元的居址的選擇、布局和營建,以及村落中房屋居所的建筑格式,都表現出與自然環境和諧相處的匠心獨運,可作為中國史前人類居住地基于地理環境因素而確立的人地關系的杰出范例。
一般來說,史前時期村落的構成要素包括各種類型的房屋、生活設施(如水井、碼頭等)、防衛設施(如壕溝、柵欄等)、經濟設施(如燒制陶器的陶窯、貯藏糧食的窖穴等)和墓地等。各種設施相互獨立,發揮著不同的功能,共同構成一個完整的村落。家庭是村落中最基本的社會組織。與黃河流域尉遲寺、八里崗等房屋排列有序的大型居住遺址不同,良渚文化單個遺址點的面積大多較小,超過10萬平方米的遺址可謂鳳毛麟角。但在一定區域內遺址點的密度較高,點與點之間的距離較近,由數個毗連的點連接成片,共同組成村落。雖然這些村落所代表的社會組織單元,究竟是氏族還是部落,尚難以斷定,但其布局形式或可視為太湖流域從古到今因特殊地理環境因素而確立起來的最主要的村落范式。
∧ 廟前遺址發現的良渚時期水井。井口為方形,井四壁用木條交錯搭建而成。
當然,與人類生存與生產活動密切相關的各種房屋建筑遺跡,永遠是良渚文化村落遺址中最引人注目的要素。然而,迄今我們尚未發現一座保存完整的良渚時期的房屋建筑,甚至連殘墻斷垣的影子也沒有見到過,考古學家能夠發現的所謂建筑遺跡,通常只是一些殘留在遺址地面上的立柱子的坑洞。在傾注了很多的研究精力后,專家告訴我們:良渚人的房屋建筑形式有半地穴式、干欄式和地面起建式等多種,其中,地面起建式的建筑最為常見。
良渚文化的多種房屋建筑形式常常在一個村落里并存,如龍南和綽墩兩遺址中,都同時見到半地穴式、干欄式與地面起建式三種不同類型的房屋格式,可見良渚人因地制宜、充分利用空間,而不拘泥于格式的建筑理念。良渚時期的太湖流域,河網湖泊眾多,良渚人在村落選址時表現出明顯的“緣水擇高而居”的特點。鄰水的低地,建造干欄式房屋可避潮濕;自然的高崗或人工營建的高土臺頂部,較為干燥,適合地面起建式或半地穴式房屋。良渚遺址內的廟前是一處典型村落遺址,在已發掘的大約3500平方米中,已發現了良渚時期的房址、墓葬、水井、窖穴、窯址、路面、河道等重要遺跡,良渚人在該遺址內繁衍生息了很長一段時間。
∧ 良渚人犁耕的復原場景。
廟前村落以貫穿遺址的一條老河道為布局的主線,房屋居址主要分布在河道的西側,死者的墓葬早期主要埋設在各座房屋的周邊,隨后逐漸在西北側形成一處專門的墓地。在居址的北側還發現了良渚時期原始窯址的遺跡,據推測這里可能是當時從事各種生產活動的生產區。到了晚期階段,隨著聚落規模的擴大,各種遺跡幾乎遍布整個遺址,并隨著河流的淤塞而使村落也隨之變遷。村落里除房屋、墓地、河道外,還有各種類型的輔助設施,包括水井和儲存物品的窖穴等。廟前遺址發現的兩座木構水井,井架俯視呈“井”字,是用兩端鑿出榫卯的長方形厚木板,由底部向上逐層架設而成。井底遺留有一件貫耳壺,耳里還系有尚未完全腐爛的繩索,表明此井確實是廟前人汲取生活用水的水井,此壺即是廟前人用以汲水的“提水桶”。
在已發現的地面起建式建筑中,體量最大的莫過于莫角山遺址上的建筑。1993年發掘時,在其頂部的建筑基址面上,發現了一些排列有序的近圓形或橢圓形大型柱坑,根據立柱腐爛后的遺痕,可知這些立柱的直徑一般在50厘米左右,大者可達90厘米。北京大學嚴文明先生認為如此考究的地基、如此宏偉的建筑,一定具有禮儀性質,因而很可能是雕梁畫棟的宮殿或宗廟。
∧ 良渚人建造房屋的復原場景。
飯稻羹魚,衣麻著絲
就目前的考古資料來看,良渚社會人們的生活水平總體上是富庶和滋潤的,這完全可由處于社會下層的平民的墓葬情況看出來。平民墓葬不僅普遍以鼎、豆、壺等陶器為隨葬品,以照料死者在冥世“飯稻羹魚”的飲食需要,而且還常常隨葬石器和小件玉器,以表達生者對死者的追思與告慰。這種全社會普遍喜好玉器等奢侈品、追求享樂的風氣,必然需要殷實的物質家底,而這份殷實家底的提供,無疑來自發達的犁耕稻作農業。
