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政君
來源:《歷史評論》2022年第6期
顧頡剛(1893年5月8日—1980年12月25日),原名誦坤,字銘堅,江蘇蘇州人。著名歷史學家、民俗學家,古史辨學派創始人。他繼承和發展了前人的疑古思想,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觀。他重視歷史地理和邊疆問題的研究,先后組織創立了禹貢學會和中國邊疆學會。1949年以后,他任中國科學院、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學術委員,參與點校中華書局版《資治通鑒》、二十四史。主要著作有:《古史辨》(與他人合作編著)、《漢代學術史略》、《中國上古史研究講義》、《當代中國史學》等。今天是先生誕辰130周年紀念日,我們特刊發李政君《“中華民族是一個”具有深厚歷史根基》(《歷史評論》2022年第6期),以示紀念。
1939年,國難當頭。歷史學家顧頡剛從中國歷史與現實出發,撰寫《中華民族是一個》一文,以鼓舞全民族團結抗戰。剛從英國留學回國的費孝通隨后發表《關于民族問題的討論》,提出商榷意見,引發學界熱議。盡管這場討論發生在80余年前,但對于今天認識中華民族的歷史仍有啟示。
顧頡剛提出“中華民族是一個”,是為解決“如何可使中華民族團結起來”的問題。他認為,中華民族不易團結起來的關鍵之一,在于“民族”概念的誤植誤用。“民族”概念傳入中國后,人們望文生義,誤把“民”理解為“人民”,“族”理解為“種族”,即“具有相同的血統和語言的人”。這種偏差被不斷訛傳,形成混亂的“民族”觀念,不但血統、語言相同者可被視為一個“民族”,甚至宗教、文化相同者也被視為一個“民族”。于是,中國境內將出現按多種標準劃分的各式各樣的“民族”,這使得中華民族能否作為一個整體存在便成了問題。加上外國侵略者推波助瀾,歷史上團結已久的中華民族面臨分崩離析的危險。顧頡剛通過梳理中華民族的發展歷程指出:夏商周時期,中國境內諸族已開始由多元走向融合;秦始皇統一中國,一個由多元融合而成的民族實體已經形成,并產生“一個”的意識;此后歷代政權雖有分合,但這個民族“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一個”的意識也愈發牢不可破;近代以來,在強敵入侵的壓力下,這個民族被正式冠以“中華民族”的稱號,“一個”的意識進一步被激發,實現了真正的覺醒。他總結道:“'中華民族是一個’,這話固然到了現在才說出口來,但默默地實行卻已有了二千數百年的歷史了。”既然中華民族是客觀存在的民族實體,其界定標準是否局限于血統或文化?顧頡剛指出:自古以來中國人就沒有狹隘的血統觀念,而是“夷狄進中國則中國之”的開放而包容的文化觀。基于此,中國歷史上的各種各族才得以不斷融合發展,早已分不出純粹的血統。各族文化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分彼此。圖為位于日喀則地區的夏魯寺,該寺始建于11世紀,重建于14世紀,融合了藏式與中原風格,體現了漢藏兩族建筑文化的交流交融 姜懷英/供圖基于上述論點,顧頡剛提出:“民族”的本意應是“營共同生活,有共同利害,具團結情緒的人們”,核心要素是精神層面“團結的情緒”。中華民族之所以是“一個”,是因為這一群體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形成了“一個”的認同意識。他進一步強調:“我們只有一個中華民族,而且久已有了這個中華民族!”自清末革新人士提出“中華民族”概念后,討論者雖眾,卻鮮有人通過歷史事實予以證明,這正是顧頡剛《中華民族是一個》的重要貢獻。正如白壽彝的評價:“這個口號雖久已喊遍全國,但用事實來作證明的,這還是第一篇文字。”受時代條件影響,顧頡剛的論證尚有不完善之處,進而引起一些學者商榷。費孝通讀到《中華民族是一個》后,致信顧頡剛并提出兩方面意見:其一,顧頡剛極力批評人們誤解“民族”概念,但真正誤解這一概念的正是他自己。顧頡剛所否定的內容,正是“民族”的本意,它的判定標準就是客觀上“文化、語言、體質的分歧”,而不是主觀上自覺為“一個”的認同意識。顧頡剛所肯定的“民族”,相當于“國家”概念,“中華民族是一個”表達的是“中華民國境內的人民的政治團體是一個”。其二,中國境內不同民族間的差異客觀存在,不應也無法回避。顧頡剛試圖通過慎用“民族”概念來回避民族差異,謀求政治統一,這一做法是“迂闊”的,“犯著巫術信仰的嫌疑”。因為政治能否統一,關鍵在于各民族能否獲得平等地位,與民族間的差異并無必然聯系。單從民族理論看,費孝通的批評有其合理之處。但就客觀實際而言,顧頡剛并非“迂闊”,其慎用“民族”概念的主張自有現實考量。