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史之間:蒙文通的素王革命論
鮑有為
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講師
【提要】民國時期社會政治的改變及經學的史學化重新激起了有關今文經學義理的探討。蒙文通受廖平思想的影響,由早期今古文經學的探究上溯周秦學術,繼而梳理周秦思想脈絡,并在民國政治革命的影響下,提煉出孔孟儒學的內在精神,即與今文經學密切相關的素王革命論。對素王革命論的論述表明,蒙文通意圖通過史學研究超越晚清的今文經學,探究周秦兩漢之學的真諦。蒙文通以現代史學的方式重估經學,是經學的史學化,其中的現代性毋庸置疑。
【關鍵詞】今文經學;廖平;蒙文通;素王革命論
晚清今文經學并未因清朝的滅亡而消亡,其影響延續至民國時代。雖然在疑古派學術研究的沖擊下,今文經學有關論點的荒誕性被揭露,但與之密切相關的孔子及儒學研究并未失去熱度。《古史辨》對儒家及五經問題的討論,胡適對早期儒家的研究,以及保守派學人對經學的重估,都顯示出經學承載的文化精神并未完全消亡,而是以另一種方式被延續了下來。同時,還出現了以經學為主體的思想轉化,這種轉化本質上是經學的史學化,而非傳統語境下的經學研究。其中,蒙文通對今文經學的研究便是這樣的一個典型。
蒙文通通過周秦學術思想研究梳理出孔孟儒學的內在精神,并且指出,這種精神演變至秦漢即成為今文經學的素王革命論。這一認識不只是蒙文通對周秦兩漢儒學的高度概括,更是蒙氏在緊迫的時勢下對國家政治走向作出的回應,其本質是傳統經學轉向現代史學的獨特產物。本文擬從思想史角度分析蒙文通素王革命論的源起、形成及其義涵,以呈現蒙氏在經史研究方面的獨特思想。這有益于深入認識蒙文通的史學思想,以及傳統經學的現代化與史學化,亦有助于反觀當下史學研究的局限性。
一、對廖平經學的繼承
清末今文經學家以康有為與廖平為代表,但二人思想在本質上差別甚大。康有為重視今文經學的素王改制論,以附會其政治目的;廖平之學則基于《王制》《穀梁傳》等禮制研究,確立平分今古的禮制論,以此貫通今古文經學。
綜觀廖平一生經學的變化可知,其目的在于從經學角度論證孔學的崇高價值——這種價值在廖平看來具有永恒性,而不是從禮儀制度理解孔學表現出的變動性。廖平對今古文經學的理解建立在經學信仰尚未完全瓦解之際,因此,經的地位遠高于史,民國時期所謂的六經皆史料是不被廖氏承認的。廖平在重塑孔學的至高價值時,借鑒公羊學的三世論來論證三代時期的蒙昧,以及三代不應當再被視為理想的政治狀態;直到孔子,才為未來世界謀劃了一幅美好藍圖。可以說,在進化論的影響下,上古蒙昧的線性歷史敘述一旦碰到孔子就失去了合理性。廖平對孔學的尊崇使他無法認同孔子之學的平庸,亦無法認同經為史的論調。因此,廖平之學看似在維護經學的獨特性,實則在西學沖擊下充斥著揮之不去的現代性。
蒙文通早年受學于廖平,深受廖平今古文經學觀的影響。他在早年的《經學導言》中即表示,希望在廖平平分今古的思想基礎上能夠有所深入。由此,蒙文通提出,上溯先秦,探究漢代之學的源頭,思考周秦時期的學術如何造就漢代今古文經學的局面。在《經學抉原》序中談及自己在四川國學院就讀時,廖平與劉師培爭論齊學、魯學,今學與古學,蒙氏表示,“兩先生言齊、魯學雖不同,其舍今古而進談齊、魯又一也。”蒙氏在《井研廖師與漢代今古文學》文中又說:“文通昔受今文之義于廖師,復受古文學于左盦劉師……稍知漢學大端,及兩師推本齊魯上論周秦之意。”