太湖流域是中國境內最早實現犁耕的地方,在崧澤文化晚期已發明和使用三角形的石犁,而將石犁與斜把破土器、石鐮、石刀等組合石制稻作農具配套使用,是良渚文化的創舉,這套組合稻作農具也是同時期器形最豐富、功能最齊全的農業工具。2009年發掘的余杭茅山遺址,還首次發現了大片的良渚文化稻田遺跡。稻田間以紅燒土田塍分隔,田畝規整,其中面積最大的一塊達到2000多平方米,充分顯示了良渚文化稻作農業高度發達的水平以及規模化生產的情形。
∧ 良渚文化的石犁。
稻作農業生產效率的大幅提升,在保障良渚古城內顯貴者奢華的起居生活與奢侈消費的同時,也保證了良渚社會營建大型工程、制作精美藝術品等眾多非生產性勞動支出的物資供養。并且,當稻作農業的生產滿足了最基本的飽腹之需后,良渚人便開始考慮更高層次的需求。當社會生產實現富裕之后,他們在上層階層的組織之下,營建城墻、宮殿和祭壇;他們的審美水平也不斷提高,不再滿足于粗糙的陶器,而仔細篩選做陶器的細泥,在制陶的轉輪上,一遍一遍地塑出精美的器形,還在一些陶器上雕刻細膩繁復的紋飾;他們尋求更好、更美的衣物和飾品,通過自己的巧手和智慧,織出精美的麻布和絲衣,磨制出精美的小件玉器配飾。
∧ 卞家山遺址出土的良渚時期的陶屋。
∧ 良渚文化中的雙鼻壺。
根據有關學者的研究,良渚人衣著的材質應不外乎皮、毛、葛、麻、絲等,而且在御寒、遮羞、裝飾等實用功能之外,還成了區分等級和身份的標志之一。湖州錢山漾遺址出土的絹片、絲線和絲帶,是迄今世界上最早的絲織品實物。可以肯定,良渚人夏穿薄衣、冬著厚裝的著衣需要,與當代太湖流域的人并無不同。至于良渚人服裝的具體款式,目前唯一可資參考的考古資料來自江蘇高淳朝墩頭遺址12號墓。該墓出土了一件圓雕人像,從刻劃的陰線看,人像身著的似為方口無領無袖的筒狀套頭衫,但由于考古出土實物和圖像資料的單薄,我們尚難以確定這一款式是否就是良渚人服裝的基本樣式。參考比良渚文化略早的凌家灘遺址玉人的裝束,已普遍出現寬幅的腰帶,而良渚文化顯貴者墓葬中,也出土過不少玉帶鉤,可見腰腹部的束帶,也是良渚人著衣的基本配備。由此也可推測,良渚人所著之衣,應包括一種類似長袍或長裙、能夠遮蓋下身的長衣。我們在晚于良渚文化的商代玉人像上見到幾款腰腹部以寬帶相隔的長衣,當然,良渚時期的樣式,復雜和繁縟的程度不會超過商代。
∧ 上海福泉山遺址七十四號墓出土的刻紋黑陶雙鼻壺,所刻紋飾為鳥紋與鳥首盤蛇紋的組合,鳥為飛翔的側視形象。雖然這些黑陶上的紋飾有著鮮明的裝飾意味,但所刻的神異動物形象通常又是神靈崇拜最直觀的體現。
祭天禮神,天人合一
良渚文化經濟社會的高度發達也盡顯在精神與文化領域。全社會普遍崇尚玉器,豐富的神崇拜遺物與圖像,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建造規模宏大的祭壇??凡此種種,無不反映出良渚文化精神領域的豐厚與講究。
良渚文化玉器是神崇拜的主要載體。玉器用于神崇拜的事例,從甲骨文、金文到后世文獻,都有不少記載。甲骨卜辭載,商王不僅經常向先王和舊臣獻祭寶玉,也用玉祭祀自然神。《周禮》亦載:“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在古代,玉是巫師用于祭祀神的通天神器,也是神的物化形態。良渚文化中出土的成千上萬的玉器,比起同時期的文化都要多且精,這顯然是一個崇尚玉器的社會,自然也處處顯露出神崇拜的痕跡。
∧ 反山十五號墓出土的玉梳背。其上鏤空雕刻戴著羽冠的“神人”像,下端三個間距、大小均勻的小圓孔,應該是用于固定木質梳子的。