在1937年至1938年的西北考察中,他發現因為人們說慣了“民族”這個詞,一旦出現摩擦糾紛,往往不分緣由地拔高到“民族之爭”,“擴而充之至于天崩地裂”。事實上,很多時候沖突各方并不是兩個民族,只是被錯誤的“民族”觀念所誘惑和煽動。因此,慎用“民族”概念是現實需要,而不是理論上該不該、要不要的問題。費孝通和顧頡剛的分歧并不限于出發點不同,更重要的是參照對象不一致而造成的概念認知差異。作為歷史學家,顧頡剛對中華民族由多元逐漸融成“一個”的歷史早有清晰認知。當他發現“民族”概念的誤用,使得早已融成“一個”的中華民族面臨分裂時,便把事實敘述出來,糾正人們對“民族”的認知。費孝通則不然,他根據西學知識把中華民族是不是“一個”轉換為中華民國的政治能否統一,進而討論民族差異與政治統一的關系。無論費孝通的觀點合理與否,他都沒有正面回答中華民族是否存在、是什么、是不是“一個”等問題。費孝通關注的是西方人類學的“民族”概念,自然更看重“文化、語言、體質的分歧”,而非民族認同意識。二人的分歧凸顯出一個重要問題:界定中華民族,是以西方“民族”概念為準,還是以中國歷史為據?是關注“文化、語言、體質的分歧”,還是注重自我認同意識?顧頡剛明確堅持中華民族“決不建筑在語言、文化和體質上”,而是建立在“團結的情緒”即自我認同意識上。半個世紀后,費孝通發表《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一文,正面討論了“中華民族”問題,可以看出他態度的轉變。與顧頡剛相比,費孝通對“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的論證要更為周密完善。在一些關鍵問題上,基本接受了顧頡剛的觀點。就“一體”而言,無論是論證方式還是基本觀點,費孝通都回到顧頡剛的立場。他通過梳理中華民族的發展歷程來證明“一體”:中華民族從最初的多元起源,歷經長期發展,到秦始皇統一中國形成“凝聚核心”;此后,在歷朝歷代的民族接觸中,中華民族不斷融合壯大,形成一個“自在”實體;近代以來,在與西方列強的對抗中,這個“自在”實體逐漸轉為“自覺”。這與顧頡剛的觀點并無根本不同。就“多元”而言,費孝通已不再像當年批評顧頡剛時那樣,主張“中國人民不但在文化、語言、體質有分歧,而且這些分歧時常成為社會分化的根據”,反而在論述“多元”時,指出融合的事實,“從生物基礎,或所謂'血統’上講,可以說中華民族這個一體中經常發生混合、交雜,沒有哪一個民族在血統上可說是'純種’”。而這正是顧頡剛反復強調的。就“民族”的界定標準而言,費孝通同樣承認或接受了顧頡剛的觀點,明確提出“民族認同意識為民族這個人們共同體的主要特征”。“民族認同意識”與顧頡剛所說的“團結的情緒”、“民族意識”基本一致。此外,在一些具體問題上,顧頡剛的不少說法也得到延續,例如形容中華民族的形成“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以及在此過程中“先進”與“后進”的關系等。費孝通推進了有關中華民族的認識,當年顧頡剛沒有妥善處理的方面,如漢族與中華民族的關系、多元與一體的關系等,都得到了解決。回顧這一過程,可以為我們今天認識中華民族發展史、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有益借鑒。首先,認識中華民族,必須充分尊重中國歷史,不應盲目對標西方概念。顧頡剛正是通過梳理中華民族的發展史,證明“中華民族是一個”,并指出當時流行的“民族”概念與中國歷史不符。費孝通在《顧頡剛先生百年祭》中承認:“民族是屬于歷史范疇的概念。中國民族的實質取決于中國悠久的歷史,如果硬套西方有關民族的概念,很多地方就不能自圓其說。”二人觀點趨于一致,證明尊重中國歷史在認識中華民族問題上的重要性。其次,中華民族作為一個由多個民族融合而成的實體,其根本特征在于牢固的自我認同意識,即我們今天所說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而不在于血統等因素。這種共同體意識在數千年民族融合的歷史進程中逐漸形成和發展,在近代以來共御外侮的過程中日益覺醒并不斷強化。最后,“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概念雖然在近代以來才出現,但它并非為迎合政治需要向壁虛造的結果,而是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數千年歷史發展的總結和提煉,建立在各民族長期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基礎之上,有著深厚的歷史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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