廖平在討論今古文經學時說到齊、魯學的問題,認為齊、魯學雖有差異但皆為今學,不過魯學相對來說更能體現孔子的思想。劉師培在《群經大義相通論》中認為西漢初年無今古文之爭,只有齊、魯學之分別。在追溯今古文經學的源頭時,廖平曾言,古文乃孔子早年之學,今文則是孔子晚年之學;今文言改制,古文言從周。劉師培不同意廖平的這種看法。他認為,先秦時代今古文經學同出一源;至于為何后來發生分別,劉氏認為,傳播過程中的地域因素導致文字書寫不同、意義改變,由此才會出現望文生義、異說不斷的情形。關于齊學、魯學,廖平、劉師培雖然都重視地域差異,但劉師培并不贊同廖平有關孔學的理解——廖平認為今古文之分源于孔子,而劉師培則認為源于孔子后學。后來不論是討論經學還是史學,蒙文通都十分注重不同學術以及思想的流變,而且,在思考今古文經學的源起時一直延續廖、劉的思路而展開,并深入分析周秦時代的學術思想,從而盡量合理地解釋周秦學術如何演變成漢代的今古文經學。
1922年,身居重慶的蒙文通提出,“今文為齊、魯之學,而古文乃梁、趙之學也。古文固與今文不同,齊學亦與魯學差異。魯學為孔、孟之正宗,而齊、晉則已離失道本。齊學尚與鄒、魯為近,而三晉史說動與經違,然后知梁、趙古文固非孔學,鄒魯所述斯為嫡傳。” 1923年,蒙文通出版《經學導言》。書中,他延續了廖平、劉師培對齊、魯學的討論,注意分析不同學術的地域性,明確孔子后學的分化,認為魯學為嫡派,齊學、晉學則為魯學之外的分支。也就是說,不同地域的知識傳播導致孔子后學的學術分化。在秦漢大一統前,孔學的分支齊學、魯學、晉學都不同程度地吸收、借鑒諸子學的內容。這三派中,齊、魯之學的區分主要在于禮制,同時,齊學受到齊地稷下諸子學及神秘主義思想的影響;晉學則具有一定的史學化傾向,也就是孔學的理想與古史的混合。而且,蒙文通認為,三晉之地與孔學結合之前,其史學與孔學相違背;之后,到秦始皇時,博士官之學乃齊、魯學結合,加之方士化的內學;至漢代,則形成今文經學。因此,蒙文通認為,漢代所謂的今文經學是從秦始皇時開始形成的,而三晉之學則以《左傳》《周官》為核心,在西漢河間獻王的推廣下于民間廣泛流傳。此時,蒙文通認定魯學是今文經學的根本,而《孟子》《穀梁傳》則是魯學的根本,《荀子》是三晉之學的呈現,而董仲舒則是齊學的代表;漢代占據勢力的是齊學,所以孔學的真諦無法得到明確體現。這也就是說,漢代的今古文之學無法呈現孔學的微言。受廖平的影響,蒙文通此時看重魯學,還未曾明確漢代今文經學的核心價值所在。同時,他對漢代內學的認識也持否定態度,與后來看重內學中的孔學核心精神并不相同。由此可知,蒙文通雖然未曾認識到素王革命論在孔學中的獨特價值,但他已經知曉經學研究不能拘泥于家法條例的分析,而應當對思想義理進行深入討論,即傳統士人所看重的“由明經進而明道”。
蒙文通此時對孔學的理解并未脫離傳統尊孔的認知。他對齊、魯學的劃分,仍以孔學為軸心(廖平、劉師培都未曾突破這種情況)。蒙氏后來的《古史甄微》亦依據這個認知來考察三晉之學。在之后的《天問比事序》中,蒙文通才突破這種固有框架,意識到孔學源自魯學,與三晉史學無關,所謂“儒家六經所云,究皆魯人之說耳”。不僅如此,在《楚辭》研究中,蒙文通又了解到楚地之學的特殊性,從而提出史學三系的論斷;而且,通過比較,蒙氏認為,三晉古史多較真實,以楚、魯為核心的歷史記載則多理想虛構。
二、對周秦學術的重估
蒙文通在《古史甄微》中通過古史魯、晉、楚三系研究意識到古史的地域性,同時也意識到史與經的截然對立。他不再相信六經皆史之論。早年他在《經學導言》中持有的經史混雜的觀點也隨之自行放棄。經史關系的明確劃分使得蒙文通擺脫了史實的糾纏,更加集中精力思考今古文經學的源起。為此,他必須進入周秦的思想世界,考察孔孟諸子思想的源流。