“內圓外方”的玉琮,是良渚文化中最具原創意義的器物,而且也是同時代輻射面最廣、影響力最大的器物,并與玉璧一起,經過傳承與變異,最終成為夏、商、周三代文明玉禮器系統中的重要成員。良渚文化的玉琮,最初是由鐲變化而來,后來逐漸擺脫手鐲在形體和功能上的限制,成為具有獨特形體和特定功能的玉器。玉琮的形態是“內圓外方”,而古代人對天地的認識則是“天圓地方”,所以有學者認為,“琮的形狀最顯著也是最重要的特征,是把方和圓串聯起來,也就是把天和地貫通起來??玉琮是貫通天地的象征,也是貫通天地的一項手段或法器。”
∧ “玉琮王”兩方角之間的溝面上的“神人獸面”圖像。高約3厘米,寬約4厘米。方寸之間,線紋繁縟,纖若毫絲,肉眼極難看清細部,顯示出高超的雕刻技術。
除此之外,玉琮還有一個充分顯示神性的特點。玉琮是良渚玉器中唯一幾乎每件都刻著紋飾的器物,玉琮上所見或繁或簡的“神人獸面”圖像,同時也是其他良渚玉器上最常見的紋飾主題。但這類“神人獸面”圖像目前僅發現于顯貴大墓出土的幾類玉器上,顯示出在其使用上有嚴格的身份限定。最完整的“神人獸面”,也被一些考古學者親昵地稱為“神徽”。出土于反山十二號墓的“琮王”,上面就有8個“神徽”,單個“神徽”圖像高約3厘米,寬約4厘米,方寸之地,線紋繁縟,纖若毫絲,肉眼極難看清細部。難以想象那位技藝超群的雕琢者,在沒有金屬工具的條件下,是懷著何等的虔誠和耐心,以如此的鬼斧神工來完成這一作品。
∧ 良渚文化的“玉琮王”。在“天圓地方”的方角兩側雕刻上下兩層“獸面”,在兩兩方角之間的溝面上,都刻畫上下兩個“神人獸面”圖像。
這樣,良渚玉琮“外方內圓”的形態加上“神人獸面”的圖像,其蘊含的神崇拜的神圣意義,毋庸置疑。
玉璧是良渚文化玉器中又一種跟神崇拜有著密切關聯的器類,玉璧在更早的其他文化中也出現過,但是直徑在10厘米以上的大型玉璧,卻是良渚文化首創。良渚文化中除了大型墓葬出土較多大型玉璧外,在中等墓葬中也有出土,而且在大墓中出土的玉璧數量顯然多于玉琮。玉璧作為一種特殊功能的重器,對其使用的控制雖不及玉琮嚴格,但仍是普通部族成員不可僭用的。
良渚文化晚期玉璧上還出現了一類密碼般輕描淺刻的“鳥立壇柱”圖符,圖符刻于玉璧一面的一個小部位,用肉眼難以分辨,類似的圖符也見于晚期的高節琮。這種神秘的銘刻圖符,有學者認為是太陽神徽,表現的是太陽神崇拜的內涵。我們則認為它類似于后世道教的“咒符”,是作為人的巫覡與以鳥形象出現的天神之間交流溝通的“密碼”。雖然,關于這種圖符認識上的分歧可能永遠都無法驗證和消弭,但其非裝飾性功能都是大家認可的。
∧ 反山十二號墓。墓中出土了“玉琮王”等許多重要玉器。
良渚文化玉器數量眾多、器形豐富、工藝先進、紋飾精美、功能復雜、影響深遠,不但為中國新石器時代晚期,也為世界同時期所絕無僅有。作為物質與技術結晶的良渚文化玉器,不僅滲透著宗教、政治、軍事、禮制等諸方面的重要內容,與中國文明起源階段社會等級的劃分、集中權力的形成、禮制的規范化、大規模社會資源的調度、大型土木工程的營建以及“天人合一”東方理念的形成,都有著密切關聯。
不同種類、不同數量、不同體量、不同組合關系的良渚文化玉器,還是顯貴階層在世俗社會中身份、地位、等級的玉質指示物,既是他們攫取世俗權力和物質財富的象征,也裝點著他們不同凡響的精致生活,因而已成為良渚文化最重要的文化因子,同時也成了疏解中國古代禮制形成過程乃至實證中華五千年文明起源的關鍵元素。
∧ 余杭百畝山出土的刻符玉璧。
∧ 余杭百畝山出土的刻符玉璧上的“壇柱”圖像。“壇柱”可能是良渚文化中“祭壇”的圖像化。
輻射八方,余韻猶存
良渚文化經濟社會的繁榮強盛還同步表現為它非同一般的對外輻射力與影響力。良渚文化時期,鄰近太湖流域的浙東南、寧鎮、江淮等地區中,都已發現了大量典型的良渚文化因素,顯示出這些地區曾受到過良渚文化直接而強烈的沖擊和輻射,甚至有可能已成為良渚文化向外拓殖的橋頭堡。
良渚文化影響區的范圍更廣更大。學術界公認,內圓外方造型的玉琮為良渚文化首創、原創,其他地區出土的玉琮都是受其直接或間接影響的產物。目前已知中國境內出土新石器時代晚期玉琮的范圍,北抵陜北,南達廣東,西北至甘肅、青海,涉及10多個省份,影響幅度之寬為同時期其他任何一支史前文化中的任何一種器類所難以企及。
∧ 良渚文化玉琮的傳播與影響示意圖。
如此種種,已然表明良渚古城是中國新石器時代晚期太湖流域聚落形態與經濟社會高度昌盛的綜合載體,是匯集著多種文明因素的中國初期城市的杰出代表。遙想當年,站在莫角山之巔,舉目四眺,可見巍峨的城垣、層層疊疊的屋宇、高高矗立的宮殿和祭壇,對于任何一位王國的子民或外來的朝圣者來說,在此感受著王國的強盛、城池的堅固、宗教的狂熱、建筑的雄偉和玉器的精美,是怎樣令人怦然心動的事啊!
∧ 美國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收藏的良渚文化時期的“鳥立壇柱”刻符。其中,“鳥”可能儀表的是“神”的形象,而整個“鳥立壇柱”的符號可能是巫覡與天神之間交流的“密碼”。
而今,我們站在那廢棄的城墻頂端,想象當年的盛況之時,也不禁思索:這些盛況何以在距今4300年前悄然逝去?有人說,當時全球氣候變暖,海平面抬升的同時,各地降雨量普遍增多,內陸江河水漲,沖向下游地區,太湖流域被湮沒于一片汪洋之中;有人說,良渚文化和周鄰文化發生了戰爭,而良渚文化由于內部生活奢靡,導致了戰爭的失敗,良渚文明自此不在;也有人說,良渚文化由于權力高度集中,高層貴族極度奢靡,追求享樂生活,導致社會危機四伏,以至于在社會發展的某個階段,矛盾爆發,文明開始衰落??關于良渚文明消逝的原因,眾說紛紜。
良渚文明消逝了,良渚古城湮沒為廢墟了,在幾千年后的今天,經由考古學家的手鏟,它埋于地底的輝煌,一點一滴地重現于我們面前。我們在贊嘆它的輝煌的同時,又不禁為它的逝去感到惋惜。當我們去解密它、品讀它的同時,我們似乎更應該反思今日文明人地關系對立緊張的危機。
認知過去五千年,把握未來一百年。或許,這才是良渚先民遺留給我們的最大一筆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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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塘山土垣遺址。顏色較深部分為高起的土垣,橫貫于天目山余脈和良渚古城之間,南起瓶窯的栲栳山與南山,往北到彭公的毛元嶺,由毛元嶺轉彎向東,經瓶窯的西中、安溪的石嶺、中溪、安溪至下溪灣,全長約10余公里,寬度在40~70米不等,現存高度3~5米左右。據專家推測,其應該是良渚時期人們堆筑起來用于防洪的大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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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載于《文明》雜志 2013年03期
微信責編 / 劉麗萍 制作 / 金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