《治學雜語》言及1933年蒙文通與章太炎的談話,其中即涉及今古文經學的問題。鑒于廖平、劉師培對今古文理解的不同,蒙文通想要尋求一個確定的思路,以解決二人的歧義。他說:“六經之道同源,何以末流復有今古之懸別?井研初說今為孔氏改制,古為從周,此一義也。一變而謂今為孔學,古始劉歆,此又一義也。再變說一為大統,一為小統,則又一義也。”可見此時蒙氏還未能完全解答這個疑問。
1934年,蒙文通在北大講授魏晉南北朝史時領悟到:“廖先生說古文是史學,今文是經學,的確是顛撲不破的判斷。同時也看出經學家們把經今古文問題推到孔孟時期顯然是不對的,孔孟所言周事還基本是歷史事實而不是理想虛構。”所謂“周事”,在蒙文通看來,主要是制度層面的體現。1935年,蒙文通發表《職官因革考》,依據《詩》《書》《左傳》等文獻,考察周秦官制的變化,證實《周官》《王制》所載與西周官制并非完全吻合。制度層面的研究之外,蒙文通還對孔子之后儒家及戰國其他諸子的流派與思想進行深入探討。他發現,戰國儒家多借鑒道家、法家思想,從而形成漢代之新儒學。所以,其《儒學五論題辭》云:“六藝之文雖曰鄒魯之故典,而篇章之盈缺、文句之異同,未必即洙泗之舊,將或出于后學者之所定也。故經與傳記,輔車相依,是入漢而儒者于百家之學、六藝之文棄駁而集其醇,益推致其說于精渺,持義已超絕于諸子,獨為漢之新儒學。”在蒙文通看來,漢代新儒學最值得稱道的便是今文經學,今文經學寄托著儒家理想;而古文經學以經學為史學,反而促進了經學微言的消亡。由此可見,蒙氏對周秦之學的研究最終還是回到了其師廖平關于今古文經學的認知中,即古文經學為史學而今文經學為哲學。不過,蒙文通認為,劉歆創立古文經學,而今文經學乃西漢儒學在官學中的呈現。
蒙文通對周秦之際諸子學的解讀,核心是儒家。通過梳理儒家學派的性命觀,蒙文通對儒家思想的核心及其演變形成了獨到見解。對此,蒙氏于1937年發表的《儒家哲學思想之發展》堪為代表。他對孔孟、《荀子》《管子》《中庸》《易傳》以至漢儒的心性之學都進行了闡釋,這些闡釋具有明確的思想史脈絡。在有關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蒙文通對孟子以心為本體的性善論非常推崇。他認為,其后的荀子夾雜了道、法思想,已經遠離了孟子的性善論;而漢代董仲舒、劉向等已經乖離了孔孟心性論,且受到荀子性惡論的影響。《儒家哲學思想之發展》對周秦兩漢儒學思想的梳理,正有助于理解周秦諸子學的演變及其同異,把握不同時期儒家的基本宗旨,啟發對今古文經學源起問題的思考。在此基礎上,《漢儒之學源于孟子考》(1937年)認為,“漢儒外王之學出孟子,而內圣之學亦本之孟子,非仲舒之徒所可及也。”由此,蒙氏從內圣之學否定了清代劉逢祿等關于荀子、董仲舒在漢代經學譜系中地位的看法,也就否定了今文經學的譜系。
此后,蒙文通從政治層面提出素王革命論,繼續強化周秦兩漢孔孟思想內核的延續與演變。其相關文章主要有《漢儒之學源于孟子考》《非常異義之政治學說》(1937年)、《非常異義之政治學說解難》(1938年),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儒家政治思想之發展》(1940年)。在這些文章中,蒙文通對1934年于北京大學形成的關于今古文之學及周秦學術的認知進行了深化。他提出周秦時代經、史性質的區別,即,經多蘊含理想而史則趨于史實。蒙氏對經與史的明確區分,實質上并非尊經弱史,而是通過對史的強化來解讀經中的微言大義。其言曰:“世之爭今古文學者何紛紛也?蓋古以史質勝,今以理想高,混不之辨,未解今文之所謂也,而漫曰'王魯’、曰'新周’,說益詭而益晦,莊、劉、宋、魏之儔殆亦有責焉。”這段話批評清代治今文經學者未能分清史實與理想的區別,而往往將二者混在一起。最為典型的便是對禮制的考證。諸如凌曙、陳立,皆未能分清經史,往往把禮制看作史實。蒙文通則非常清晰地認定,今文經學中的核心內容多出于儒者的理想建構,這種建構基于周秦時代的思想、制度等內容,并由此糅合成漢代的今文經學。他又陸續寫出《儒墨合流與尸子》《儒家法夏法殷義》《法家流變考》等文,逐步加深對周秦學術的理解,深入論證漢代經學乃周秦儒家吸收其他學派而形成的新儒學。這些探索都與蒙氏總結、完善今文經學的素王革命論同步。
《儒家政治思想之發展》意味著蒙文通對周秦學術尤其是儒家的研究進入了完善階段。他之前針對今古文經學的疑問在此文中有了答案。蒙氏本人也認為,此文解決了漢代今古文經學的源起問題。如此,則蒙文通的今古文經學論與廖平、劉師培也產生了區別。廖平經學二變之后的成果已被蒙文通拋棄;而劉師培對今文經學的否定,在蒙文通的思路下卻又恢復了今文經學的獨特價值。蒙文通這種由兩漢溯源周秦、又以周秦論證漢代經學的學術思路,始終圍繞著儒家這一核心。他對秦漢儒家之學源于戰國諸子之學的融合進行了梳理,顯示出秦漢儒家是與孔孟不同的新儒家,而漢代新儒家的特色在于蘊含了不同時期的思想制度,經學的理想性不言而喻。蒙氏稱曰:“至儒家并言法夏、法殷,兼采法、墨之長,各家相爭之跡熄,而恢宏卓絕之新儒學以形成,道術遂定于一尊也。”漢代的經學詮釋本就雜糅,隨著家法師說的不同,必然導致經義的歧義化。之后的劉歆古學助長了此類歧義的出現,今古文經學紛爭也就不可避免。沿此思路,漢代今古文經學形成的根本問題便隨之得以解決。
三、政治革命中的素王革命論
前文已指出,蒙文通《儒家政治思想之發展》聚焦于制度層面,彰顯素王革命之深意。他說:“晚清之學急于變法,故侈談《春秋》,張'改制’之說,而'公羊’之學顯于一時。然'改制’之義,才比于'五際’之'革政’,而'五際’'革命’之說,未有能恢宏之者。”意即,康有為之公羊學不足以涵蓋晚清公羊學的全貌,清末的公羊改制論也不如革命論之恢宏。蒙文通在這里已有意重估晚清以來的今文經學。這種內在理路的轉變與民國時期的政治革命息息相關。
蒙文通晚年所作《孔子思想中進步的探討》(1961年)、《孔子和今文經學》(1961年)、《略談我近年來的學術研究》(1962年),都沿襲了他早年的素王革命論。根據蒙文通的理解,“素王”指孔子,孔子作《春秋》而立一王之大法;“革命”指革去天子所得之天命,即易姓改代。蒙文通認為,素王之法需要通過革命去實現,革命行動則以素王為目的,二者不可分割、孤立。當然,蒙文通對革命的理解很明確,他知曉現代語境中的革命與傳統革命的義涵存在差異。但是,今文經學所謂的革命論,在蒙氏看來,實際上并非一致。京氏《易》、齊《詩》中的革命論與《孟子》所言革命論一致,皆指弒君之類的暴力革命;而漢代董仲舒等公羊學則弱化暴力革命,宣揚禪讓。后者凸顯今文經學下的制度變革,把湯武革命解釋為三代改制,由此素王改制論代替素王革命論。清末學者大談公羊素王改制論,與今文經學的實質有了一定距離,孔學的真實面貌也必然被歪曲。通過梳理戰國秦漢的學術思想,蒙文通認為,《孟子》、齊《詩》等文獻才是素王革命論思想的真實承載;雖然漢代學者有意弱化今文經學中的革命精神,但并未完全遺棄,只是不斷將之邊緣化。蒙文通指出孔學的革命精神后,便須考察與此種精神一致的典章制度,并由此論證今文經學中已然蘊藏著萬民平等的現代思想——這種思想在他看來就是素王革命論的意義所在。
蒙文通在《儒家政治思想之發展》及晚年的《孔子和今文學》中著重討論了井田、辟雍、封禪、巡守、明堂制度,并通過文獻論證史實與理想的差別,從而推導出儒家理想制度的優越性。在井田制方面,蒙氏認為,《孟子》《周官》所言井田并非實現太平的理想制度,只是部族間極不平等的種族歧視政策的反映;今文經學家董仲舒、何休有關井田的描述,才是一種經濟平等的理想制度。蒙氏關于辟雍的考察則是從教育制度層面抨擊周代教育的不平等,認為《王制》《尚書大傳》中的教育制度方為今文經學家的理想。蒙氏關于巡守、明堂的討論同樣旨在證明現實與理想制度的差異,以及理想制度指向萬民平等。蒙氏對禪讓說的考察不是論證今文經學中的革命性,而是凸顯今文經學的軟弱性。他認為,禪讓本質上是今文經學家迫于君主威權而提出的,董仲舒對禪讓制的解釋與宣揚是對孔學的歪曲。除此之外,蒙文通還明確表示,古文經學的出現也嚴重阻礙了孔學微言大義的傳授。可以說,蒙文通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晚清的古文經學,強調古文經學與孔學精神內核的差距;同時,他也未因襲劉逢祿等人的今文經學譜系,反而批評董仲舒等對于孔學的篡改。由此,蒙文通對孔學的革命論進行了重估。
他對素王革命論的重估強調暴力革命、萬民平等觀念。這一觀念的生成與蒙氏強烈的國家民族意識有關。蒙文通在《儒學五論·自序》中這樣概括儒學:“儒之學,修己以安人。達以善天下,窮以善一身,內圣而外王,盡之矣。”他又說:“孔孟之道,三古所為訓也,中國文明之準也。”由此可見,蒙氏對儒學的政教功能依舊懷有很大的信心。他對周秦諸子流派思想的研究也都指向秦漢儒學,認為秦漢新儒學的締造離不開周秦諸子學的影響。他認可儒學對于社會完善的重要意義:“世謂儒以舊社會之崩潰而衰廢,斯固然也。然其復乘新社會之完成而益顯,獨何與?”他借用友人嚴立三之言來表達自己對當下政治的關注:“際此事變之亟,深宜多集友朋,究明此學,以延墜絕于一縷。宋之儒研幾于天人,內圣之學則既明之矣,而外王之道則必于漢世今文家求之。”蒙文通認為,孔孟的素王革命論倡導從社會個體的道德層面入手,激勵社會政治制度層面的革命,從而造就未來的理想世界。這不僅可拯救歐洲的道德危機,亦可解決當下中國政治的衰敗局面。
蒙文通關于早期儒學的研究具有強烈的人文關懷,反映出他與其師廖平之間的共性。他對孔學政教功能的宣揚,可謂是其師尊孔的一種變相(不過,相較于廖平的狂想與激進,蒙氏較為溫和)。蒙文通尊孔,并非打著孔教的旗號,而與這一旗號背后的今文經學有著緊密的淵源。他對周秦兩漢學術的探討未曾脫離孔學,而是繞了一大圈,再次論證了孔學獨特而恒常的價值。所謂“儒者內圣外王之學,匪獨可行于今日之中國,以西方學術之趨勢衡之,直可推之于全人類而以創造其將來”。這種強烈的文化自信,清末的康、廖已然具備。然而,蒙文通的文化自信更源自他對民國時期現實政治的不滿。另外,蒙文通的歷史研究一直在努力呈現中國歷史的獨特性,這一點晚于章太炎。唯有培養具有強烈民族凝聚力的社會群體,才能引導國家向著正確的軌道行進。
清代末季,康有為、廖平推崇孔子托古改制,譚嗣同《仁學》批評傳統倫理,章太炎亦從公羊學中看到黜周王魯、素王改制背后的革命意義,這些關于孔學的重新解讀都隱含著對孔學革命意義的肯定。只不過,因為當時的社會趨向于反傳統,政治上要推翻帝制,加之五四新文化運動,孔學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存在的空間。但是,轉機出現了。正如學者所說,20世紀二三十年代西方勢力在中國的橫行,激發了民族意識,之后日本軍國主義的侵略導致亡國危機加重,原本個體的解放轉變為國家民族的存續。胡適所言“新名教”也道出20世紀20年代之后政治狀況的改變。抗日戰爭的爆發加速了這種認知,對個人自由的激烈討論趨于邊緣化,對民主科學的關注也轉向對國家民族力量的弘揚。這意味著不僅要從西學尋求解決的方法,更需要找到內在自足的通道。今文經學視域下的革命論由此逐步進入學者們的話語。
梁漱溟、熊十力、錢穆、蒙文通等學者都在苦苦追尋傳統文化思想中可以為當下利用的資源,且熊氏、陳氏、錢氏也都十分看重儒家的革命論。熊十力曾說,孔子作《春秋》志在改亂制,并謂孔子晚年已具備民主革命之思想。陳柱在《公羊家哲學》中設有“革命論”一節,專門討論孔孟的革命論。這一作法遠早于蒙文通。不過,蒙文通認為革命學說導源于孟子而非孔子,這與陳柱的理解不同。雖然陳柱與蒙文通二人很早便相識,但是,蒙文通是否受到陳柱著作的影響,則不得而知。錢穆對革命論未有長篇大論,但他與蒙文通討論過龔自珍,對龔自珍未談革命深致惋惜。蒙文通的佛學老師歐陽竟無也曾向其坦言儒家革命論的重要性,并強調由孔學培養士人志氣,所謂“無志失士名矣”。相較于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歐陽竟無等人對心性的強調,蒙文通更看重今文經學的經世功能。深受馬列唯物主義思想影響的郭沫若,在其初版于1945年的《十批判書》中,也對孔子進行了較為積極而正面的討論。郭沫若認為,孔子思想的進步性體現在他的言語中所蘊含的革命精神,早期儒家中近于任俠的一派反抗權威的勇猛強烈正是革命精神的體現,這與尚同的墨家不同。雖然蒙文通與郭沫若對于孔學的理解并不相同,但二人涉及孔學革命精神的論述,都有著強烈的民主革命意識,而對儒家民本思想的解讀也都滲透著對民眾權利的關切。
民國時期的政治革命深刻地影響著諸多學者對傳統學術思想的解讀,也影響著蒙文通對先秦兩漢思想的剖析。蒙文通的素王革命論,無論從學術還是從政治角度,都指明今文經學在價值層面的優越性,以及對古文經學的排斥、對法家的批評。這種偏見源自清末康有為、譚嗣同等人對荀學、古文經學的排斥。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曾總結康有為微言大義之學:“其言有倫脊,先排古文以追孔子之大義,次排荀學以追孔子之微言。”對蒙文通來說,現代史學并未磨滅傳統經學的存在;他以現代史學尊崇孔孟、顯揚今文經學,呼應清末以來排荀斥古的偏見。在他的歷史研究中,廖平等晚清今古文經學的影響一直存在;無論他多么明確經史之分別,他的學術思想都與此內容密不可分。
結語
民國的社會現狀始終刺激著蒙文通不斷思考如何從傳統中找尋民族精神,找尋國人可以自立于現代世界的勇氣。同諸多學人無法擺脫傳統影響一樣,蒙文通依舊圍繞儒家及孔孟之學來闡釋孔學的獨特價值。又由于民國的社會政治環境與清朝有了很大不同,蒙文通看待傳統知識思想的語境也隨之發生了改變。蒙文通對制度、思想的探索雖然未曾脫離廖平的影子,但是,相較于廖平哲學沉思式的尊孔及后來的大統、小統說,蒙文通的素王革命論乃是通過現代史學的方式獲得。蒙文通明確區分經史之別,認為經學具有不同于史學、子學的獨特價值,但他對經學價值的重估卻是通過現代史學的方式實現的,同時,也借助史學研究去呈現對國家政治與民族文化的思考。這是蒙文通作為史學家的思考方式,也是民國以來經學史學化的必然。
來源:《史學理論研究》2022年第3期,注釋從略